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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克里斯堡的乘客

2024-10-21郭廓

天涯 2024年5期

七岁那年寒假,气温降到罕见的零下三十五度,父母早出晚归,脸上罩着一层冰霜。我则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为数不多的乐趣是站在一台十七寸孔雀牌电视机前,摆弄机盖上的两根天线。它们可以伸长,缩短,支起,平放,甚至三百六十度旋转,有着极多变化。但只有摆到特定位置时,动画片才能从一片嘈杂的雪花中逐渐显现出来。于是,我被一些奇怪的情绪左右了。刚才还在为迪亚哥没说出佐罗的身份而懊恼,很快地,又幻想自己长出小龙人一样的尾巴,带着大人不知道的秘密,随时飞到天上去。

当然,最让我无法释怀的还是白猫班长,一位勇敢且正义的警员。他是被坏蛋头子一只耳的娘舅——几只“食猫鼠”咬死的。一只耳逃跑时不忘回过头,扬起尖尖的鼠脸嘶喊,我还会回来的!屏幕外的我惊出一身细汗,直往椅背上缩。所幸画面切换,才又伸长脖子,跟随黑猫警长的飞行摩托,上天入地,一路紧追不舍。恰在此时,父亲回家了。他顶着一身积雪走到我面前,关上电视,说,和你说个事。我指着电视,一只耳跑了。父亲欠起棉帽,抓了抓被汗打湿的后脑勺,半晌后说,你妈出了趟长差。帽沿上的雪抖落了一地,这是母亲平日不能容忍的。我抬头问父亲,多长?父亲说,不知道。我问,去哪?父亲说,南方。我问,能接着看吗?父亲回身把电视开关拧开,黑猫警长表情严肃,举枪打出四个大字——请看下集。

一只耳被抓到了吗?老鼠那么小,真的能吃猫?我带着这些疑问等了整个童年,始终没能看到下一集。据同桌林辰瑶说,黑猫警长只拍到第五集。我不相信,即便她不止一次在作文里写,她爸在电视台工作。同时,我在等我的母亲,她是一家银行储蓄所的出纳员,之前和所长出差,通常只是一两天时间。这次比较特殊,走前特意腌制了我爱吃的蒜茄子,储存在空黄桃罐头瓶里,足有十几个。人走之后,就没了联系。严格意义上讲,并非一点联系都没有,后来母亲单位的同事到过家里,人群中有几张熟面孔,比如孙叔,我仅认识的大学生,可以口算两位数乘法,教我数大三角形中的小三角形。结果是没聊上几句,他们就被父亲拿一柄活络扳子轰了出去。整个过程中,我坐在布套沙发上看《黑猫警长》的重播,嘴上闲不住,哼唱着主题曲:“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警惕一切可疑的声音。”铜铃?还能射闪电?这比喻的也太绝了吧。客人走时,正到了高潮部分,必须高一个八度唱:“啊啊啊,啊啊黑猫警长,森林公民向你致敬,向你致敬,向你致敬。”

歌是唱得挺好,正事给耽误了,忘了问孙叔问题。老鼠真的能吃猫吗?我只好转而询问父亲。父亲眯缝眼,盯着二两口杯中的残酒,说,你就说,学生管得了老师吗?我立马想到班主任刘桂英,她个子高我两头,腰身也能容下两个我,头发被一丝不苟梳在脑后,拧成鬏儿,像安了个灯泡。刘老师有两项绝技,一是坐在靠背椅上,端起做图用的长尺子捅学生肩膀。我身子瘦小,挨两下就会向后仰,坐个屁墩。前桌秃老亮硬实些,能撑三下。不过这也赖我,母亲出差后,再没人检查作业。我模仿她的笔迹签名,没几天就被刘桂英在班会上识破了,人蹽没影儿了,还能签字?撒谎不过脑子,你呀,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说完故意顿一顿,等待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我被笑得脑袋发麻,目光不敢离开课桌中央的文具盒。趁着混乱,秃老亮回头说,你妈真不在家?爽飞了。我小声说,出差了。

