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多德、布巴斯提斯和埃及的“猫女神节”
2024-10-15王以欣
关键词:希罗多德;布巴斯提斯;芭斯泰特;“猫女神节”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4.001
“历史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前484—前420)是古典时代的旅行者和民间传说的采集者。据他所言,他游历甚广,曾于公元前5世纪中期远足埃及,并在其所著《历史》(Historiae)中以第二卷整整一卷记载其所见所闻,详细考察埃及的风物地理、文化古迹、历史传闻和宗教信仰,印证和补充爱奥尼亚(Ionia)先贤的埃及记事,构成所谓“埃及故事”(Αἰγύπτιος λόγος)。然而,希罗多德所述主要是从埃及祭司、向导和译员那里获得的口述史料,或是从希腊先贤承袭下来的各种奇谈怪论,其中多有荒诞不经的成分,有些记载明显与事实相悖,令人不得不怀疑,希罗多德是否真正去过埃及?他的埃及印象是因袭古人的八卦传闻,还是实地考察的真实记载,至今仍是学界争论的焦点。然而,希罗多德对埃及三角洲东部城市布巴斯提斯(Bubastis)的记载却得到考古证实。他两次提及这座城市:一次谈及猫女神芭斯泰特(Bastet)在当地的盛大节日;另一次描绘女神在该城的圣所。尽管存在诸多误解,却是古代有关该城和芭斯泰特女神最完整、最生动直观的记载,迄今仍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一、希罗多德笔下的布巴斯提斯和“猫女神节”
根据希罗多德的描述,由于早期埃及诸王不断垒土建城,各城市的地基越垒越高,而布巴斯提斯城垒土最高。他进而介绍城中那座“最值得一提的布巴斯提斯的神庙”(ἱρόν Βουβάστιος ἀξιαπηγητότατον)。希罗多德认为,埃及还有“更大的”(μέζω)和“花费更多的”(πολυδαπανώτερα)的神庙,但没有哪座比这座庙看上去更“赏心悦目”(ἡδονὴ ἰδέσθαι)。他解释说,按照希腊语,布巴斯提斯就是阿耳忒弥斯(Artemis)女神。1
按希罗多德所述,布巴斯提斯的女神庙之所以“最值得一提”,并非因为它规模宏伟、耗资巨大,而是因其“赏心悦目”,具有美感!至于女神的名字,按希罗多德的理解,是与城市同名的,也叫Βούβαστις(布巴斯提斯),等同于希腊的阿耳忒弥斯。在古埃及语中,这位女神的名字是bꜣst(Bast,芭斯特)或bꜣst.t(Bastet,芭斯泰特);其所在城市被称作“pr-bꜣst”“pr-bꜣst.t”(Per-Bast,布巴斯提斯),意为“芭斯泰特女神之宅”,或径直用女神之名称为bꜣst。芭斯泰特即布巴斯提斯城的女主人,是一位母狮女神。她的崇拜历史十分悠久,可追溯到埃及古王国时期(Old Kingdom,约前2700—前2200),只是在埃及晚期和托勒密时代(Late and Ptolemaic Egypt,约前664—前30)才显赫起来。
随后,希罗多德详细描述了布巴斯提斯城女神庙的环境和地形。神庙所在地“除了入口,余者是座岛屿”。从尼罗河流出的(两条)运河环岛各自流淌,直至神庙的入口。每条河宽达“ἑκατὸν ποδῶν”(100希腊尺)。两岸“树木荫蔽”。神庙的前门高达“δέκα ὀργυιέων”(10奥尔巨亚),相当于60希腊尺,装饰着“ἑξαπήχεσι”(6肘尺高的)雕像。神庙就坐落在“城市的中央”,围着它转,就能从各方面俯瞰它。显然,按希罗多德的描述,神庙位于城市中央地势较低处,从城市周边的各个角度皆可俯瞰。希罗多德继而描述女神的圣所:神庙被树林环绕,周围的石墙刻有图像,庙堂内供奉着神像。神庙呈方形,长宽均为1斯塔狄昂(σταδίον),相当于600希腊尺。庙门东侧有铺砌的石路,长约3斯塔狄昂,相当于1,800希腊尺;宽约4普列特隆(πλέθρων),相当于400希腊尺。石路向东延伸穿过市场区,通往“赫尔墨斯神庙”(Ἑρμέω ἱρόν),两旁生长着参天大树。2
以上内容,即史家对布巴斯提斯城及其女神庙的描述,在原文中以“ἱρόν”(神庙)一词开始、以“ἱρόν”一词结束,构成一个完整的单元。行文生动翔实,也运用数词与长度单位等量化表述,不是身临其境的目击者和测量者很难给出如此精确的描述。
