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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印章(外三章)

2024-10-16谢立军

参花(上) 2024年10期

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至今仍旧记忆在心。早上,隔壁婶子上门来约你去乡场赶场,看到你将家里积攒的鸡蛋一个个装在篮子里,我心里仿佛有毛毛虫在爬,一反往日的温顺听话,铆着劲非要跟你去赶场。哥哥曾经跟你去过,回来说赶场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集市有卖糖果的,卖爆米花的,卖鞋帽衣服的,卖小百货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你考虑集市上人头攒动,怕我不慎走失,怕我走得腿脚劳累,怕我……可我对你的劝说置之不理。我哭闹耍泼,胡搅蛮缠,不达目的誓不休,你最终“缴械投降”。

当我如愿以偿跟你和几个婶婶惬意地走在冬日的旷野,心花怒放,兴奋得像是一只未冬眠的青蛙,呱呱呱地叫个不停。寒风冷冽地抖动着翅膀,不一会儿,脸颊、鼻子、耳朵,被扇动得冰凉,但我没有像平时一样冷得缩紧脖子,直嚷太冷。弯弯曲曲的小路两边,纵横交叉的田埂之上,毫无生机的枯草涂满了白霜。寂寥肃穆的田野,一层厚厚的湿气悬浮着,冷空气成群结队地向着我们浮移而来。你一次次怜爱地问我冷不冷,我一次次挺起身子,骄傲地扬起脸,坚强地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你的腿脚不紧不慢,弹钢琴似的合着节拍,轻盈、利索,走得那么畅快。幼小的我由衷地觉得,有你牵着我的手行走,前方漫漫长路,坎坎坷坷,冰冷湿滑,我也不会感到艰难害怕。

记得童年时,许多回,我贪玩到暮色四合仍不知道归家,你总会站在老家房屋周围最高的地方声音绵长地呼唤我,便有耳朵尖的乡人、小伙伴提醒我:你姆妈(方言母亲)在喊你回家呢。每当我风风火火回到家,兴冲冲地喊道:姆妈,我回来了!你总是佯装生气地斥责道:你这只夜猫子,天都黑了,还不知道归屋。桌上的菜都快凉了,还不赶快去洗把手,擦下脸。我是一点不在乎你脸色的。知母莫若子,在我心目中,“姆妈”不单纯是个称谓,还蕴含着慈祥、温柔、和蔼、亲切,对儿女疼爱有加的色彩。你性情温和,语调婉约,不像邻里婶子,脾气暴躁,嗓门儿又大,黑子弟弟经常被她揍得哇哇哭。我很同情他,和他一起背地里用言语“攻击”婶子,说她是母老虎,说她凶神恶煞。结果被你听到了,惊诧地盯着我,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小崽子,老半天说:如果告诉你爷(音yá,方言父亲),你脸上必得开“五指花”呢!你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父亲是个严厉的人,我们兄妹都对他怀着深深的敬畏。他在二十公里之外的区林业站工作,一个月只回家两三次,我却领教过他的脾气不是一回两回了。我被你的警告吓唬得不知所措,默不作声。你轻叹了一下,转而,抚摸着我的头,语气平和地对我说:哈宝崽啊,天下的父母,其实都爱着自己的儿女,只不过他们有的教育方法欠妥而已。你教育我要懂得尊敬长辈,与人为善,不能恶语相向,不能乱嚼舌根,不议谁肥谁瘦,不议谁好谁坏,否则时间久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的秉性。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掠过岁月的枝头,许多往事都已经被时光湮灭,你希望我一生能够“心存厚道,养一颗善心,存一份善意”的谆谆教诲,却一直镶嵌于脑海里,我怎样也忘不了,也不可以忘。