既然当上老鼠屎,学习也是白搭。自此之后,我干脆不写作业,课也只挑感兴趣的听。如果遇到刘桂英的课,我还会把自己带入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我可以驾驶神龙斗士绕烟囱飞,学习葫芦娃隐身,或在心中高喊“汽车人变身”,成为楼下驶过的压路机。有几次,刘桂英成了大反派施莱德,长尺是钢剑,讲台变战车,我握着铅笔、圆规,与她逐个课桌战斗,一次次拯救失陷的城市。对此,刘桂英数次约谈家长,让我略感欣慰的是,父亲也从未赴过约。

秃老亮的经历恰好相反,他大名叫冯宇亮,脑瓜子一年四季地秃,最多冬天罩上一顶毛线帽子。据我观察,秃老亮一年级基本没碰过作业本。二年级起,他参加了刘老师在家开设的课后班,每月交一百块钱,作业现写现批,就再没挨过直尺。刘老师的另一项绝技,是猫一般无声无息走进教室的后门,薅起看课外书的学生的后脖领子,再拽到走廊罚站。当然,秃老亮看了也不会被抓,我说过的,他每晚都到刘老师家补课。

经过一番思考,我实话实说,我管不了老师,主要是打不过她,爸,我刚才问的是老鼠和猫。父亲说,那电工打得过储蓄所的所长吗?

这咋还越扯越远了?我拿出秃老亮借我的课外书,《舒克和贝塔历险记》。同样是老鼠,却开着坦克和飞机。里面写,有个叫克里什么的王国,国王是只大老鼠,每天能吃掉一只猫。我说,这字儿咋念?父亲一抬眼,斯大林大街的“斯”啊,八四年,那的管道就是我们厂下的,还好使呢,谁比得了。我很久没听过他这么讲话了,于是继续说,这个王国在哪?父亲又看向酒杯,南方。我说,哪?父亲说,操,都他妈去南方了。通常这时我不再搭腔,因为酒杯已经摔在水泥地上。几秒钟后,父亲捡起剩余部分,甩去玻璃碴子,再次倒进散装白酒。

其实父亲喝酒还是很有节制的,每天五两,三餐调剂,但总量控制。母亲走后渐增至一斤,依旧是多一口不喝。问题出在多出的那五两酒钱,副食店卖一块五,个体户要价更高,约等于我每天上下学坐274路小公共的车费。这部分车费,父亲起先会在月初给我,数张十元大票,我放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早晚各检查一遍。几个月后,改为按日交付,两张红票子或镌着长城的钢镚,倒是省心了。可最近已发展成毛票,夹杂分币,花花绿绿的一大把,赶在出门前,连同一穗煮苞米和铝饭盒,塞到我手中。那段时间,我已经做好退学的准备,因为家和学校相距足有六站地车程,几段土路连个灯都没有,晚上漆黑一片,班上同学疯传刨锛队专挑孩子下手,没准就藏匿其中。所以仅凭双脚,是没法上学的。

好在父亲想到了解决方案。他是电厂的安装工人,年轻时当过劳模,捧过金杯,家里的瓷缸、瓷盆、电风扇都带个红色的“奖”字,母亲就是那时嫁给他的,如今厂子效益不好,但手艺尚存。父亲从楼道里搬回一个过冬囤菜用的大筐,倒去生芽的土豆,抽出竹条,没几下就毁成一个座椅,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足够结实,清凉。此后的每个早晨,父亲蹬着车子,前筐放书包,后筐放我,按照274路小公共的路线依次行进。从我家楼下的铁北三园站出发,过天光路狗市、君子兰公园、一匡街和二酉街,每次在红旗村的大集上拐弯时,我会伸直胳膊,帮父亲打方向。再就是直着向北骑了,一段土路后,到达铁北小学东门。