此外,希罗多德还详细描绘了布巴斯提斯一年一度纪念猫女神的节日。节日规模盛大,并不仅仅局限于布巴斯提斯一地,而是埃及万民的狂欢。在希腊语中,这种全民参与的节日被称作πανηγύρις,源自πᾶς(全体的)和ἀγορά(集会)的变体,表示来自广阔地区的大量人群的集会,即公共节日,类似于希腊的奥林匹亚(Olympia)、德尔斐(Delphi)、尼米亚(Nemea)和地峡(Isthmus)的赛会,即所谓的“泛希腊赛会”。希罗多德认为节日是埃及人发明的:“无论如何,埃及人是全人类中最早的举办公共节日、游行(πομπάς)和宗教庆典(προσαγωγὰς)的民族,而希腊人从他们那里学到这些仪式……因为埃及的仪式都举办了很久,希腊的仪式则是新举办的。”3
希罗多德随后列举了6个全民参与的埃及节日,第一个就是布巴斯提斯的“猫女神节”。按他的说法,埃及人并非每年仅举办一次全民节庆,而是一年中举办多次,其中最主要和最流行的节日是“布巴斯提斯城的阿耳忒弥斯节”(ἐς Βούβαστιν πόλιν τῇ Ἀρτέμιδι),其次是“布西里斯城的伊西斯节”(ἐς Βούσιριν πόλιν τῇ Ἴσι)。史家随后列出其他4个全国性节日,依次为:“塞伊斯城的雅典娜节”(ἐς Σάιν πόλιν τῇ Ἀθηναίῃ)、“日城的赫利俄斯节”(ἐς Ἡλίου πόλιν τῷ Ἡλίω)、“布托城的勒托节”(ἐς Βουτοῦν πόλιν τῇ Λητοῖ)和“帕波雷米斯城的阿瑞斯节”(ἐς Πάπρημιν πόλιν τῷ Ἄρεϊ)。1
有关布巴斯提斯城的“猫女神节”,希罗多德是这样描述的:每当埃及信众向布巴斯提斯城聚集时,男女是乘船同行的,每条船都载有大群的人。在整个航程中,一些妇女“手持响板演奏”(κρόταλα ἔχουσαι κροταλίζουσι),一些男人“吹笛子”(αὐλέουσι),余者唱歌(ἀείδουσι)和击掌(τὰς χεῖρας κροτέουσι)。途经某城时,他们就将船靠岸,一些妇女“大声嘲弄该城的女人”(τωθάζουσι βοῶσαι τὰς ἐν τῇ πόλι ταύτῃ γυναῖκας),一些妇女“跳舞”(ὀρχέονται),一些妇女则“站着撩起裙子”(ἀνασύρονται ἀνιστάμεναι)。抵达布巴斯提斯城后,他们要大规模向神献祭。节日期间喝掉的葡萄酒比余下整整一年消耗的酒量还多。除了儿童,每年按惯例前来集会的男女信众达70万之多。2
以上是希罗多德描绘的布巴斯提斯城、城中的古庙以及“猫女神节”的盛况。这是合乎事实的陈述,还是史家的杜撰呢?首先要看看一个多世纪以来布巴斯提斯的考古发掘和科学考察的情况以及埃及史料的记载。
二、布巴斯提斯考古
布巴斯提斯遗址坐落在埃及三角洲东南部,现代城市扎加齐格(Zagazig)的东南边缘,阿拉伯语谓之泰尔巴斯塔(Tell-Basta)。1798年,陪同拿破仑(Napoleon Bonaparte)远征埃及的法国学者曾考察过该遗址及其神庙。1840年,英国埃及学家和旅行家威尔金森(J. G. Wilkinson)也曾造访此地,发现该遗址乱石成堆,早已沦为废墟。1882年,瑞士考古学家纳维尔(H. Éd. Naville)受英国“埃及探索基金会”(The Egypt Exploration Fund)委托,对三角洲地区的古遗址进行考察,并于1887—1889年发掘了布巴斯提斯的芭斯泰特女神庙。在圣域北侧,他还发现了数以千计的猫木乃伊墓群。1939年,埃及学者哈巴奇(L. Habachi)在芭斯泰特神庙的西侧发现了一座独立的大型庙宇,年代追溯到第六王朝法老佩皮一世(PepiI,前2300年前后在位),表明早在古王国时期,这里就是一座重要城市了。哈巴奇重新考察了大庙遗址,发布了一些纳维尔未曾注意的图像和铭文,并给予新的解释。他还在大庙北侧发现了拉美西斯三世(Ramesses III, 前1186—前1155年在位)时期的努比亚(Nubia)总督霍里一世(Hori I)的墓。3
根据纳维尔的描述,神庙所在的圣域为“矩形凹地”,长达900—1,000英尺,四周为“高耸的土丘”。神庙坐落在圣所中央,呈东西轴向,长达500英尺,大致分成4部分:神庙入口位于最东端,有两根棕榈柱头的石柱,门外还有两个所谓的“喜克索斯雕像”(Hyksos statues)。入口处的石块刻有奥索尔康一世(Osorkon I,前922—前887年在位)的名号和法老向诸神献祭的场景。里面是前院,即“入口大厅”(the entrance hall)。这里出土的雕刻主要归于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前1279—前1273年在位)和奥索尔康一世的名下,以及第四王朝的法老胡夫(Khufu,又称齐奥普斯,Cheops,约前2589—前2566年在位)和卡夫拉(Khafra,又称凯夫伦,Chephren,前2570年前后在位)。再往西是奥索尔康二世(Osorkon II,前872—前837年在位)命名的“节庆大厅”(the festival hall),无柱但有很多不同时代的雕像和铭文,一座残存的神龛。“节庆大厅”西侧是“柱廊”(colonnade,即“多柱大厅”,hypostyle hall),有两种不同风格的柱子。最西侧是“尼克托尔赫布大厅”(the hall of Nekhthorheb),以第三十王朝首位君主尼克托尔赫布一世(Nekhthorheb I,今称尼克塔内布一世,Nectanebo I,前380—前362年在位)的名字命名。1