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小时候,从外公外婆零零碎碎的叙述中,我知道你上学时很攒劲,比几个姨妈喝的墨水要多,中学毕业后,你在村小学当过两年代课老师。因为你崇尚读书可以开阔视野,对于我爱书的嗜好甚是支持,所以你毫不在乎购书的支出,有时上街或赶场还会帮我捎回来一两本。小时候,我阅读过许多连环画,里面的故事通俗易懂,画图又精美细腻,它们丰富了我的童年时光,在那个懵懂年代更是我的启蒙老师。经年之后,我还能依稀记得不少书名,有《白求恩在中国》《渡江侦察记》《红日》《“小鬼班”的故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半夜鸡叫》《杨门女将》《岳母刺字》等。父亲的工资并不高,要供我们兄妹上学,要赡养老人,要攒钱盖新屋,日子过得并不宽松。他不主张我购买小人儿书,也许觉得家庭不宽裕,属于乱花钱。你袒护着我,竭力反对他的作为。你一改往日的温婉文静,高高地扬着下颏,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跟他急道:咋了,孩子喜欢看书有什么不好?古人都说,天下奇观看尽不如书卷好。你的磅礴气势使父亲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而这一幕成为我记忆中抹不掉的烙印,打心眼儿里觉得做你的崽是我的福分。

后来,我曾写过一篇关于你的散文,情动声茂道:“静下心来想想,我之所以能够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得益于我小时候姆妈大方地满足我买书的愿望,使我从阅读小人儿书的兴趣逐渐延伸到一本本砖块厚的中外名著,不止一次两次,手里捧着那些著作,总是爱不释手,废寝忘食,如此热乎劲头时至今日不曾改变。”随着研读的书籍多了,肚子里慢慢地积存了一些墨水,自然而然,就像清代蘅塘居士《唐诗三百首·序》所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而我每次发表作品告诉你,你都会兴高采烈,喜得眉飞色舞,不停地夸赞道:嗯,不错,真是不错!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生活已发生巨大变化,但相对而言,还是与城市发展存在较大差距。实行农村土地承包到户,我们兄妹年纪尚小,父亲一年四季顾不上家,家里的繁重农活儿基本压在你肩膀上。但你吃得了苦,早出晚归,勤劳稼穑,用心梳理家里一亩三分地,担粪、翻地、播种、锄草、插秧、喷药、收割……你头顶烈日,经风沐雨,就靠一双脚和一双手不知疲倦地茹苦劳作,汗流浃背地梳理出满地的财喜来。土里生万物,书里藏黄金。你劳作之余,不忘为母己任,像栽培屋后那些小树苗一样,给我们兄妹不时浇水、培土、捉虫、打枝、清除杂草,不让树苗虫蚀、折断,歪了脖子,沐浴不到阳光甘露。人间四月,辽阔大地,草木葳蕤,绿意正酣。收掇玉米、大豆地里丛生的杂草时,你朴实地告诉我,庄稼地里长了杂草,会荒了苗儿;人心里长了杂草,就会盖了心儿。做人千万别有什么杂念,人在失意落魄之时,它就会乘虚而入的。你还旧话重提地鼓励我用心上学,说将来进了城就不用种地犁田了。说这话时,你那眼神里,有对城里生活的无限羡慕与向往,也有对我一片企盼的殷殷之情。

白云苍狗,世事难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你和父亲盖了新房,没想到,我们搬进新屋住了不到四个春秋,父亲调到一个城镇上班,不久,我们举家迁居到了他工作单位所在地生活,意外地实现了本遥远的进城梦。然而你没有过上晴天朗日、百花盛开的安逸日子。你被安排在父亲单位柑橘园艺场工作,仍然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日晒雨淋的。少年的我在放学回家之后,有次去柑橘园里玩,遇见你和同事们在做工,汗水满额,衣背洇湿一大片。你口渴了,丢下手中的工具,拎起树荫下的水壶,咕嘟咕嘟,仰颈一阵猛灌。我唏嘘不已,如此酣畅淋漓的劲儿,仿佛眼前有一河之水,也会被你饮干。

