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手相伴见真情
2024-10-15邓小燕
又是一年秋高气爽的时节。
在潇潇秋雨之中,我深深思念我的亲人。
1972年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父亲永远的走了……
2005年4月,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母亲离开我们,追随着父亲远行的足迹,去了遥远的彼岸……
在我的记忆中,凡是没有外人时,母亲总是称父亲为“老李”。幼小的我不解此间深义,后来大了一点儿,在父亲写的“自传”中看到,这是他在三年游击战争时期为了保密而用过的化名。我想不明白,仅用了三年的化名,母亲却叫了整整一生。父亲离开的30多年中,每每站在父亲的灵前,母亲低声倾吐心声时,依然如故。近年来,我读了更多的资料,对父母亲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懂了,那三年留给母亲的沉重和“老李”在母亲心中的位置,这一称呼饱含了母亲对父亲魂牵梦绕的思念!
我的父母相识在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时期。2012年是南方游击战争胜利75周年,今年是母亲诞辰100周年,父母亲相聚天堂,在那里共同怀念他们携手同行的岁月。
特殊环境下的初相见
1934年秋至1937年冬,中国工农红军主力离开苏区以后,坚守在南方8省15个根据地的红军和游击队,同持续“清剿”的国民党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牵制和调动了几十万敌军,策应了红军主力长征。三年间,中国共产党和红军游击队同革命群众一起,英勇顽强地抵抗了国民党军队的血腥镇压和疯狂反扑,保存和锻炼了革命力量。
就是在这段最困难的时期,我的父母相识、相知并相爱,最终结成至死不渝伴侣的。
我们的父亲邓子恢,生于龙岩东肖白土的邓厝村。1896年春,父亲率领家乡贫苦农民举行了后田暴动,打响了福建农民武装暴动第一枪,揭开了福建武装斗争的序幕。他曾任闽西特委书记、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的财政部长。1934年10月,由于党内错误路线的排斥,父亲不能跟随中央红军北上,而是率部留守苏区。当时,在百万敌军的疯狂“围剿”之下,留下的人就意味着牺牲,父亲正是在这死亡名单里。之后,父亲历经九死一生回到闽西,和张鼎丞等人共同领导了游击队员开始了这场以弱搏强的游击战争。他们依托山高林密,依靠人民群众的支援与掩护,三年游击,红旗不倒!据解放后统计,从20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中,闽西的总人口从110万减少到80万,而红军战士的牺牲更是不计其数。
在福建龙岩有一个美丽的小山村——石门炉,那里山高林密鲜有人往来,而当年龙岩地方红军八团的一个秘密交通站就设在这里。交通站站长是本村的地下党员谢增金,早在1929年红四军入闽时他就投身了革命,后来成长为村苏维埃主席。红军走了,谢增金成为“白皮红心”的国民党保长,表面上是维持本村的治安,实则来往于游击队与各交通站之间。按照闽西的习俗,谢“保长”的母亲,很早就为他从不远的崎濑村买了一个姓陈,乳名金娣的童养媳——生于1913年,家里是穷困的吃穿不上,迫不得已才卖给人家讨口饭吃,两人相差五岁,也算是青梅竹马,有活同做,有苦同当,相处得如同兄妹一般。陈金娣于1930年正式写进族谱,成为谢家的媳妇,受到丈夫的影响,金娣也热心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分田和支援红军的工作,并且协助谢“保长”做了游击队的秘密交通员。