纳维尔推测,在古王国时期布巴斯提斯的庙宇仅“以原始朴素的形式小规模地存在”。神庙的大规模兴建始于第十二王朝,法老乌瑟特森三世(Usertesen III,又称塞努斯略特三世,Senusret III,前1878—前1839年在位)“明显希望用一座神庙装饰布巴斯提斯,可与他在埃及其他地区的建筑相媲美”。这位君主大规模扩建此庙,但刻在石壁上的王名圈(cartouche)多被后世的拉美西斯二世抹去或窜用。2在第二中间期(Second Intermediate Period,约前1700—前1550),外族喜克索斯人入乡随俗,对埃及本地的神和庙宇礼敬有加。大庙两处铭文显示,以“拉神(Ra)之子”自居的喜克索斯王阿佩皮(Apepi,约前1575—约前1540年在位),即希腊人所谓的阿波菲斯(Ἄποφις),也曾扩建此庙,增加很多柱子;希安王(Khian,约公元前17世纪后期在位)的黑色花岗岩坐像下半身及铭文也被发现。3新王国(New Kingdom,约前1570—前1069)历代君主对大庙建筑皆有所贡献,但无大的改动。第十九王朝的拉美西斯二世“按其惯常做法,将他的名字覆盖了整座庙宇。乍看起来,似乎只有他和布巴斯提斯家族(Bubastites)才享有希罗多德所称羡的美丽神庙奠基者的荣耀”。所谓“布巴斯提斯家族”(Bubastites)即出身于利比亚(Libya)雇佣军的第二十二王朝王族,才是大庙最热情的重建者。奥索尔康一世的主要工作是,重修和装饰东侧的第一道庭院即“入口大厅”;奥索尔康二世,集中修复和装饰第二道庭院即“节庆大厅”以及西侧的柱廊即“多柱大厅”,并将拉美西斯二世的名字换成自己的名字,沿用其约定俗成的称号。“节日大厅”被装饰以奥索尔康二世在位第二十二年举办的盛大节日的各种细节的图像和铭文,但装饰该主题的石块仅存三分之一。4公元前4世纪前期,埃及第三十王朝的尼克托尔赫布一世向西扩建神庙,修建所谓的“尼克托尔赫布大厅”,但并未完工,墙壁上的雕刻只完成一部分。这位法老遵循传统,将此建筑奉献给芭斯泰特女神,自称“芭斯泰特之子”,而在其他地方自称“伊西斯(Isis)之子”。他还在大厅里建造精美的红色花岗岩神龛。5
那么,这座神庙与芭斯泰特女神有什么特殊关联?女神在布巴斯提斯的地位究竟如何?纳维尔注意到第十二王朝开国君主阿门涅姆哈特一世(Amenemhat I,约公元前20世纪在位)残存的两行铭文:说明他将自己的雕像献给他的母亲芭斯特,并为她建造了一道门或一个屋室。在一块献给芭斯泰特的花岗岩石板铭文上,第十九王朝的拉美西斯二世自命为“芭斯特的祭司”,称女神为“拉神之女”。她欣然出席所有的节庆,赞美法老的殷勤奉献。她与儿子奈弗尔图姆(Nefertum)住在庙里,“陪伴她的诸神都非常快乐”,云云。该时期的铭文献辞还尊她为“巴斯特城的女神,众神之女王”。6然而,纳维尔认为,尽管在第十二王朝和新王国时期,芭斯泰特在布巴斯提斯接受供奉,但她还不是布巴斯提斯的大女神,而是处于“次等地位”。拉美西斯诸王(Ramessides)的主要崇拜对象依然是阿蒙(Amun)、普塔(Ptah)和塞特(Seth)那样的大神。迄至第二十二王朝的奥索尔康一世、二世时期,芭斯泰特的地位才发生显著变化。她开始“凌驾于其他诸神之上”。尽管阿蒙和其他诸神时常出现在庙墙上,但芭斯泰特出现得更加频繁,其地位有如荷鲁斯(Horus)在埃德夫(Edfu)和哈托尔(Hathor)在登德拉(Dendera)的地位。1
哈巴奇的发掘将布巴斯提斯城的历史和芭斯泰特女神的崇拜确凿无疑地追溯到古王国时期。在大庙西侧的佩皮一世庙宇的圣域围墙的门楣上,他发现了刻有法老和诸神的图像:头戴白冠的猫头或母狮头女神芭斯泰特左手持权标,右手将生命符伸向法老鼻部,伴以“赐予一切生命”的铭文。另一块门楣上不仅有法老名号,还有这座建筑的名称——“佩皮在巴斯特城的卡庙”(the ka-chapel of Pepi in Bast),即佩皮法老灵魂的庙宇。2这种庙的特点是,没有法老向诸神献祭的场面,只有诸神向法老祝福的场面。3埃及与德国合作的“泰尔巴斯塔项目”(The Tell Basta Project)于2018—2019年发掘了该遗址中哈巴奇未涉足的部分,证明此建筑曾是当地的一座宫殿,至少从第四王朝中期就开始使用,直至第五王朝末期。此宫殿在第六王朝初期被铲平,原址上建起了佩皮的卡庙。4
