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树下的棋局

1

柳树村东边的大柳树下废弃的磨盘上蹲了一圈孩子，吵吵嚷嚷。

“吃它！”

“炸它！”

“工兵挖雷呀！”

“哎呀！臭棋篓子！”

刚来到柳树村不久的小七好奇地张望，特别想走过去看个究竟。爷爷刚刚给剃的小平头，每一根黑漆漆的头发丝都像刚刚割过的韭菜，在仲夏的傍晚站得笔直。

“小七，你想下棋呀？”正在井旁打水的爷爷问抻脖看的小七。

“我不会。”小七怯懦着说。

他和村子里的孩子不熟，爸爸妈妈在大城市打工，暑假把他送到了乡下爷爷家里。平时他是住校的。

“他们玩的是军棋，规则好学，司令最大，然后顺序是军、师、旅、团、营、连、排、工兵，工兵能挖地雷，谁遇见炸弹都得下。”爷爷摇着井辘轳说。

小七没太听懂，但是听爷爷说的都是战斗片里的角色，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放射出光芒，那个军棋一定很好玩。

爷爷努努嘴说：“去看看吧，一回生二回熟，慢慢你就和大家熟悉了，说不定还能交几个铁哥们儿。男孩子要有闯世劲儿。”

小七拉了拉妈妈新寄来的蓝色休闲服衣襟，挺了挺腰板，向大柳树走去。

他站在外围，伸长脖子往里瞧。一个高个子男孩和一个矮个子男孩下得正欢。

“吃你个排长！”

“吃你个团长！”

“哎呀！我下错了，这一步重走行不？”

“不带玩赖的，不许反悔！”

一个个小小的长方形棋子在他们黑黢黢的手里像士兵，两个男孩俨然是一副大将军派头。围观队伍里也没人注意到小七，目光都在棋盘上呢。

小七的紧张烟消云散，原来没有人太在意别人的事，一般都是当事人在胡思乱想。他看了一会儿，又想想爷爷刚才说的军棋规则，稍微看明白了一些。

“不玩了！耍赖！”高个子男孩突然把棋盘一兜，捧着棋冲出观战圈跑了。

“一输就急眼！哼！棋品不好！”矮个子男孩瞪着眼睛说。

下得正过瘾，戛然而止，这滋味比当头一盆冷水还难受。

“没招儿，谁让咱们没有正规的棋呢！”旁边有孩子抱怨。

大家伙儿散了，小七也转身往爷爷家走去。

路过一家院子时，大门口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小七？”

小七循着声音扭头脱口而出：“是呀，你认识我？”

那是一个坐轮椅的女孩，苹果脸，眼睛圆圆的，嘴巴也圆圆的，五官整个看上去，像一个篮球。

“看你不是村里的人，我听你爷爷和我爷爷聊天，总说起‘小七’，又看你长得很像你爷爷，猜的！你会下军棋吗？”女孩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

“不会。你叫什么名字？”小七问。

“你叫我小荷就行。我有军棋，我会下，我教你吧。”

原来小荷家离小七爷爷家就隔了三座房子。

小荷从窗台上取了一个纸盒，里面的军棋竟然是用一段段指头粗的树棍做的，上面贴着“司令”“军长”“师长”……

“我这个棋只适合下明棋，下暗棋和混棋容易被记住，泄露军情。”小荷一边解释，一边把自己画的棋盘铺开，教小七下棋。

“咱们村就大鹏有正规的军棋，那是他上大学的哥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其他人都是自己做，有用木块做的，有用石头子做的。不正规，容易让对手记住棋子，所以只是自己在家玩玩。”

“你们可真有想法。”小七说。

一个驼背的老人从外面走进来，看着两个下棋的孩子，问：“小荷，这是？”

“爷爷，你看他长得像谁？”小荷故意不说。

老人凑近小七定睛一瞧，惊讶地说：“小七？长这么大了？我上次见到你时，你才刚会跑呢！嘿嘿！”