这里说的铁北不是城市,相反,它拥有一个极其温暖的名字,能让人联想到春天。至于这片广阔的区域为何叫铁北,我无从知晓,只隐约觉得是在城市的最北端。

到了三年级上学期的冬天,情况发生较大变化,先是十月供暖,铁北各条街道都在烧炉子,天空中弥漫着煤灰,经常被迎面刮来的风带进眼睛里。这时不能揉,揉会更疼。父亲只好把车子支在马路牙边,向小卖铺赊一根火柴,翻开我的眼皮,用手绢蹭掉煤点子。迷眼睛还是小事,十一月后,东北的寒风过于凛冽,班里同学陆续穿起羽绒服,林辰瑶有,秃老亮也有,各种颜色的,个别还印了动画片里的人物。只有我还穿着素面的棉猴,它和家里的棉被、棉褥一样,已经很久没有雇人用弓子弹过了,里面的棉花挤成一个个小团,让出缝隙,风就从中透进来。另外雪也越下越大,道上的积雪只要一天不扫,白天化掉,晚上便凝成厚厚的冰,如果冰上再覆盖一层雪粉,迷惑性是最强的。一个不留神,父亲、我、书包以及自行车,会拥在一起,狠狠砸在冰面上,滑行几米后,被路边下水道附近的一排黄色冰坨子接住。父亲弹簧般跳起,先摸遍我周身,确认没受伤后,半蹲着查看他的自行车。

这辆车打我记事起就有了,凤凰牌,黑漆面,标准的二八大杠。这些年,父亲骑它飞驰,推它缓行,更多时候则是将它锁在楼道里,与酸菜缸为邻。它驮的,曾经是母亲和单位发的大米,如今是我。据说车子是父母结婚时置办的,如此推算,它也只比我大两岁,才够上五年级,没承想身体素质已步入暮年。掉链子是经常的,尚能搭上。如果漏胎就麻烦了,要就近找修车摊补胎。有一次,修车老头像掏肠子一样取出车内胎,泡在一盆泥水中洗刷,再捞出来,用锉刀磨,最后将剪好的胶皮粘在破损处。

还好口子不在这,在这高低得换胎。老头指着气门芯,话语间略带遗憾。

父亲像捡了钱一样咧嘴笑开,搓着手说,儿子上车,快,别耽误上课。他不知道,现在这个点,骑再快也得迟到。第一节课铁定是上不了了,在哪罚站还说不准,也许走廊,也许教研室,这我都不在乎,关键还错过了热饭盒的时间。午休时别人吃热饭,我只能用行军壶中尚有一丝温度的水化开冷馒头,一片片撕着吃,引来同样冰冷的目光。

巧的是,就在第二天早晨,自行车彻底趴窝了。原因是前后胎同时漏气,估摸是漏了一整晚,车胎贴着钢圈,皮包骨一般。父亲仔细检查,发现裂口正好在气门芯附近,看形状,似是小刻刀之类划的。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我看他伸出右手,本能地向后退一步。

坐公交吧,他说。我这才看清,是一张两块的票子。

站牌下只有我和父亲。踮脚眺望,两侧人行道上,数条粗壮的供热管道被锈迹包裹着,延伸至远处。它们如同巨型怪物的触手,时而潜在地下,时而跃出地面,破损处冒着热蒸汽,和空中的煤灰搅在一起,遮挡住了视线。等待中,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声。

居然是老鼠!共有七八只,高低不齐站在一根供热管上。

铁北从来不缺老鼠。之前在家打鼠,母亲站在凳子上指挥,父亲手持笤帚冲在前面,我拿玩具枪跟在后面,忙叨一身汗,没啥收获,倒像是在玩游戏。可还没一次见过如此多老鼠,站成一排,搞欢迎仪式呢?转念想,兴许是管子上热乎,数九寒天的,4fa78d862f733209ee813fef08e2e7c9b9064bd28577298918146b5ab2ce026d来取暖了。我看到最边上那只正直立身子,向我举起爪子。爸,老鼠朝我打招呼呢,我说。父亲说,看你像耗子。我急说,这次是真的。父亲叹了口气,撒楞上车吧。

我有些不舍地扭过头,小公共从远处驶来,快到站时,车门半开,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上来。我说,我上车了。父亲低头翻弄他的绿皮工具箱,没有搭理我。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是带工具箱出门的。车速太快,我顺着车的方向奔跑,被那只大手拉了进去。

车门旁的座位上,一个尖脸的消瘦男人正低头点钱。他瞟了我一眼说,半票。我知道半票没座,只能坐大人腿上,而我没有大人,所以把钱递给瘦子,说,我超一米二了,我买全票。瘦子从腰包里找给我钱,别逞能,坐机盖上,暖和。机盖在主驾和副驾之间,下面是突突作响的发动机,勉强可以坐一个人,但不正规,属于加座。坐稳后,我摊开手中的找零,一元钱揣进裤兜,另有一个一毛纸票包成的三角,拆开,跑出四个小钢镚来。我弯腰拾回,试图将它们恢复成原样,可左折右叠的,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要领。