哈巴奇的发掘证明,布巴斯提斯是一座古城,其名“bꜣst”(巴斯特)赫然出现在佩皮卡庙圣域大门内侧的门楣上。5此次发掘也修正了纳维尔的旧观点,即芭斯泰特女神直至第二十二王朝才成为布巴斯提斯的大女神。其实,早在古王国时期,芭斯泰特就是该城的主神,正如哈巴奇所云:
无疑,在第六王朝期间乃至更早,芭斯泰特女神无疑是布巴斯提斯的主神。门道南面有她的形象:她立于佩皮一世前,将生命的象征赐予他。在一些柱子上,国王被描述为“芭斯泰特的挚爱”,在其中一根柱子上,他被描绘成与她一起履行拉绳的奠基仪式。在大庙中,她的名字首次出现在……阿门涅姆哈特一世所立的门上。在这座神庙废墟的众多石块上未发现她早于第二十二王朝的图像。然而,在佩皮一世的庙中,她的形象出现两次,她的名字则出现多次。这表明,即使在那遥远的时代,她也是该城的主神。6
布巴斯提斯的历史或许还能追溯得更远。德国埃及学学者德里耶尔(G. Dreyer)近年的发掘显示,早在前王朝(Predynastic Period,约前5500—前3000)末期、上下埃及统一之前,此地就是重要定居点了。7主要证据来自阿拜多斯(Abydos)的乌吉墓(U-j tomb),一座公元前4千纪末的前王朝统治者“蝎王”(King Scorpion)时期的陵墓。墓中出土了大约160块骨制或象牙制的小饰板(尺寸多为1.5厘米×2.0厘米),其上刻有象形符号,还有一个小钻孔,显然是献给已故国王容器或器物上的标签,其中几个刻有一只鹳鸟和一把椅子的符号,可能属于表音符号。鹳鸟的发音是bꜣ,椅子的发音是st,合为bꜣst,即古王国时期布巴斯提斯城的发音。看来,早在前王朝时期,布巴斯提斯城在三角洲地区业已存在,且同上埃及保持密切的商贸关系,或许已臣服于蝎王统治了。8
20世纪60年代,原埃及文物局(Department of Antiquities)和扎加齐格大学组成的考古队,在埃及考古学家法里德(S. Farid)领导下,发掘了第十二王朝在布巴斯提斯的一个公墓及其西侧的大型泥砖建筑。法里德认为该建筑是第十二王朝法老阿门涅姆哈特三世(Amenemhat III,约前19—前18世纪在位)为庆祝“赛德节”(Sed festival)所建的神庙。1发掘工作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依然延续,分别由埃及考古学家萨维和贝克尔(M. I. Bakr)指导。这个庞大的泥砖建筑群占地16,000平方米,今被视为布巴斯提斯城行政长官的官邸,也是阿门涅姆哈特三世视察该地时居住的行宫。2
自1991年以来,布巴斯提斯遗址一直实施“泰尔巴斯塔项目”——德国哥廷根大学(Universität Göttingen)与原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Supreme Council of Antiquities)的联合考察项目。在项目实施前十数年,两国考古学家集中考察遗址上的大庙本身,大庙的建筑结构和特征变得更加清晰。按纳维尔的说法,东侧“入口大厅”无柱。如今证明,该大厅的北、东、南三面皆有柱廊,是个绕柱庭院(peristyle court),墙面上多有奥索尔康一世的名号和法老向诸神献祭的浮雕。2001—2003年期间,此庭院出土了一尊巨大的粉色花岗岩雕像,复原后超过9米高,是三角洲迄今发现的最高雕像,可能是拉美西斯二世之妻涅菲尔塔丽(Nefertari,约公元前13世纪前期)的雕像,但雕像背后柱子上的铭文已被奥索尔康二世篡改,刻上他及其妻子卡罗马玛(Karomama I,约公元前9世纪中期)的名字。西侧“节日大厅”墙壁上刻着“赛德节”的各种浮雕场景。一条30米的长柱廊通向西侧的“多柱大厅”,再往西还有一个小的带柱庭院,三者构成奥索尔康二世时期神庙的核心。最西端的大厅由第三十王朝尼克塔内布二世(Nectanebo II,前360—前343年在位)而非纳维尔所认为的一世所建。大厅最西端至少有8个神龛,其中一座献给“芭斯泰特,神龛之主”(Bastet,lady of the shrine)。2004年,发掘者在神庙入口处发现著名的“卡诺普斯敕令”(Canopus Decree)新副本。该法令可追溯到公元前238年托勒密三世(Ptolemy III,前246—前222年在位)时期。此发现表明,布巴斯提斯的大神庙在公元前3世纪依然香火旺盛,在第二十二王朝以来的6个多世纪里一直是埃及最重要的崇拜中心之一。3