“爷爷好！”小七站起身来了一个鞠躬礼。

“你们玩吧，这回小荷也有伴儿了。”老人笑呵呵地去扫院子。

小七是个聪明的孩子，几盘棋下来，也学得八九不离十。

2

从那以后，小七经常和小荷下棋。慢慢地，小七赢的时候多了。

有一次，小荷的爷爷偷偷拉着小七说：“小七，好孩子，你每次输两盘吧，这样小荷心情好。”

小七点点头，其实他有时候赢小荷也很艰难，这样输了几次，他就安慰自己：“哼，你爷爷让我输给你的。”

小七不满足于只和小荷下明棋了，渴望尝试下混棋和暗棋。但是小荷的这副军棋每个棋子的模样他都记住了，小荷也是，闭着眼睛凭感觉都能猜到手里是哪个棋子。混棋和暗棋没法玩，没有公平性，也就没有乐趣和成就感。小七开始去大柳树下和大鹏那些孩子玩，游戏规则是大家谁输谁下场。

小七很快和大家称兄道弟，融洽得很。爷爷看着小七适应了柳树村的生活也很高兴。小七越来越自信，和小伙伴们说着熟练的土话。

一周后，小七竟然成了棋王。

在观众的鼓舞下，小七有点飘飘然了，赢的滋味让人上瘾。大鹏不乐意了，自己的棋总轮不到自己玩，哼！

第二天，大鹏没来大柳树下。大家派小柱子去找，不一会儿，他自己回来了。

“报、报、报告大家一个坏、坏、坏消息，大鹏的军、军、军、军棋丢了！他正躺在炕上上、上、上火呢！”口吃的小柱子汇报。

“啥？丢了？”

“谁偷的呢？”

“真可恨！”

“这回没的玩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东西丢了就得找啊！那么问题来了，谁偷了大鹏的军棋？

小伙伴们心里都猜来猜去，目光互相在对方脸上转悠，想找到蛛丝马迹。小七也想知道是谁干了缺德的事。只有尽快找到，大家才有的玩，自己也才能继续当棋王啊！

“去大鹏家看看！”二胖提议。

孩子们一窝蜂往大鹏家跑。

大鹏躺在炕上皱着眉头说：“不知道谁偷的，昨天傍晚大柳树下的棋局散后，我走进院子，帮妈妈提水时，顺手把棋盒放外面的窗台上了，早晨起来就不见了！大人们也说没看见。”

大伙儿听了，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悻悻地离开了大鹏家。

小七一整天都没事干，他犹犹豫豫地来到小荷家。小荷正在院子里的炉灶边炒菜。

小七挺佩服小荷的，虽然残疾，但是洗衣做饭啥都会。

小荷的脸红彤彤的，她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你来得正好，尝尝我炒的蕨菜炒肉。”

小七接过碗，心里惭愧又感动，这些日子他没来找小荷玩，小荷也没见怪。

“大柳树那边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小荷问。

小七有些迟疑地回答：“真的呀！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他本想实话实说，但是话到嘴边竟然变成这个样子。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怕说了实情，小荷会以为自己没处玩了，才想起她。

“不会是军棋丢了吧？”小荷脱口而出。

“啊，你怎么知道？”小七下意识地问。

“我瞎猜的，还真是啊？”小荷若无其事地说。

小七看着小荷，心想莫非是她偷了大鹏的棋，这样我就能回来和她玩了？

“快点吃，愣着干啥，一会儿凉了！”小荷催促着。

小七本来是爱吃蕨菜的，但是此时填进嘴里，也不知道啥味儿。

小荷要下棋，小七陪着她下了两盘，都输了。

“你这也不是棋王的水平啊！”小荷揶揄着。

小七的心里五味杂陈的，他不知说什么好，匆匆告辞了。

3

小荷的爷爷身体不好，这些日子老病又犯了，不停地咳嗽。小七和她家隔着三座房子都能听得见，一声声，让人听着揪心。

小七知道咳嗽的滋味不好受，他年初感冒咳嗽时，头和前胸都震疼了。小七煮了梨水，准备给老人家送去。

爷爷递给小七一盒止咳药，说：“一会儿把这个带上，上午我过去看了，小荷爷爷病得不轻，唉！”