目光静止于你的身上,不免有些心疼。傍晚你回到家,我感慨地说你的工作还不如老家种庄稼。然而你对此没有半点情绪,对我笑言道:人应该知足,不要嫌太热,也不要嫌太冷。你想想,我们待在老家,仅有一条泥巴路通往外界,买点东西要走很远的路程,现在抵达街上不到一炷香时间。原来你就读的村小学瓦房陈旧简陋,现在镇中心小学教学楼宽敞明亮啊!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要记住,人不知满足,就会被欲望所囚禁。人要有一颗豁达的心。你骑你的马,他骑他的驴,我推我的车……

你这番话,像一束光射进我的心,弥久不忘。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我一直是个知足、快乐和幸福的人。即使我在人生那道分水岭被命运推进了连绵横亘的大山里,工作生活条件无比艰苦。这里山连着山,岭连着岭,一条似婴儿脐带的曲折蜿蜒小径通往山脚下。山谷里的木房子完全是个“糟老头子”,里面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陈旧木地板“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尤其是春季房间潮湿发霉,冬季寒风穿过墙缝钻进来。而工作性质就像你在老家侍弄庄稼,在柑橘园艺场培育柑橘,锄头、锯子、柴刀、枝剪,它们是我打理一个个山坳坳的常备工具。每天,朝沾晨露,暮色归巢。干的是超负荷的活儿,造林抚育,挖林界,种药材,常常汗水涔涔fknQt+JgoBhcXoTK6MHnAg==,湿衣紧贴衣服,浑身邋遢,疲惫不堪。晚上上床睡觉,头一沾枕头,即刻鼾声骤起。但我从来没有像同住一室的同事老庚那般消极、惘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枯草,一只孤雀,被扔在深山老林里。

当你关切地询问我累不累,我诚恳地说:姆妈,不累的话则是讲违心话,不过事情若是往好的方向想,至少我拥有一份稳定工作,不似那些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同龄人,为了生计,在外像浮萍般漂浮不定。有句老话说,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静下心来我想到世间还有多少比我苦的人,那么人生得失、命运不济之念,统统摒弃了,心也就清清凉凉了。

正是因为你的言传身教,使我能知足常乐,内心始终充满极其热烈的阳光,人的精神与心态也如秋后的籽实一样饱满。现在我坐在城市里有空调、电脑的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按部就班地上下班,回过头来想想,那段刚参加工作便到大山腹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艰苦岁月,它是我人生当中一笔可贵的财富!纵观历史,徐徐展开一卷卷古代文人典籍,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汤显祖被流放岭南,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他们却在条件较差的生活环境里,失意不失志,仍旧忧国忧民,洋溢出十足的文人性情,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流芳百世的诗篇。比如,韩愈的《泷吏》《路傍堠》,汤显祖的《牡丹亭》《游罗浮山赋》,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愚溪诗序》。屈指一算,我已经从文多年,却心知肚明,仍然达不到他们那般人生境界,没有焕发出他们那般斐然文采。但毋庸置疑,那段岁月给了我生命最深刻的体验,让我的不少文学作品激情澎湃地融入了那些时光里撼动心灵的人和事,还有发酵出来的绵长深邃的情感和思想。不是过来人,不是它们一直烙在心坎上,心灵没有被长时间撞击过,彼岸的东西,是想象不出来的。