自2008年以来,在兰格(E. Lange)博士领导下,发掘重点转向神庙围墙所限定的神圣区域以及神庙周边区域,即希罗多德描绘的古城的实际聚落所在。新的成果和观点也不断涌现出来。
三、史家描述的圣所和城市的可靠性
希罗多德的信息是否可靠?是否具有史料价值?其描述是根据身临其境的第一手资料,还是根据道听途说的传闻?这是学者们一直试图查证的问题。本文从城市和节日两方面加以探讨。首先考察史家对圣所和城市描述的可靠性。考古学家纳维尔通过考察神庙周围的地形,断言希罗多德的描述是准确的,其主要根据有三:(1)遗址的岛屿特征;(2)神庙的凹陷位置;(3)可追踪的道路的方向和长度。4
用纳维尔的话说:
希罗多德讲,整个建筑是一座岛屿,认识此说的正确性依然不是难事,因为环绕建筑的运河的河床仍有迹可查。矩形区的各边由高耸的土丘构成,它们不过是一层层破败的砖房,总是在同一地点被重建,历经诸多世纪,导致地面显著提升。显然,从这些高地上,人们必定俯瞰到那座石建筑,它依然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这里,希罗多德的陈述又成为目击者的陈述了。1
与考古学家的阐释完全吻合,两千多年前的希罗多德也这样解释神庙位置凹陷的原因:“因为城市堆土很高,神庙则没有变动,因为它从最早的时候就被建成,故而可以俯视。”2
纳维尔相信希罗多德是遗址的“目击者”,他的描述是基于实际观察的结果。考古证明,神庙遗址确实是个洼地,与希罗多德的描述惊人地吻合。然而,对遗址的岛屿特征,纳维尔语焉不详,只说“环绕建筑的运河的河床仍有迹可查”,但未给出具体证据。其他的考古报告也未提供运河的确切信息。为找到运河存在的证据及方位,“泰尔巴斯塔项目”于2018年在圣域北侧进行地形地貌和地球物理调查,部分证实了希罗多德的“岛屿说”。考察的方法和成果在兰格2019年发表的论文摘要部分被简明扼要地归纳出来:
2018年的钻探和沉积物分析显示,在该遗址中心靠近芭斯泰特神庙北围墙的海拔2.5米以下深度存在黏土/粉砂质沉积物。回收的沉积物至少4米厚,位于公元前1千纪芭斯泰特神庙地表之下,而且含有碎陶器……这些地球物理调查表明,河渠形成的低电阻值沉积层附着于芭斯泰特神庙的北围墙。因而,回收的沉积物被解释为填充物,非常可能是在极低能量的河流系统中积淀的,如某个弓形湖、(废弃的)河道或湖泊。据推测,这条水道很容易被芭斯泰特神庙和佩皮一世神庙以北或西北的一条支流重新注满水,但也很容易淤积。3
调查显示,圣域北侧在古代确有一条20—30米宽的水道,与希罗多德的描述大致相符,其走向尚未完全确定,宽度亦属约略。有证据表明,迄至罗马时代(Roman Egypt,始自公元前30年)神庙周围的水道仍未淤积,因而在公元前5世纪希罗多德能目睹此圣河。给这两条水道供水的是尼罗河的一条支流,大致位于圣域北侧或西北侧。至此,希罗多德的“岛屿说”基本得到证实。4
再经过两年的调查和探测,神庙南侧水道的证据也浮现出来。2021年,8位学者在《地球科学杂志》联名撰文,其结论是:
钻探和二维ERT测量发现了从壤质土到亚黏土的厚达5米的沉积物,很可能沉积在能量极低的河流系统(即运河)中,从而得以复原芭斯泰特神庙南北两侧的两条分开的圣河。除了河道的走向,大约30米的宽度也符合希罗多德对圣河的描述。出土的大量文物证明这些古河道是被人为使用的,可能经布巴斯提斯西部或西北的一条支流或运河与尼罗河相连。5
这些学者还阐明了此类“圣河”或“圣湖”(即古埃及文献中的“伊舍鲁”,Isheru)的宗教功能。它们的作用是“为各种净化仪式和活动供水”,但其最重要的功能是用于节日庆典的表演,即承载神像的圣船在水上航行。“伊舍鲁”尤其与塞赫米特(Sekhmet)、穆特(Mut)、瓦杰特(Wadjet)和芭斯泰特之类的母狮女神的庙宇有关联,因为她们强大凶猛,庙旁清凉的水有助于平息女神的怒火,保护其信众免受其害。这种圣河或圣湖在底比斯(Thebes)和孟斐斯(Memphis)均有发现,而根据埃及文献,三角洲西部的布托(Buto)和塞伊斯(Sais),中部的布西里斯(Busiris),东部的塔尼斯(Tanis)和布巴斯提斯,皆有类似的神圣水域。6兰格在其论文中还列举了一些埃及文献,包括公元前7世纪后期的一份尼罗河三角洲地方传统的概要以及托勒密时代埃德夫城荷鲁斯庙围墙上的一段铭文,表明希罗多德的“岛屿说”并非孤例:
除了上述希罗多德的描述外,一些古埃及文献也提到芭斯泰特的神圣运河,尽管相当朦胧。因而,布鲁克林纸草(Papyrus Brooklyn)47.218.84(公元前7世纪下半叶)含有尼罗河三角洲各城市的地方神话概要,并将芭斯泰特在其神庙中的雕像描述如下:“(……)她的被水完全环绕的神像。长度为7(……)”。同一纸草还描述她在其圣船中显现:“她航行于(……)伊舍鲁之上(……)。”此外,托勒密时代埃德夫的荷鲁斯庙围墙的东墙上有一段铭文也提到同样的特征:“芭斯泰特,伟大者,布巴斯提斯的女神(……)尼罗河在(其神庙)下流淌。”1