“小荷的爸爸妈妈不回来带老人治病？”小七问。

“小荷爸妈很早以前就离婚了，她妈早已经再婚，他爸嗜赌如命，被追债的人吓跑了，也不知藏哪里去了，五六年不见个人影儿。”

小七听了心里酸酸的，这要是小荷爷爷去世了，剩下她奶奶和她可怎么办哪！

小七把药塞进兜里，端着梨水去小荷家。他看到小荷爷爷吐的痰中带血，感觉情况不妙。

第二天夜里，小七突然惊醒，听到小荷家的方向传来哭声。奶奶说小荷爷爷走了，爷爷刚刚去小荷家帮忙料理后事去了。

小七不敢看死人。挨到中午，尽管心里非常害怕，小七还是鼓足勇气去了小荷家。

院子里，小荷头上绑着白布带，在给爷爷守孝。

小七很想在脑子里搜出合适的词语安慰小荷，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小荷。

要是生活如童话多好，自己可以拿着宝葫芦让小荷爷爷起死回生。

泪痕未干的小荷用树棍扒拉着即将燃尽的纸灰说：“每个人最终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没病没灾地死去多好。爷爷为我们这个家操碎了心，没享过福。”

“爷爷生前总是叮嘱我和你下棋时，故意输两盘，要不你回去不开心。”

小七说：“他跟我说过相同的话。”

他们对视了一眼，看向小荷爷爷的遗像，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小七突然理解了奶奶说的“人这一辈子真不容易”。

小荷拿出一副崭新的军棋说：“这是爷爷给我留下的。这副棋跟商店卖的一样，怎么下都不会泄露身份。”

那是一副做工精良的军棋，是小荷爷爷用小木块做的，50个棋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像爷爷投在孙女小荷脸上慈爱的目光。

4

大柳树下的棋局又开始了，小荷摇着轮椅把自己的军棋奉献出来，爷爷给她留下的军棋让她走出了自家的院门。新规则是棋王只能连做三局，第四局胜了也得让位。

小荷，二胖，小柱子，刚子……都有机会当棋王了。

大鹏一直没来参战。此时的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坐在家里的炕上望着眼前的棋盘发呆。

自己把棋藏起来之后，常常回忆和小伙伴们在大柳树下“厮杀”的情景。唉！自己也是有点小气了，当不上棋王就当不上呗，现在可好，自己捧着一盘棋，左手和右手下，没有一丁点儿乐趣。

“大鹏，去下棋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吓他一哆嗦。

“你的棋找到啦？”

原来是小七。

小七喜欢棋逢对手的感觉，大鹏的棋艺还是数一数二的，好久没和大鹏下棋，心里空落落的。他趁着“退位”之际来到大鹏家，邀请大鹏一起玩。

大鹏有点慌乱地说：“找到了，找到了，是我家大黄狗把棋盒叼狗窝里去了。”

小七笑了，没有追问。给人留余地，是涵养。自己还怀疑过小荷，唉！

他坐下来和大鹏开棋。大鹏这些日子憋坏了，从心里感激着小七。

第一局，两个人都留了一手，没有下狠招儿，因为都感觉重新建立玩伴关系，要好好维护，不能玩得脸红脖子粗，伤了和气。

小七建议：“大鹏，我们拿着你的棋去大柳树下，把人分成两个棋队，这样大家可以轮流多玩几局，每个队的棋王可以再一起下，切磋棋艺。”

“好主意！”大鹏竖起大拇哥。

他们来到大柳树下。小七宣布分两组的计划和一些新规则，大家都觉得好。

整个暑假，柳树村的大柳树下时而紧张肃静，时而鼓掌叫好，有时候把大人也吸引过来，尽管好多人不懂军棋，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想看看孩子们的脸，纯真的，自信的，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