1935年夏季的一天,在为游击队运送布匹之后,一个可耻的叛徒,向国民党供出了谢增金的身份,并亲自带队来抓人。就这样,谢增金为了那些宝贵的布匹,为了保住红军的秘密交通站,英勇地牺牲了。而没有暴露身份的谢家媳妇陈金娣就混藏于人群中,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惨遭砍杀的一幕。事后,坚强的她,擦干泪水,请族长主持给谢增金过继了一个儿子承担本门香火,自己则拜别了婆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山乡,参加了地方的游击队。
陈金娣带着强烈的复仇心理往来于石门炉的交通站和后田、白土等地,对地形、敌情极为熟悉。当闽西南军政委员会主席张鼎丞和邓子恢等闽西特委机关的同志到达龙岩与永定交界的石门炉时,她作为闽西军政委员会秘密交通的最佳人选,以一个交通员的身份接应他们,并随他们一起到了山上。就在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下,陈金娣与我的父亲相识,并最终成为我们的母亲。
母亲在本地长大,与当地乡亲们都熟悉,所以常常要冒着被叛徒出卖的危险下山搜集情报。她在赶集时捡拾点旧报纸,或者到老接头户家里,取一点游击队奇缺的粮食和盐巴带上山。她悄悄地把游击队印好的传单散发给拥护红军的乡亲们,也会鼓励大家要团结一心,坚持到红军打回来。每到一地,先要摸清敌情,夜间还要站岗放哨,有空就给大家洗衣做饭,很快就和同志们熟悉起来了。心灵手巧的母亲,又掌握了印刷传单的技巧,后来就专门分管油印工作。
母亲曾经对我讲过,张(鼎丞)老为人和蔼可亲,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容易亲近。谭(震林)老板则为人豪爽。而化名“老李”的父亲办事稳重老练,作战有方,说话和气,每次接到新的情报,父亲总是先认真阅读,然后就一只手执笔,另一只手按在纸上,嘴里还“嘘嘘”有声,飞快地把一张传单写出来,最后刻写在蜡纸上。父亲的才华深深地吸引了母亲,她自己家境贫寒,没有读过书,不会写字,对于有文化的人格外敬重。母亲最爱听父亲讲话,因为他用词生动、通俗易懂、条理性强,使母亲受益匪浅。张老也多次在她面前夸赞邓子恢的人品。与此同时,母亲的机智灵活、勇敢无畏,她对国民党反动民团的仇恨、对革命工作的积极热忱,也令父亲深受感动,并对母亲渐生好感。细心又善解人意的张老看出了父母的心思,他知道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父亲需要有一个胆大心细的女同志来照顾,于是他为两个相互爱慕的人捅开了这层窗户纸。
直到多年以后,张老真挚的情谊仍使母亲备受感动。父亲主动对母亲讲述了自己的前两次婚姻,他谈到为了坚持革命又要保全家人的性命,不得不忍痛写了离婚书,让妻子曹全地到亲戚家躲避战乱;而第二个妻子在长征后的突围时英勇牺牲,都不知道葬身何处……说着说着,父亲深邃的眼中涌出了泪水。母亲被他真诚的情感深深打动,她喜爱这样重情义的男人,坚信他们可以成为同甘共苦的伴侣。于是,两个人的心靠在了一起,两双手也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相爱在深山竹寮
1936年4月的一天,在闽西游击队三分区武装交通站一个“顶不能挡雨、壁不能遮风”的竹寮里,父亲自己拿出钱,请站里的同志们吃了一锅面条之后,父母亲携手走进了那个用树枝隔开的竹寮角落里。没有婚服,也没有红盖头,更没有浪漫的花前月下。母亲说,那时能守在你父亲身边,我就会觉得心里踏实,哪里还敢有其他的奢望呢?