第三个可靠的要素是方向和长度皆可追踪的道路,即庙门外向东延伸的那条石路。循着这条古路,纳维尔进行了实地的勘察:
我们从希罗多德那里获悉,距离芭斯特神庙3弗隆(furlongs),在一条穿过市场区的两旁都是参天大树的道路尽头坐落着赫尔墨斯的神庙。道路的方向仍可追踪,尽管其上方堆积了几英尺厚的泥土。在这位希腊作者所指明的距离处,即小丘(tell)的边缘,我们抵达一片耕地。当我第一次去那里时,那里散落着一些花岗岩石块。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谈判,我从业主即邻村村长(sheikh)那里获得发掘其田地的许可,条件是不得带走我可能发现的任何东西。2
发掘持续一周,出土了一小堆石块,“明显是一座比芭斯特神庙还小的建筑遗迹”,周围还有其他附属建筑。最大的石块是一个门楣,上刻拉美西斯二世的名字。其他石块上的名字都是奥索尔康一世。“如果这座小庙不是完全由他建起的,他肯定扩建了这座小庙。”3
纳维尔根据遗址残存的图像,判定希罗多德犯了一个错误。这座小庙供奉的不是赫尔墨斯(即托特神,Thoth),而是同大庙一样的神祇,即“布巴斯提斯三联神”(the triad of Bubastis):阿图姆(Atum)、芭斯泰特(Bastet)和他们的儿子。墙壁上有站在国王面前的芭斯泰特女神的像,还有圣船。希罗多德弄错神庙的主人,按纳维尔的解释,可能是因为托特在铭文中频繁出现,很可能也出现在雕刻中。这位不懂象形文的希腊旅行者从中认出了这位鹮头神,因而断定此处为赫尔墨斯的庙宇。纳维尔断定,这座小庙是大庙的库房,而智慧之神托特的本职工作就是测量、管账和确定日期,扮演库房保管员的角色。这也许是希罗多德判断失误的另一原因。4
综上所述,希罗多德描述的神庙东侧的道路,无论长度和方向,都是准确的。他还提到道路尽头的小庙,尽管他把庙宇的主人搞错了,但这是外邦旅行者易犯的错误。可以想象,希罗多德当年曾走过这条圣路,并步行测量了距离,他对方向的判断也大致正确。
四、史家描述的“猫女神节”的可靠性
至于希罗多德描述的“猫女神节”,其可靠性就较难判断了。豪和威尔斯在其评注中指出:“布巴斯提斯举办的这个节日的确凿证据并未在古代遗迹中找到;但在托特月(Thoth或Thout,古埃及历法中的元月)的登德拉也有类似的持续5天的节日,其细节与此处的描述紧密对应。”1按希罗多德的描述,布巴斯提斯的“猫女神节”是埃及全民参与的六大节日之首,而这六大节日都局限在尼罗河三角洲地区:
迈迪奈特哈布(Medinet Habu)的节日年历(the festival calendar)每三四天就会提到一次节日,但只有少数是全民参与的节日(πανηγύριες)。注意到希罗多德的节日名单局限在三角洲地区;他未曾提及上埃及的例证,如“奥佩特节”(Festival of Opet)和“河谷节”(Festival of Valley)。这种状况显然表明其情报来源侧重于下埃及。2
希罗多德是否去过埃及南方,乃至是否去过埃及,都是学界争论的热点。美国阿拉巴马大学(University of Alabama)的古典学教授阿玛约尔(O. K. Armayor)列举希罗多德的种种奇谈怪论,判断他从未去过埃及。希罗多德的很多说法匪夷所思,违反常识,如埃及人是黑人,普遍实行割礼,并靠殖民来传播这些习俗。他与博学的精通希腊文学掌故的埃及祭司们的广泛交流,他讲述的谜一般的奉行希腊宗教习俗的尼罗河上游城市凯米斯(Chemmis)以及事事颠倒反常的埃及风俗,也常常受到质疑。很难想象这是亲身游历过埃及的希腊旅行者所讲的故事,毋宁是根据前人的埃及传说恣意加工的结果,因而很难将其视为公元前“5世纪埃及的严肃证据”。3然而,很多古典学者还是相信希罗多德游历埃及的事实,并为其种种奇谈怪论打圆场,给出合理的解释,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长期担任埃及探索协会主席的斯旺西大学(Swansea University)古典学教授劳伊德(A. B. Lloyd)。他捍卫希罗多德的声誉,相信他不仅遍游尼罗河三角洲,也曾远足南方的象岛(Elephantine)、底比斯、凯米斯等地。只是“在北方停留时间比南方长”,因为当时的埃及文化和政治重心就在北方。4