打开了,就回不去了。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得像车窗外的天空。

这话是对我讲的?我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坐副驾的一位老者。此人岁数得六十往上了,留山羊胡,眼睛似乎患了病,一直是半睁不睁看向前方。

对面坐着的中年女人笑着说,哎呀,劳师傅净说些没边没沿的话,神叨叨的。小朋友,之前没见过你呀,到哪站下?我低下头,没接话。她并未在意,起身把脚下的一卷毯子铺开,来,孩子,垫屁股底下,待会就知道烫了。我照着她说的做,果然温度适宜,屁股底下升起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使我昏昏欲睡。司机笑着说,呦,二嫂子,咋这么上心呢,寻摸姑爷子吗?不大的车厢里哄笑开来。我耳根子发烫,几乎把脸埋进书包里。女人不怒反笑,提高嗓门说,你还别说,刚才老郝只收半票,省下钱干点啥不好?要你早屁颠儿去换烟抽了,可人家呢?不贪图这个,多招人稀罕,哎,孩子,我姑娘给你当媳妇儿行吗?司机插话说,小禾比人家大着呢。女人说,大咋了,大知道疼老爷们儿,懂不懂啊?她似笑非笑盯着我说,别看我姑娘才十二,可是个美人胚子,以后准能长到一六五。司机说,可拉倒吧,瞅你那两颗板牙。女人不干了,抄起一对绒布手闷子,向前扔去。司机缩头躲过,告饶说,开车,开车呢二嫂,谁不知道你是厂花啊,年年联欢当报幕员。我看那司机胖得惊人,肚子差点顶到方向盘了,脸却与售票员一样狭长,侧看如同切下的一片西瓜。

来,小兄弟,帮我把右挡风擦擦,他递给我一块湿抹布。原来是车里温度太高,玻璃上雾了。

女人把散乱的头发撩回耳后,依旧笑着对我说,铁北小学的?我说,嗯。她说,上二年级?属蛇?我说,三年级,龙。她弯腰从蓝布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吃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拿在手里,没敢动。她扬起头,冲着四周说,我就说嘛,这孩子仁义,小大人儿似的,别见外,姨给你的,吃。我细打量这个苹果,不大,国光的,红绿相间,确实很久没尝过这种酸甜的味道了,或许,可以带给父亲下酒,这半年来,他都是就着方便面调料包喝的。女人问,作业多吗?我说,还可以。她说,瞅这大书包子,就不能少。

书包里有什么,只有我知道,铅笔、铅笔刀、被铅笔刀划伤的文具盒、秃老亮的课外书,以及积攒数月没给父亲看过的卷子。昨天又考试了,刘桂英对我发出最后通牒,家长必须来学校一趟,否则向校长打报告,申请退学。我没再说话,侧头看向窗外,隔着窗雾,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处于虚幻的世界。垃圾站边,似乎是一个喝醉的人在冰面上骑自行车,歪歪扭扭,快要倒了。女人说,小禾不用写作业。我好奇说,她不用上学?女人说,初中考得不理想,先让她跟着我体验体验社会,毕竟读再多书,也得找工作的不是?我点点头。她接着说,小禾这半年可长进了,先和我一起去厂子帮工,没指望出活儿,边玩边学呗,现在在孩儿他爸的工程队上,改刀,一个土豆切四样,菜也能炒出几个了。我说,姨,你厂子在哪?女人说,就在终点,你学校北头,今天和我一起去玩吗?贼老大的厂房,随你蹦跶。她看我面色犹豫,拍着手大笑,逗你呢,也信。