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在时光的洪流中,我扯着你的衣襟长大成人,参加了工作,又结婚生子,成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你却在流逝的岁月里日益老去,形貌大变,不见俊俏模样,不见细致眉目,不见洒脱风采。你老了,身材瘦削了,满脸皱纹了,头发泛白了,牙齿脱落了,静脉曲张使你行走沉重而缓慢。我们才走一会儿,你就跟不上我的步伐。情难自禁地,回忆弥漫而至,我脑海里回放起你步伐矫健带我去乡场赶场的胶片,末了,不免喟叹岁月不饶人,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把你残忍催老了。你却毫不在意自己已是“须臾发成丝”,俯身捡起地上一片枯叶,笑意盈盈地说,其实生命都是这样,就像这片叶子,到了季节就会自然枯黄而落。可是,时到黄昏,人到暮年,每次你走近老家那座老屋,但见你心里头总是沉甸甸的,难以释然。岁月的时针无声拨动,一晃老屋已经立了四十年了。由于年深月久,风吹雨淋,它也似你一样无法阻止地衰老了,脸上盘桓着岁月的痕迹和沧桑,有椽、檩等腐朽、断裂了,有墙壁裂缝了,有门窗被虫子腐蚀出一个个孔洞,掉下来摔烂的瓦片四周随处可见。

我看到你站在它面前,久久地凝视着从砖缝里生长出的那些杂草,眼神里流露出的苍凉与感伤,攫住我的灵魂,也盘旋于我沉郁的思绪。我理解你对它的深情厚谊,它寄托着你在那段岁月的倾力付出,也是你用心血和汗水铸就的一件骄傲之作。从本质意义上说,它是我们的根,昭示着我们的家还在故土。我记忆犹新,昔日新屋进火,你殷勤待承上门祝贺的亲戚朋友们,脸颊溢满欢畅的笑容,像房子周边的树木“哗哗”作响的叶子,在我眼前不断地摇曳、晃动,生动如花。我知道,虽然老屋被岁月剥蚀了容颜,但你对它的情怀自始至终不老。清明时节将至的那个周末,你跟我们回老家挂青,大家又一次伫立在老屋面前,我考虑良久,提出还是择个好日子把它推倒吧。父亲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你却不言不语不点头不摇头。直到下午,我开着车子行驶在返城回家的路上,再次提起拆除老屋的话题,你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说:拆吧,拆吧!反正它越来越破烂得难以修缮下去了,终究有一天也会被风雨所推倒。

我能听出你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就像你在我岁月里留下的那些记忆,它们早似一个个印章盖在心窝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七佬师傅

我幼时生活在三面环山的家乡,就开始注意到了石头。一座座山犬牙交错,除了树木、花草,还散布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石头。那些石头,来自遥远年代的造化,历经岁月的磨砺,显得淡定,拙朴自然。镶嵌记忆深处的,一山上,有一石高耸,五官端庄,人曰仙人石;另一山上,有两石耀眼突出,累累瘢痕,形似人状,说是夫妻石;特别稀奇的还有一山腰上有两个石头,像两个头顶着头的顽童,似是彼此互不服气,所以较着劲儿。

那时,家乡的山多是瘦骨嶙峋的,单调、贫瘠、苍凉,因为缺少绿色覆盖,非常显眼地裸露出许多石头,尤其是村庄东头的那两座石山,树木愈发稀少,放眼望去,半山腰以下皆是石头。

但我关于石头更生动鲜活的记忆,源于村里的石匠七佬师傅。

做石匠活儿需要技术和经验,也需要力气。七佬师傅身坯子高大魁梧,膀子肌肉发达,力气蛮大的。他师从父亲,由于脑瓜子灵活,又肯吃苦,善钻研,技艺精湛,青出于蓝胜于蓝。三番两次地,我坐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他打器具,往往一坐就是老半天。那些锤子、斩子、锉刀、錾子,在他手中运用自如,就像我母亲做针线活儿,生动灵巧。然后,坚硬如铁的石头,通过他敲敲打打,精雕细刻,温驯地变成了一件件有模有样、令人称赞的石磨、石缸、石钵……许多人都夸赞他打造出来的作品“不是大师的作品,却似大师的作品”。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生活于农村的父辈们基本上是以种植庄稼讨生活,并没有其他额外经济收入,相对而言,七佬师傅凭借娴熟出众的手艺,算得上是个能挣“活钱”的角儿。很多人好生羡慕他拥有一门祖传手艺,因为山上石头不用花钱,可是,经他搬下山来细细“修理”一番,变成了一条挣钱的门路。这让他算是村里的富人,家里光景也算是村子里比较好的。他勤奋地“点石成金”,把两个孩子培养成村民眼里有出息的崽,儿子是一所中学的老师,女儿进城端上了“铁饭碗”。村里不少人说他一家子搭帮石头过上了好日子,应该感谢山上那些大自然的馈赠。