母亲曾对我讲起当时的情景,她说,三年期间没有在屋顶下睡过一个晚上。春夏季,南方的雨水极多。雨天,他们只能躲在树下或合打一把雨伞,等晴天再把湿衣晒干。而父亲穿在脚上的一双胶鞋几乎就没脱下来过,以至在下山时,被胶鞋反复磨破的皮肤下的渗出物早已经将鞋粘在脚上,只有用剪刀将鞋剪开才能把脚脱出来。在敌军的围困下,最紧张的时候他们不能生火、不敢开枪。“夏吃杨梅冬剥笋,猎取野猪遍山忙,捉蛇二更长……”这首我幼年就熟记的陈毅老总的赣南游击词,是对那个时期最形象的描述。
1995年,陪母亲回龙岩时,她曾满怀深情地对我讲起当年在山上生存的日日夜夜。1936年闽西南军政委员会移到龙岩活动,有一次,父亲和张老都饿得走不动了,他们坐在路边,看着山上的杨梅树对母亲说,金娣(母亲的原名)呀,你去摘一点儿杨梅给我们吃吧。母亲灵活地攀上树去,摘下一大捧杨梅递给他们。“他们大口地吃着,连核儿都顾不得吐了……”说着说着,母亲的眼眶湿润了。那时,就是这样的野果也不是总能吃到,到了冬天就只能靠挖竹笋来充饥。形势紧张时不能生火,就啃点儿干笋干,吃过后嗓子又麻又痒,就用手去抓脖子,有时连脖子上的皮都抓破了。在那个环境中,有时母亲冒险下山,去可靠的接头户那里取一点儿米和盐。若是敌军封山,不能点火,就只能是用水把米泡一泡,用手抓起来吃……听着母亲的讲述,在我眼前浮现出当年的情景——一群衣衫褴褛、老幼高矮各异的红军,正手抓着生米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父亲和张老、谭老板等人都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共和国第一代高级领导,不知他们在回顾此情此景时,心中会是怎样的感慨,但我相信,父亲一定牢记挨饿的感觉,所以解放后他才不忍听到百姓被饿死。即使这样,他们中间没有人因饥饿而亡,其中母亲功不可没。
1995年深秋,在石门炉村的山脚下,母亲曾经带我们找到了一处山上的竹寮。那里的山势很陡,四边都是茂密的竹林,我们四肢并用才爬了上去。在母亲所指之处,我仅找到了一处两三米见方相对平坦的地方。在山下的母亲对我们说,应该就是那里。我仔细看过,那里有烟熏过的痕迹,据说是山上打猎者烧饭所在。
就是那个地方,又让老母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那是1936年末父亲他们刚刚转移到此地,由于这里是老根据地,群众基础很好,乡亲们多半是红军的家属和拥护者。一路辗转、疲惫不堪的父亲很想在山下住一夜、休息一下。但是,母亲凭借她做交通员多年的经验,敏锐地预感到当夜可能会有危险。于是,不顾一切地拉着父亲他们上了山,她就是独自趴在这个小小的竹寮里观察敌情的。果然不出所料,次日凌晨,敌军进了村,烧房抄查红军,又跑到山脚下,朝山上胡乱放了几枪。由于惧怕山上的红军放冷枪,敌人就守在村里,等待天亮再搜山。母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立即用暗号通知山上的人迅速趁夜转移。就这样,父亲等人在母亲的帮助下,逃过了这一劫难。我曾问母亲,何以料事如神?她说,我就是觉得有危险,事后才知道是路上就被叛徒发现并跟踪而来。这次,如果不是母亲坚持,后果不堪设想。听了这些,我甚至有些迷信地想,这可能就是女人所特有的第六感吧,上天托信给母亲,冥冥中保佑着红军,保佑着父亲。
站在山坡向远处望去,能看到许多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伸向茂密的竹林间,远远望不到头,可是我知道,当年闽西的红军游击队就是奔走在这些小路上,他们在广大老区人民的大力支持和拼死掩护下,生存下来,并发展壮大。那些忠实于革命的乡亲们自己吃的是煮地瓜甚至野菜,却把配给的米藏在粪桶的夹层里送上山,他们自己因为缺粮少盐,因饥饿而亡者不计其数。当年父亲讲述这段经历时,KGEXH+IryJxVUnl8MzZManwN91J2gnDr3VuOHPVU/RI=特别提到,如果不是紧紧依靠革命群众,他们就不可能坚持下来,就不可能取得革命的胜利。