这时车停下。瘦子拉了下车门旁垂下的绳子,门像扇子般折起。他哑着声说,天光路到了。他并不像其他售票员那样,没座也喊“有座儿”。乘客下了几个,又有两人弯腰上来,都穿棉袄,拿蛇皮袋。他们与车上的人互打招呼,似乎认识。瘦子把座位让给一个八字胡,自己斜靠在车门边。记忆中,铁北小学就是274路的终点了,那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再往北,我只去过一次,二年级时学校组织的集体劳动,大荒地都种上苞米棒子了,哪来什么工厂。我抬头看向车门上方的线路图,恰好被瘦子的肩膀挡住。我对女人说,终点不是我们学校吗?司机抢着说,小兄弟,这辆车是我和老郝承包的,想跑哪跑哪,没人管得了。我说,你骗人,我坐过老多趟274路了,咋只到学校?这么和你说吧,司机说,领导那边谈妥了,车队拢共二十辆小胜利,北边这趟线,只有我们能跑,不信你就坐到终点,还收半票。我说,终点在哪?学校往北还有人?司机和女人同时哑了,车上其他人也集体陷入沉默。

你们学校北面,可不只是苞米地,那里呀,大有讲究。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奇怪了,他咋知道我在想什么?

女人忙说,对对,往北半里地,就有家医院吧。老者捋着小山羊胡说,凯旋医院,早先儿是沙俄铁路俱乐部。司机撇着嘴说,好好的医院,为啥是老毛子的?女人也说,是啊,劳师傅,你是老人儿了,比我们知道的都多,给讲讲这的过往儿呗。众人附和,劳工,闲着也是闲着,来一段吧,劳工。我这才注意到,过了几站,车上乘客已下去多半,留下的统一身着长棉袄,内衬深灰制服,样式类似父亲上班穿的工装。

老者不再矜持,清了几下嗓子,用手绢接住咳出的痰,缓缓说,想知道凯旋医院的来历,先要整清楚,生咱养咱的这片土地为啥叫铁北。车后排一个男人说,铁北,铁北,就是铁管子的北边呗,瞅瞅这些铁长虫,比我老二还磕碜。另一个男人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人家比你长,比你硬呢。女人回头呵斥,灰子,卷毛,闭上你俩的臭嘴,好好听劳师傅讲。两人嘀咕几句,闭上了嘴。我身子不由自主向老者方向挪去,听他继续说,说起来啊,整好是一百年前了,一百年前是啥时候,孩子?那撮山羊胡冲向我。清朝,我说。学校的社会课,我是听的。老者说,你说得对,孩子,那还是大清光绪皇帝坐江山呢,不过朝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慈禧老佛爷说了算,二嫂子,恕我直言,这权力要是交给女人,可不是啥好事儿。女人笑笑,您说的没错,大道理我不懂,但听人说过,老娘们儿当家,房倒屋塌。老者也报以微笑,那时日本和沙俄,也就是你们说的老毛子,争着抢着在东北修铁路,为个啥?有了铁路,好就近祸祸咱们啊,运来的是一车车小鬼子和老毛子兵,运走的是一车车粮食和煤炭,咱东北尽是宝,居然还能闹上饥荒,唉,我老祖儿就是那时候饿死的。听到此处,乘客们又咒骂开来,几个人挥拳砸向前座的椅背,招来更激烈的骂声。车厢里,只有瘦子没有言语,始终站在门阶下,以一个固定的姿势斜靠门边,牢牢挡住那幅线路图。

骂声平息。老者摇晃着脑袋说,唉,说回来吧,老毛子修的那条叫中东铁路,中间有个大站,宽城子,原址就在咱们这边,沙俄霸着车站和铁路沿线这一大片地不走,修了兵营、工厂、学校和市场,孩子,你们学校南边的一趟平房就是以前沙俄兵的营地,老一辈叫将校营。这话不错,秃老亮带我翻墙买汽水时,见过一块石碑,上面正是这三个字。平房现在给打更老头住了,我还好奇为啥墙上有红砖拼成的十字架。老者继续说,这条铁路把土地分成南北两侧,北侧的这一大片民房和工厂,就是铁北了,不过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叫法,沙俄在的时候,都有俄语名,好比说,待会儿要过的一匡街叫西克里堡,二酉街叫巴扎鲁堡。我说,咋都叫“铺”?老者说,俄国人喜欢管地方叫堡,人家是堡,城堡的“堡”,咱们念白了,读成“铺”了。司机大声说,这我知道,城东还有个八里堡,又叫毛子营,当年老毛子的窑子都开在那。我说,啥是窑子?女人沉下脸说,田三儿,当着孩子面,说话别带疙瘩榔儿。司机回头眨着眼睛说,小兄弟别介意,这话,咱可以不说,但得能听懂是不?以后进了社会,用得上。老者自顾自地说,想当年,咱铁北可是个繁华的地界,比南方强多了,一匡街有电机厂、电动工具厂,铁北四路有热电厂、硅酸盐厂、粮库。女人突然说,劳师傅,你说的粮库,是不是咱祖辈上住的地方?老者微微点头,现在拆了,那个热电厂规模最大,老高的烟囱,十里外能瞧见,说也要拆了。我记得这正是父亲的单位,忙说,啥时候拆?老者说,早早晚晚。我说,那是啥时候?老者没有回话,仍旧看向前方的天空,眼中一半浑浊不清,一半飘着云霭。我说,你是哪个厂的?也要拆吗?好一会儿,老者才淡淡说,我们这一车人,都去终点。