星移物换,日月如流。如今,七佬师傅早已不在人世。随着时间的流转和时代的变迁,许多原来他制作的东西已经被无形地淘汰了,即使村子里还有人家保留七佬师傅制作的石磨、石缸,也是落寞地躺在堆放杂物的屋子角落里,或者被抛弃在庭院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七佬师傅的遗作,也是人类生活的产物,它们保存着记忆和知识,后人得以透过它们回到过去的日子,看到一个本能求生的石匠师傅毫无意识地为那个时代书写了历史,传承了石头文化。

壮子叔

在农村,生崽和起屋,乃是大事正事,也是最当紧的事。

我上小学时,村里逐渐活色起来,一座座土砖屋转为红砖瓦房。起屋打地基的材料,一般采用毛石,投入成本少,又比较牢固,但山上的毛石大都不规整,需要加工,是件苦活儿。壮子叔是个“香馍馍”,哪家起新屋打地基,雇请劳动力上山采石头,然后进行加工处理,他是雇主物色劳动力的头号对象。在我印象里,壮子叔人如其名,身板壮实,一身的疙瘩肉,粗壮的臂膀抡起铁锤来,好像暴风一般,迸发出无穷的力量。

壮子叔以朴实憨厚著称,干活儿从不吝啬力气,且耐力强。邻居家拆除土砖屋,立红砖新屋。壮子叔将山上采下来的石头加工成“四方块”。他赤裸上身,使劲地甩动着胳膊腿儿,腋窝里两蓬黑毛硬扎扎地四射出来,长柄铁锤落在石头上,发出“嘭嘭嘭”的声响。很快,汗珠像榨出来的油,一嘟噜一嘟噜地从他黝黑的脊背滚下来。这样高强度的力气活儿,没过多久,壮子叔就汗水淋漓,像一头背负着沉重犁轭的牛,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那些年,壮子叔就靠力气来养家糊口。后来,村子北侧石头山开了个采石场,他做了固定的采石工。彼时,我们一家子随同父亲已经进了城,离开了家乡。

我上初中那一年,上门做客的晚叔说,村里的采石场已经关停了,说是会给生态环境带来很大的破坏,长此以往,将导致地瘦草枯、山毁林灭、水土流失等严重后果。为了让家乡的山绿起来,政府大力倡导、组织村民开展植树造林。壮子叔有着火一般的热情,放下铁锤拿起了锄头,在无其他村民出面承包石头山的情况下,主动请缨与村里签订了植树造林承包合同。有人劝说他,治山造林可不是闹着玩的,石头山上石头多,土地贫瘠,弄不好出了力受了罪,还落不了好。他充耳不闻,硬是一根筋拧到底。在林业科技人员的精心指导下,他带着婆娘一起起早贪黑地整地、挖树坑、栽树苗。为了保证栽植的树苗成活,从山下水塘挑水往山上走。他栽的树苗成活率高,创造了石山造林的奇迹。

第二年暑假期间,我回到家乡。途经那座石头山,映入眼帘的,昔日像个瘦子一样的石头山变“胖”了,一棵棵枞树、杉树、柏树等苗木在一个个石窝窝间扎下了根,长势喜人,焕发生机与活力。我对壮子叔肃然起敬。以后,我在此看到的,准是葱葱郁郁的山峦,准是草木葳蕤的青山。