当时,没有电台等通讯工具,游击队和党中央的任何联系都中断了。中央政治局在北上之前特别留下“特殊困难,可事在人为”的指示,其内涵只可意会,不能言喻。作为领导,父亲他们只能从敌人报纸上的消息来判断我军的所在地和行动方向。母亲常常化妆成村妇,去山下赶墟,四处捡拾废纸的同时,把别人包食品的旧报纸带回山上。父亲他们便从中分析出红军前进的方向,尤其是1936年张学良在西安发动双十二事变、我党联蒋抗日等消息都是由此得来。根据形势,父亲飞快地写成抗日宣传的文稿,散发到穷苦大众手中,鼓励他们支持革命队伍,送郎当红军,或是编写成朗朗上口的山歌词,让山下的姐妹传唱,从而达到宣传抗日救国的目的。其中有些歌词,至今仍存留在档案馆。就这样,结合为夫妻的父亲和母亲,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不仅仅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两颗心更是越靠越近。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说,在南方的绵绵细雨中,父母背靠背地合打一把雨伞,坐在大树下,互相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期待着天明,期待着穷苦人翻身得解放,期待着革命的成功。父亲总是耐心地向母亲灌输革命思想,讲到共产主义的美好前程,母亲边听边憧憬美好的明天,盼望普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的一天早日到来。就这样,他们一路同行,相互慰藉、相互支持,风雨同舟整整三年,终于迎来了南方游击战争的胜利。
重情义不离不弃
1937年国共合作达成,经历了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考验的红军战士们终于胜利下山。党中央派出的代表张云逸几经转辗,终于和父亲等人见了面。多年没有得到党中央的确切消息,多年没有见过党组织派来的人,他们流着胜利的泪水热烈地拥在一起。接到中央的命令,南方八省游击队在多方努力下,组成新四军,奔赴抗日战场。
2000闽西子弟组成新四军二支队,开拔到皖南的岩寺集结待命。组织考虑到此行路途遥远,且行程中有着诸多险恶,妇女和家属一律留在龙岩白土二支队留守处。母亲送别了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和部队,心中充满了离别之情。但是,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留守处副官,她没有沉湎于儿女情长,而是很快投入了新的抗日宣传和对敌斗争工作中。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二支队经由长汀、瑞金、赣州,又乘船沿江北上,在樟树浙赣铁路转入皖南,最后到达了安徽省歙县岩寺镇。经历了三年游击战争考验的红军将士们,带着对侵略者的阶级仇、民族恨,投入到火热的抗日战争中。父亲在军部担任政治部副主任,还兼任下属的民运部长。他不仅要负责军队内部的思想政治工作,更多是对群众的宣传和组织发动工作。父亲善于演讲和写作,每到一个新的地点,他都要亲自撰写宣传报道,并深入群众、发动群众,激发起民众的抗日热潮,各种抗日团体纷纷建立起来。在繁忙而紧张的工作中,父亲单身一人,生活上多有不便,加之父亲一贯以身作则,事事带头,吃苦受累都抢在前。
那时,新四军里的许多同志都到了婚配年龄,还有一部分长期与家人失去联系。于是,青年学生成了大龄军队干部的结婚对象。母亲曾就此对我讲过,那时也有人甚至叶挺军长都来劝父亲,不如在队伍里找个更年轻的,便于照顾他的生活。的确,父亲当时已经40多岁,工作压力大,又面临崭新的局势和环境,生活和身体都需要人照顾。但父亲一一婉言谢绝了前来说服他的人,他向他们解释道:我有老婆了,我的老婆是和我一同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战友,我们患难与共,我不能抛弃她,也决不会离开她。