终点到底在哪?凯旋医院?老毛子留下的工厂?还是更北的地方?我转头再次看向线路图,汽车骤然减速,所有乘客往前倾倒,差点把我整个身子甩到机盖上。司机压着声音说,站着的老少爷们儿配合配合,前面有个岗亭,矮矮身子,小兄弟,你把红领巾收一收,太惹眼,雷子看到新鲜色儿,怕是要拦车。我一年级当过学习委员,少先队是那时入的,如今戴红领巾,纯粹是为了应付校门口的检查。我听话地俯下身,把红领巾掖进领子里。半分钟后,女人轻拍我的肩膀,孩子,坐直吧,没事了。我好奇说,姨,这是检查啥呢?查超载啊,女人说,最近才兴起来的,你坐机盖上,八哥占了老郝的座,都犯讲儿,被罚上一次,一整天就白干了。八哥应该是八字胡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自从上车之后,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别人或嬉笑,或怒骂,他却一直板着个脸,难道是生了什么病?我刚想问女人,她却抢着说,咋样?想好了吗?待会儿跟姨去厂子逛逛,车间里啥机器都有,教你车把小手枪。我说,枪能响吗?女人说,保准儿能。我说,那晚上咋回家?女人说,好孩子,还坐这趟车啊,往返的。

过了岗亭,车速加快,比我坐过的所有小公共都要快,一次次超越右侧形色各异的自行车,甚至是电驴子、夏利、捷达,仿佛没有开在冰面上,而是在市中心的柏油马路行驶。司机胖归胖,动作却极灵活,双手戴劳保手套,上下齐动,一只打方向盘,一只握着右侧的长铁杆。铁杆的握把上包了块发黑的红布,一推一拉间,汽车被带着加速、减速,乘客的身体随之前后摆动。我竟冒出一个想法,能像他一样,握着方向盘和铁杆,把车开得飞快,快过宇宙骑士和筋斗云。司机用余光看向我,咧开嘴笑着说,小兄弟,这玩意儿叫档把子。我点头说,档把子。他说,你看现在挂的是二档,这样送出去是三档,减速的时候踩离合,再掰回来,又成二档了,带劲吧?我说,那上面的圆钮是干啥的?他说,你按一下。我伸手去按,喇叭响了。

瘦子大喝,别按喇叭。我吓了一跳。司机拍脑门说,对了,对了,前面又有检查的。女人说,刚过岗亭,咋还有?司机说,也不算检查,纯找茬的。女人说,谁?司机说,还能是谁,老黑。女人说,穿黑警服那个?我插嘴说,交警不是穿白警服吗?司机说,对,你说得对,从头到脚一抹白,人手一根破指挥棒,但队长穿黑皮,信我的,只有他一个是黑色儿的,腰上别个枪壳子,好像就他长了个鸡巴似的。女人说,那里面有枪吗?司机停顿片刻,说,八成是唬人的。沉默多时的老者突然开口说,那个姓白的案子结了吗?司机猛拍方向盘,粗着嗓子说,劳工你一提到他,我就来气,那个姓白的,好事儿的管他叫什么白队,其实是个大头兵,一身白皮嘛,这小子有事没事抓我们罚款,早想干他了。车后排一个人说,老田,道上都传是你把他做了,真的假的?你那一身肉软了吧唧的,好使吗?司机大骂,滚你妈的,我软,谁硬?再吵吵,把你卵子扯下来。那人又说,那你唠唠呗,咋把姓白的做了的。大家跟着起哄,八字胡也在拍手,但动作生硬,看上去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木偶动画中的人物。

