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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故园多少路

2024-10-16谈乐晨

少男少女·校园 2024年10期

“北地三变露,南檐再逢霜。”光阴往来间,严霜侵袭的何止是这阔别多日的屋檐,更是自己的心——终于踏上归途的江淹想。

春秋频更,悲欢难辨。离开时,他黯然销魂、饮恨吞声;如今归来,也并非欢歌阔步、满面春风。

1

在成为南朝著名的诗文大家、于千秋万代留下“江郎彩笔”的声名之前,江淹也有过很多无奈的辗转。

他最初走进动荡的漩涡,是在给南朝宋的始安王刘子真教授经典的时候。刘子真是一位很得父宠的皇子,但好景不长,父皇去世后,继承皇位的刘子业为人残忍阴狠,很可能因为刘子真当年过于优渥的待遇而展开报复,毕竟江淹侍奉过的新安王刘子鸾就是因此丧命。江淹努力想让刘子真避免这一切,便在上奏朝廷的文书上格外地用心,字字句句都要斟酌出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效果。刘子真暂时被保全了。

不久,恶名昭著的刘子业遇刺身亡,宗室刘彧继任。然而,刘彧即位初期,南朝内部便爆发了“义嘉之乱”,事情平息后他也越发多疑寡恩。这次,刘子真没能逃脱,被赐死。

这段黑暗惨痛的历史给江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从丧父、贫寒的凄苦童年一路走来,纵然如今已不用采薪谋生,他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弱冠青年,刚刚踏入波澜壮阔的舞台就撞上血雨腥风。他知道在虎狼之君的眈眈相视下,王公贵族也不过是朝不保夕的蜉蝣,自己更是人微言轻,浮沉难测。但是他哪里舍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到的这一步?他太想让时代听见自己的声音了,哪怕听见的是慨叹,是悲号,是哀哭,哪怕听见的再苦再恸,再微再轻,只要一息尚存,也聊胜于无。

所以在刘子真死后,江淹依然希望留在南朝宋的宗室身边。而爱好文学的建平王刘景素很是礼待这位才子,他终于有枝可依。

但江淹的仕途并未从此云帆高挂。相反,不久后他就遭到广陵令郭彦行的罪行牵连,被诬告受贿,锒铛入狱。他猜测着背后的原因,大约是自己倜傥非凡,心气凌云,为旁人所妒恨罢了?身陷囹圄,这位才子暂时敛去自己孤傲的锋芒,却并不狼狈消沉,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满腹经纶可以倚仗。

曾有忠臣被谗下狱,使天地悲恸得五月飞霜;又有受诬含冤的怨女泫然高呼,竟引来了霹雳风雷——江淹把从书里读到的这些写了下来。他心知这两个典故其实含有古人借夸张虚构达成的奇愿,却也愿意相信汹涌的渴望自有其沉郁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他用惯了的,和当年帮助刘子真的想法如出一辙,他再次将满腔渴望引化为满纸谦恭的诚挚,只不过换了对象——千种文思,万朵笔头花,都只为自己的清白能被刘景素信任。

于是,在一篇椎心泣血的文字被呈给刘景素的当天,江淹即被释放。

2

之后的几年,江淹有过陪伴其他宗室的时日,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刘景素身边。他在狱中陈辞里剖白过自己“此心既照,死且不朽”的心迹,重获清誉和礼遇后也报效以自己的才华。本来岁月安稳,偶有从容欢欣的优游,可是时势艰辛,江淹逐渐发现,当年刘子鸾、刘子真兄弟的惨剧,固然是他的梦魇,更是主公刘景素的梦魇。

他能感受到刘景素的忧思。主公曾经对着几只自在翱翔的鹊,声泪俱下地叹过自己的身不由己。这份身不由己,被施加了利刃在前的可怖,以及日复一日难见尽头的恐惧——刻薄的皇帝刘彧虽已驾崩,新皇刘昱却也是暴虐之性,更有权臣当道,皇族子弟渐渐势单力薄。对于他们这些宗室来说,王爵尊号又如何,奢衣美食又如何,那奏乐伴宴的急管繁弦,更像是催命的哀音甚至是送葬的挽歌。而刘景素的声望和经历又有些“木秀于林”的意味,如此时局,“风必摧之”的结尾呼之欲出。

刘景素生出了征兵政变的心思,身边也多有附和之辈,但江淹表示反对,常常劝阻。他尤其关注对方能否回心转意,这不仅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明晦,更关系到刘景素的安危,他不希望这样礼重自己的主公满盘皆输。

然而,江淹明白却不认同的是,素有贤名、屡任要职的刘景素,其实是南朝宋宗室穷途末路中近似于唯一的希望。也正因如此,对刘景素而言,时代背景下江淹所提倡安分守己的可能性,无异于坐以待毙。

于是刘景素不仅继续密谋叛乱,而且越来越怀疑江淹有异心,江淹则深感危机将至,又效仿晋朝的阮籍作了十五首诗劝谏。曾经他的诗文令刘景素很是赏识,一见则喜,现在却招致与日俱增的愤恨——不久刘景素就找了借口,贬江淹为建安郡吴兴县令。

3

忠心蒙尘,前途未明,苦痛如荆棘满怀,而忧愁宛似要压垮诗人,噩耗接二连三——被贬不久,爱子江艽与爱妻刘氏先后离世,江淹在凄风苦雨中写下无数悼念,付诸笔墨的行动加剧了思念的浓度,却也稀释了悲哀的重量,其他孩子的陪伴也使遥夜不再那么难熬。

何以忘忧?他渐渐寄情山水,在峥嵘妩媚的青山里和日夕潺湲的青川畔舒展愁眉,旷怡心怀。他名“淹”,字“文通”,契合了形容人精于学术的词语“文史淹通”,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如今遭贬吴兴,仕途不通,文思却通。在被贬的近三年时光里,他笔耕不辍,留下了许多诗文,其中就有饱含离愁怅恨、让他享誉千古的《恨赋》《别赋》二篇。

写尽伤心事后,江淹终于得到了可以返京的消息。但他并不欣喜,因为贬谪生涯的结束只有一个主要原因——刘景素的失败。

在情势所迫和个人野心的双重催化下,这位志大才疏的青年王爷终究还是发动了叛乱,但是希望的昙花只开了片刻,几天后谋逆就被平定,刘景素一干人等被诛灭。

江淹踏上了回京之路,在归途中,他写下了《还故园诗》:

汉臣泣长沙,楚客悲辰阳。古今虽不举,兹理亦宜伤。

山中信寂寥,孤景吟空堂。北地三变露,南檐再逢霜。

窃值寰海辟,仄见圭纬昌。浮云抱山川,游子御故乡。

遽发桃花渚,适宿春风场。红草涵电色,绿树铄烟光。

高歌傃关国,微叹依笙篁。请学碧灵草,终岁自芬芳。

寥寥数行间,仿佛有那解冻冰霜、复苏草木的春风簌簌地吹来,置身春风怀抱的人却悲喜交加。

他在悲什么呢?悲自己一腔热忱忠纯,竟屡遭疑心,最终像屈原、贾谊那样被贬;悲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主公,从亲切相对到厌憎以待,结局又凄惨如斯;悲这乱世辗转,理想破碎,风声鹤唳间一时行路惘然……

但生活终究是有亮色点缀的,毕竟他终于得以从荒凉的伤心地回来,邂逅白水春塘、碧枝含烟,葆有那些桃花深处的高歌远望,重温一些清越而芬芳的梦境。

毕竟他的声音,终于被时代听见了。

此后,江淹的政治生涯几逢明主,他终于得以在波涛汹涌的南朝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