一年以后,当母亲辗转来到父亲身边,听着人们以赞扬的口吻告知她父亲这段被传为佳话的经历时,母亲被父亲的真情所震撼。50年后,母亲对我讲述这个故事时,她的眼睛里始终饱含着泪水。她激动地说:你爸爸是好人,他不嫌弃我,不嫌弃我这个童养媳,那么多人都没有打动他。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一个女人在得知自己在爱人心中的重要位置时,她的内心自然会对爱人生出深厚而真挚的爱。如果说母亲对父亲最初的爱,源于敬重和仰慕,而此刻“不嫌弃”三个字使她的爱慕得到升华,她要用自己的一世深爱来回报父亲这份厚重的情意!为此,母亲用尽了她今生的爱去追随父亲,全心全意地照顾父亲。
遇坎坷携手相随
父亲在党内有着很高的威望和地位。解放初期,他就任中南局第三书记,而担任第一、第二书记的林彪、罗荣桓均在京养病,父亲是以代理第一书记之名主持工作的。那时的大区书记下辖六省市,父亲所在的中南局大多是富庶之地,自古有言曰“湖广富、天下足”,可见两湖、两广之重要。清朝时期,两湖、两广分别都是总督所辖。以当前的眼光来看,权力是相当大的。
那时的父亲每日忙于工作,家里已经有了5个子女,还有父亲的继母和前妻留下的子女需要照顾。父亲曾要母亲辞去工作,操持繁忙的家务。按常理,母亲也应当在家里尽享荣华富贵。但母亲毅然拒绝了过养尊处优的“贵夫人”生活,她每天早起晚睡,照料过家务后再去中南育才子弟小学上班和休息。尽管累得她疲惫不堪,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把子弟小学的工作料理得井井有条。多年以后,母亲说起此事时,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我也深为母亲有如此坚强的毅力而感到自豪。
随着毛泽东的一纸电文,父亲作为“五马进京”的其中一员,被请去做农村工作。父亲携全家离开汉口,北上到了京城,开始从事他熟悉的农村工作。当时的农村工作部远不是现在的农业部,它下辖农、林、渔、水、气象、农村信用社等数个部委,凡是有关农村方面的报告。都直接送到这里,在此经过处理后,再以中共中央的名义下发给各省市。
然而,由于秉直的性情以及他有着对农民太过丰富的感情使然,父亲注定是要为民请命的。在艰苦卓绝的战争期间,他亲眼见到过太多惨烈的牺牲,亲身感受到老百姓对革命的巨大贡献和慷慨付出,以O43d5FF6gm9ZFkqNlDQ7SQ==至于他身居高职后还念念不忘民众之恩。他坚信毛泽东的群众路线是革命的法宝,更是父亲反复强调并身体力行的。他在任何时候都不曾违背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在人民需要的时候,为了保住农民维持生机的责任田,他为了举荐责任制,他以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为代价,义无反顾地一次次冒死进言,为民请命。
在此后父亲受到一次又一次,逐渐升级的批判时,母亲没有丝毫的动摇,她坚信自己的“老李”是对的。因为她出身农家,深知农村的情况,那些虚假浮夸的谎言,不可能骗过她自幼种田的双眼。她对我说过,她跟随父亲去徐水参观亩产万斤的红薯地时,看到的是果实竟然堆在一起,而不是埋在土里,她当时就明白这是从其他田里移过来的,是骗人的。母亲插过秧,知道所谓的密植最终导致通风不好,亩产只会下降。伪科学只能欺骗那些从书本中来到书本中去、坐在办公室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的官僚。父亲熟悉从种到收的每一步骤,能从一穗稻谷的粒数推算出亩产。他曾反复强调,“真正的农业专家是农民,建设社会主义也是要依靠群众、依靠农民”。当父母亲一同回到龙岩——他们的家乡时,看到的是,原本盛产稻谷的家乡,竟然端不出一碗白米饭来招待客人,父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在战争年代,乡亲们把家里最后的一把米送上山给红军吃,自己仅以山薯和野菜充饥。而解放十几年后,那些当年给游击队送饭的五保户家里,由于种种原因吃不上饭而饿死了人,家中仅存的一碗蕉芋粉,被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面对战争中牺牲的亲人和无数的烈士,面对当年在生死关头时舍身保护红军的老接头户们,他们的心很痛,在流血!