司机说,去年五月节,和哥儿几个在一匡街的烧烤摊喝酒,我操,咋就和他坐对桌了,我好心好意敬他酒,张口闭口叫白队,谁知这小子是个吃生米儿的,说什么咱超载超速,不拿人命当命,哎,劳工,你说咱辛苦拉车挣口饭吃,咋还和人命扯上了。老者不语,似乎是睡着了。女人却说,那是啊,田家兄弟,咱占着理呢,不惧他。听到有人帮腔,司机调门更高了,我呛了他一句,这山炮就开骂,祖宗奶奶地骂,还朝我肚囊给了一下子。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硕大的肚子。瘦子说,田哥,话多了分神。司机说,老郝,你怕啥呀?当年在二道河子一挑四的劲儿哪去了?见瘦子站在那不吭声,他甩开膀子说,我田老三是谁?我可是开过坦克的,能打穿甲弹,当然不惯着,左右开弓削了他一顿。这小子当天没啥事,说是一周后在街上蹲点时死了,没由头的,嘎嘣一下,就死了,他们头儿要抓我,可没证据,再说那天也是姓白的先动的手,抓到也判不了,你问是我打死的吗?那必须的,就是我打死的,操他妈的,就是我打死的。

女人说,他们头儿就是老黑吧?司机说,对,要说他也是个人物,寻思为自己手下拔横,专门找了个晚上,黑灯瞎火把我堵在胡同里,没说几句就拔枪了。女人说,什么枪?司机说,撸子。女人说,不是五四,六四?司机指着自己一对三角眼说,天越黑我瞅得越真亮,绝对错不了,是把撸子,德国造的罗锅撸子,我可是开过坦克的,啥不认识,那天幸亏我闪得快,老黑这枪贴着耳朵打过去了,你瞅疤还在呢,软骨碎了,夹不住烟,你瞅。他从另一只耳朵后面取下烟,又从怀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我说,小兄弟,给点上。他低头把嘴伸过来,那脸显得更长、更尖了。父亲只喝酒,不抽烟。我第一次点烟,打火机几次没打着,还把手弄破皮了。司机没等到火,有些生气,一把抢过来自己点上。他手上力道奇大,我差点被碰倒。女人没理会我,急着说,后来咋地了?司机吐了口烟雾,说,那能咋地,我照开小公共,他照当雷子,还因为那一枪背了处分,老黑心里指定是不忿啊,所以隔三差五在大集上截我的车,找我麻烦,操他妈,那天就是欺负我手里没家伙,下次把三舅勾来,三舅手上可是有人命的,让他带把双管儿,老林子里野猪都能打成筛子,怕了他?女人一拍大腿,说,嗨,你咋不早说呢,请什么三舅,咱厂就是干这个的,赶明儿让劳师傅给你车把气枪,打钢珠,不比冒烟的差。女人的话勾起了乘客们的兴趣。有人提议用刀子,刀子没声响。还有人说认识刨锛队的队长,可以找他做个活儿。老者摆摆手说,各位,各位,那个老黑我知道,人仗义,管儿也直,打田三儿那枪是故意偏的,咱们硬来怕是要吃瘪。司机说,凭啥说是故意的?老者说,就凭杀人要偿命。司机的额头暴起青筋,你不是说他仗义吗,仗义还怕偿命?老者说,他折进去了,儿子谁养活?哎呀,说这话,“严打”是哪年完事来着?他老婆悄默声儿跟人跑了,留下个半岁的崽儿。八八,八九,九零……他掰着手指头数,到现在,嗯,半大小子了。