即便没有亲临现场,希罗多德从线人那里获得的当地情报也是基本可靠的。笔者的看法是,希罗多德的“埃及故事”尽管充满荒诞离奇的元素,他游历三角洲的事实还是可以接受的。凡是他亲自考察的地方,他会给出具体的符合常识的描述;未曾涉足之处,他就用想象和传闻去填补。他可能未曾南下底比斯。他描述的凯米斯城得不到考古证实,可能只是传闻基础上加工的产物。擅长讲故事的希罗多德不时把自己扮作目击者,旨在取信于听众,也是情有可原的。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历史学刚刚起步,口传史料盛行,文学和历史尚无清晰分野,遑论科学考察,因而不必苛责古人,但对其记载的半传说半历史的资料加以甄别批判,去伪存真,却是当代史家的职责。
有关芭斯泰特女神的起源、演变及其崇拜,笔者拟将另文考订,这里只做扼要概括:芭斯泰特本是布巴斯提斯当地的母狮女神,其名在早王朝时期(Early Dynastic period,约前2900—前2544)就已出现;与其他城市的母狮女神雷同,被视为太阳神拉的女儿和眼睛,深受古王国诸法老的推崇。伴随着埃及人对非洲野猫(Felis silvestrislybica)的驯化,野猫走入寻常百姓家,适应了城镇和家庭生活,成为家庭宠物。芭斯泰特也实现了形象的转变,在新王国末期(约公元前1100年)以更具亲和力的家猫女神新形象出现,不仅被法老奉为母神,也成为民众爱戴的平民女神。在第二十二王朝的利比亚人诸法老的推动下,芭斯泰特地位跃升,香火日盛,成为埃及最受欢迎的女神,她的节日也成为埃及最盛大欢快的节日。1
希罗多德并没有说,他亲身经历了这个节日盛景,但其描述生动翔实,可能有其可靠的情报来源。节日期间,各城市的善男信女纷纷乘船赶往布巴斯提斯;一路上载歌载舞,在音乐伴奏下航行;船上的朝圣者与两岸观众彼此呼应,欢快异常,其中不乏色情挑逗的猥亵动作,因而仪式参加者只有成年人,没有儿童;节日期间举行大规模献祭,饮用大量的酒,参加节日的成年人多达70万之众。尽管埃及文献中并无此节日的明确记载,但相似的节庆却有迹可察。埃及南方的登德拉城即哈托尔女神的崇拜中心,于每年泛滥季(Akhet)的托特月第二十日举办所谓的“醉酒节”(The Festival of Drunkenness),持续5日。按神话的解释,哈托尔奉太阳神拉之命,化身母狮女神塞赫米特屠杀人类反叛者,杀到疯狂不能自制。为平息其怒火,拉神下令将红色颜料加入7000罐啤酒中,将其倾倒在大地上,形成洪水。嗜血女神看到红色湖泊,误为人类之血,就一饮而尽,因酒醉而沉睡,醒来恢复理智,重归美丽安详的哈托尔女神。神话反映了女神的双重性:平时宁静悲悯,愤怒时嗜血好战。举办此节“旨在安抚女神,将其从毁灭性的母狮转变成仁慈的一面,即爱、生育、音乐、舞蹈和饮酒的阿尼玛(Anima)”。同“猫女神节”一样,节日的要素就是畅饮和醉酒;献祭、游行也是节日主题。法老主持大型献祭,向女神奉献啤酒、各种酒精饮料、麦那特项链(menat)、叉铃(sistra),还有16罐水(16肘尺是尼罗河洪水的理想高度)。祭司们抬女神像游行,还有其他神像作陪,遍访神庙的各个礼拜堂,再经“多柱大厅”进入大庭院,将神像置于一个凉亭中供信众瞻仰。信众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倒在大庭院内沉睡。此节日在古王国的第五王朝时期就有记载,哈特舍普苏特女王(Hatshepsut,约前1479—前1458年在位)时达到高潮。她曾在卡尔纳克的穆特女神庙建造一座“醉酒门廊”(porch of drunkness)。此后衰败,托勒密时代(Ptolemaic Period,前305—前30)得到恢复。2
“醉酒节”与布巴斯提斯的“猫女神节”颇多相似,既反映了埃及节日的某种狂欢范式,也反映了地方节日的特色,以及布巴斯提斯与登德拉两地、芭斯泰特与哈托尔的特殊关联。埃德夫荷鲁斯庙的“宗教年历”(religious calendar)将哈托尔称作“布巴斯提斯的居住者”,她制定了“北方的布巴斯提斯”的献祭规则,从而与南方的“布巴斯提斯”即哈托尔的家乡登德拉形成对照。而且,登德拉的铭文尊称哈托尔为“巴斯特城的女神、上埃及的布巴斯提斯的女主人”。这些称谓暗示了两地和两位女神的融合和互换。3芭斯泰特、哈托尔、塞赫米特等女神都是阿蒙—拉的女儿,代表太阳的一只眼睛,性质上有很多雷同之处。哈托尔是完全拟人化的女神,孟斐斯的母狮女神塞赫米特是其暴力的一面,布巴斯提斯的家猫女神芭斯泰特则是其温和的一面。后者只是野性被驯化得更加平民化的太阳女儿——家猫的象征。她们都是王权的保护神。在佩皮一世卡庙的浮雕图案上,法老左右两侧分别站立着哈托尔和芭斯泰特。在其他地方,法老们以哈托尔或伊西斯之子自居,在布巴斯提斯则以芭斯泰特之子自居。这种相似性只能说明,希罗多德的描述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以埃及节日的真实信息为依据的。