正是由于他们有着共同的经历,有着同样的认识。在父亲遭受不公正待遇时,母亲毫不犹豫地站在父亲身边,没有丝毫的怨言和不满。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童养媳出身,在游击队中、在新四军教导队里才学会写自己名字的穷苦农民的女儿,在这种巨大的政治压力之下,她始终与父亲保持一致。他们携手同行,并肩迎接疾风暴雨。不善言辞的母亲,无法用语言去劝慰父亲,她只有更尽心的照顾父亲的生活,在花甲之年依然日夜守护在父亲的病榻之前。就这样,她用自己的言行举止实现了她对父亲“不嫌弃”的回报,实现了她对于父亲一生一世的追随。
在父亲离开母亲、离开我们的近十年间,母亲尽心尽力照顾我们的同时,她坚持多次上书中央,强烈要求对父亲的问题重新审查平反。当时,不少干部党员也写信提出同样要求。经国家农委组织进行调查,推翻了所有的不实之词。1981年3月9日,中共中央办公厅正式下发了为邓子恢同志平反的文件。已是满头白发的母亲,带着我们全家到了八宝山。站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泣不成声地说道:老李,你听到了吧,给你平反了,你不再是小脚女人了!
这一年,父亲离开母亲、离开我们、离开那些他日夜牵挂的农民兄弟,已经是整整九年了。
这以后,母亲又促成纪念父亲90周年诞辰座谈会的召开,编辑出版了《邓子恢传》《邓子恢文集》《回忆邓子恢》三本书,并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邓子恢百年诞辰座谈会,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同志出席会议,深切缅怀了父亲的光辉业绩和崇高品德,为他那坎坷而辉煌的一生作出正确的评价。
母亲的一生,是值得称颂的。她并非十全十美,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共产党员,她忠于自己的信仰,不追求功名利禄,不贪图荣华富贵,在她的心里,人民的利益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无论是在红军游击队,还是在新四军,无论她是做交通员,还是贵为副总理的夫人,她都保持着普通共产党员的本色,尽职尽责的完成了党交与她的各种任务。她为了实现入党时“革命到底”的庄重誓言,为了父亲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爱,为了完成父亲的嘱托,为了我们为这个家,她,付出了全部心血和所有的爱,实现了她对父亲的承诺。
后记
33年的离别是短暂的。19年前,母亲蹚过时间之河,走向彼岸,去和天国里的父亲团聚——永恒的相伴。我为父母亲一生的爱而感动,我为他们无私奉献的一生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他们那坚定不移的信念,正是我们以及下一代所缺少的,也正是我们要继承和弘扬的。我们要把父母亲爱党、爱祖国、爱人民的情怀世代传承下去,唤起中华民族厚德为善的积淀,让这个社会充满互帮互助的正能量。拒绝冷漠,乐于施爱,我们的祖国就会永远充满阳光!
又是一年的金秋时节,每年的秋季,我都会回到我们居住多年的老房子,虽然经过多次改建,而父亲亲自审定的房屋构架,则还保留着原来的风骨,一点儿也没有变。当年父母亲手种植的银杏树,已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当秋风徐徐吹过之时,树上挂着的银否果就会随风摆动。俗话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当年种树时父亲坚持要选择当时京城罕见的银杏树。他说,这种树又叫公孙树,生长慢但寿命极长,“公种树而孙得食”,我们今天种的树将惠及我们的子孙后代。
银杏树不仅仅是父母的手植树,更像是那些远去的革命者留在人世间的身影。那端直的树干,是无数共产党员那宁折不弯的腰身;那硕大的云冠,为广大穷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今天我们缅怀革命前辈,我们的父亲母亲。无数的献身理想的革命者,不是因为他们显赫的地位,更不是因为他们曾经的功绩,我们应当铭记的是他们不计较个人利益的得失,他们无怨无悔的一生!他们的信念和忠诚,将永远镌刻在共和国的历史丰碑上!
(作者系邓子恢同志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