说话间,有人高喊,快趴下。我看是进了红旗村的大集,车在这要拐个弯。乘客们刚才那股兴奋劲儿瞬间退去,纷纷低下头,蜷着身子,姿势出奇一致,几个人甚至趴在椅背后面,身体跟着发动机的频率,抽搐起来。我好奇地望向车窗外,冬季清晨,飘了点雪花,小贩还没出摊,几个穿军大衣的男人站在马路牙子上,仨俩围在一起,嘴前冒着哈气,跺着脚。他们脚边的工具箱和父亲的是一个款式,老绿色,边角带锈。每人脖子上都挂了纸壳做的牌子,白底黑字,有力工、电镐,还有水暖、大白。十字路口转弯处,几家摊子上罩着白塑料布,四角被砖头压住,与雪地连成一片,其间横着一辆带挎斗的摩托车,极为醒目。一个穿黑色警服的男人独自立在车旁,腰间勒着武装带,那上面的确挂了枪套,不知是否插着打伤司机耳朵的撸子。更近些,能看清是张黝黑的圆脸,胡子应该几天没刮了,乱糟糟插在嘴的四周,眼睛很大,瞪得更大,像是铜铃,从中射出两道黄光,紧盯住我不放,仿佛要把我从车上抓下来。我心中一阵紧张,忙低头躲开他的目光。

车头回正,渐渐驶离那两道目光。我抬起头,发现其他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拍了拍女人,姨,可以起身了。她浑身震颤一下,抬头看向我,眼神有些涣散。我说,姨,你不舒服?她说,没事,腿麻了。我说,我下一站要下车了,苹果还你。女人说,那站不停了,跟我们去终点。我说,咋不停了?女人说,这趟车直达终点,中间不停。我内心焦急,说,到校门口踩脚刹车,不就停了?话音刚落,身边几个人笑出了声。有什么好笑的?我说错话了?我不解地看向这群乘客,又有几人笑了,他们像是患上某种疯症,笑声一个传染一个,一个高过一个,最后竟有人弯起了腰,捂着肚子大笑。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瘦子。他正用两条胳膊撑住扶手,紧闭双眼,狠咬槽牙,面部极其扭曲,能看出是强忍没笑出声。奈何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腰还是逐渐弓了下去,一点点,漏出门上的线路图。最左边是起始站斯大林广场,往右依次是北安路、市医院,我一个一个数着,六七站后,能看到家门口的铁北三园了,再之后是一串熟悉的站名:天光路、君子兰公园、一匡街、二酉街、红旗村……我屏住呼吸,等待终点站的来临。在那里,原本的“铁北小学”被涂掉了,就在那里,现在分明写着另外四个字——克里斯堡!

他们的笑声更加放肆了,一律噘着嘴,龇着牙,发出吱吱的声音。八字胡居然也在笑,吱吱,吱吱,只是皮在笑,像是戴了张不属于自己的脸。我大声呼喊,我要下车,快停车,我要下车。女人边笑边说,拿了我的苹果,就别想走。她的声调变得异常尖锐,手抓向我的书包。我搂住书包,几步跨到车门前,猛拉那根绳子。门打开,但车没停。门外的景物在飞速转换,雪,树,雪,树,雪中树,树上雪。它们时而混作一团,不可言状,时而独立开来,使我能真切地看清每个细节,雪的白,土的腥,冰的粗粝与叶的枯弱,毫发毕现,一览无遗。冷风直击面庞,严寒的味道钻进鼻腔,沿着气管,弥散在两侧肺叶里。我被呛得大声咳嗽,脑子却变得无比清晰。此刻我不再犹豫,使出全身力气,撞开瘦子的手臂,跃出了车门。寒风兜住我的身子,把我甩到远处的雪地中,翻滚几周,才停下来。

到学校时,第一节课还是开始了。讲台上,刘桂英正在用直尺画正方形。她说,你爸呢,不是不让你来了?我没理她,径直走进教室,坐在课椅上,翻出卷了边的作业本,蹭去封皮上二年级三班的“二”,写了“三”字。第二天天刚亮,我和父亲就从被窝里爬出来,一人一个轮子,把自行车抬到修车摊,换好内胎。父亲在我的座椅上加垫一层褥子,就这样驮着我,又挨过了数个冬天。

到了十八岁那年,我考取了一所南方的大学。那是我从没触及过的南方,很多事更是闻所未闻,比如春天的时候,整个城市会下一场雨,连绵数十天,空气和床铺都是湿漉漉的。我的学校建在城市中央的一座山脚下,面积广阔,植被茂盛,在这里,我也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并且迷上了在校园中骑行。雨季闷热,有时我会花很长时间蹬上半山腰,累得浑身是汗,然后再一股气儿骑下来。下坡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放开车把,有凉风从腋下吹过,那感觉,真的是无比畅快。

郭廓,作家,现居北京。已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