江河奔腾,时序更迭。时至今日,光秃秃的石头山早已披上了绿装,浓荫遮蔽,林密山幽,树木挺拔苍劲,如擎着一把把绿色的遮阳伞,焕发出秀美的容颜。那些躺在树木下的石头,有的被藤蔓荆棘缠绕,有的长满了青苔……甚是遗憾的是,壮子叔仿佛村口那棵沧桑老槐树,被岁月蜕变成了个暮年老人。前不久,我因事回了趟家乡,与他坐在一起闲聊,无比钦佩地谈起他年轻时的“石头岁月”,但他的表情极为平静。我想,大概人进入了晚年,从前再有过怎样的风云岁月,也是波澜不惊了。

聊以慰藉的是,壮子叔身子还算硬朗,常下地干活儿,常去石头山下走一走。

肖老师

肖老师绰号“石痴”,是民间一位石头收藏家。我和他结下不解之缘,源于十年前的一次业余摄影活动。

那是个春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我电话邀请同城一二摄影之友,告诉他们,城东十余公里外的一座青山中有个美丽瀑布,仿佛藏于深闺的窈窕少女,轻盈飘逸,韵味十足,却鲜为人知,名不见经传。他们听了,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当我们来到集合地点,有一摄影朋友带来个“编外人”,其人个子不高,身板敦实,戴一副眼镜,言谈举止,有那么一股子书卷气。他就是肖老师,说是随同我们一起进山“拣拾”石头。

后来,与肖老师来往久了,我深深地感受到他所谓的“石痴”绰号一点不假,他钟爱石头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一叶可知秋,一斑而知全豹。前年冬日,他与人结伴到山上“捡拾”石头。目光捕捉到石壁缝隙间夹着一小块黑石,其色如漆,特别耀眼,认为此乃一佳石。石壁不是很高、很陡峭,可是表面凹凸不平,难以轻易攀登。他求石心切,对同伴的劝阻置之不理,结果,取石而下,距离地面近一米时,不慎脚下一滑,跌落了下来,导致右脚骨折,由人背下了山。我去医院住院部看望他,只见他腿上打了石膏,动弹不得,看来伤势不轻。二人闲聊时,他竟然还惦念着那块滚下山坡的黑石,拜托我有时间进山帮他找一找,引得其夫人忍不住斥责他简直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我不置可否。她是心疼自己的丈夫,怕他发生意外甚至丢失了生命。但我也知道,肖老师与石头相处久了,已有了一种互补与相通,就像我热爱摄影一样,一旦寻觅到镜头,像打了鸡血似的,兴高采烈,可用“眉飞色舞”来形容,只想找个最佳角度拍下最佳照片。

关乎石头,有人偏爱其形状,有人在意其品质,有人钟情其色彩。大自然散落的石头,其色泽、构造、表面、形状和纹理,以及其被敲击发出的声响,都是他艺术鉴定的要素。在我心目中,他属草根一枚,却富有高超的艺术品鉴力。我不止一次去过他家里,房间、庭院里,那些摆放的石头,别具一格,新颖奇特,似人似兽,似景似物,每一个都被他描绘出一种耐人寻味的意境,给人以新的认识。

古人云: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原本对石头所蕴含的艺术性,认知比较肤浅,在肖老师的授业之下,慢慢地,懂得了石头的密度、类别,懂得了如何去欣赏那些随处可见的石头,懂得了最优越的石头艺术品出自不经雕琢的原始石头。曾经,肖老师颇有感触地对我说,石头是静默无言的,可你带着欣赏的趣味去看,自然会如宋代诗人陆游在诗中所言:“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因此,我现在行走山水之中、风景名胜之地,面对那些见证岁月的石头,虽其沉默不语,总能让我感受到它们独特的气质。譬如:壁立当空、巍然屹立者,可谓之雄伟;挺拔峻峭、嶙峋参差者,可谓之峥嵘;色泽苍老、纹理纵横者彰,可谓之沧桑;依水而伴、圆润光滑者,可谓之柔美。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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