希罗多德的细节描述也很有埃及特色。船上的信众载歌载舞,伴奏的乐器是响板(κρόταλον)和双管笛(αὐλός),都是埃及的乐器。笛手是男人,这也是埃及特色。唯一漏掉的是叉铃(σεῖστρον),这是埃及女神典型的神圣乐器,具有神秘的宗教意义,哈托尔、芭斯泰特以及伊西斯的仪式上都使用它。至于过节人数达70万之多可能有些夸张,但规模之盛大,在希罗多德访问三角洲的年代,当所言不虚。
“猫女神节”期间,各地船只沿河而行,途经沿岸各城,与当地信众交流和狂欢,履行宗教仪式,此种模式在埃及亦有节日惯例可循。上埃及两座城市的主神,登德拉的哈托尔和埃德夫的荷鲁斯,举行一年一度的圣婚仪式,谓之“美丽团圆节”(The Festival of Beautiful Union)。这是登德拉和埃德夫两城主办、邻近城市参与的跨地区节日。哈托尔的圣船从登德拉出发,沿河逆流而上,途经数城,包括阿蒙和穆特主宰的底比斯城。圣船每到一处,哈托尔都要拜访当地神祇,履行象征仪式,接受民众欢呼,场面庄严热烈。圣船航行4日抵近埃德夫,承载荷鲁斯神像的圣船出城相迎。在“丰收季”(shemu, Šmw)第三月即埃皮菲月(Epiphi)的新月之夜,两圣像在万众欢呼中进入埃德夫圣所,履行圣婚仪式,共度新婚之夜。哈托尔的神像在此逗留14日后北上返回登德拉。1
综上所述,希罗多德描绘的“猫女神节”颇有埃及特色,节日的各种细节皆有其埃及翻版。卢瑟福德(I. Rutherford)注意到该节日的两大特点:其一,香客们在沿途城镇停留,船上的女香客们嘲笑当地妇女,并“撩起裙子”(ἀνασύρονται)自我暴露。这种仪式性的自我暴露在埃及文献和图像中屡有显现,如希腊化和罗马时期流行的“伊西斯撩起自己裙子”(Isis anasurmene)的赤陶像。麦金尼斯(M. P. McGinnis)认为这是一种加强生殖力的巫术,旨在“确保她们能在最私密和最公开的环境中生孩子”。其二,香客们要在圣所喝掉大量的酒,“酩酊大醉是埃及节日的一个真实可靠的细节,”也是“芭斯泰特与哈托尔相融合的标志”。因而,“猫女神节”是一种“社群交融的朝圣活动”(communitas-pilgrimage),“一种名副其实的巴赫金式的狂欢”(Bakhtinian carnival)。希腊的节庆也很热闹,但“尚未达到如此程度”,也没有“以同样方式溢出到旅行中”。由此看来,希罗多德的节日描述并非史家凭空杜撰,也不是根据希腊的节日经验想象出来的,而是有其埃及的现实摹本。2
在古埃及文献中,“猫女神节”也非无迹可寻。希罗多德未讲明节日的具体日期,但埃德夫荷鲁斯庙保存的节日年历,即“埃德夫节日列表”(Edfu Festival List),列出了布巴斯提斯当地的3个主要节日。学者们倾向于最后一个节日,即“丰收季”第二月举办的节日,就是希罗多德讲述的“猫女神节”,因为该月首日,登德拉的哈托尔女神前往布巴斯提斯,显然是以嘉宾身份去参加芭斯泰特的盛典。此月被称作“保尼月”(Pauni),是古埃及和科普特年历的10月,今之公历6月8日至7月7日。另据“卡诺普斯敕令”,该城的“大布巴斯提斯节”和“小布巴斯提斯节”(Greater and Lesser Βουβάστια)均在“保尼月”首日,即“新月”(νουμηνία)那天举办,时值“果实收获和河水上升之际”(συναγωγὴ τὼν καρπῶν καὶ ἡ τοῦ ποταμοῦ ἀνάβασις)。“塞伊斯年历”(Saite Calendar)也提到该月16日的某个“布巴斯提斯节”(Β[ου-]βάστιος ἑο[ρτή]),“埃斯纳节日列表”(Esna List)亦复如是。看来,“猫女神节”大致在公历6月举办。1
至于希罗多德将芭斯泰特等同于阿耳忒弥斯,豪与威尔斯认为这是个错误:“她与阿佛洛狄特有更多的共同点。”其例证就是节日的放荡特征。2诚然,希罗多德的等同确实不够准确,阿耳忒弥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贞女,怎能与放荡行为联系在一起呢?芭斯泰特作为家猫女神,具有旺盛的生殖力和性爱特征,确实是女爱神的合适候选者。她与哈托尔的密切关联也是不争的事实。希腊人将希腊的神与埃及的神等同起来,常常只顾一点、不及其余。哈托尔已被希腊人等同于阿佛洛狄特,伊西斯被等同于德墨忒耳,与芭斯泰特对等的希腊女神只能另觅他者,那就非阿耳忒弥斯莫属了!至于芭斯泰特与阿耳忒弥斯有何共同点,首先要看看芭斯泰特具有哪些功能。笔者归纳起来,无非有以下几个功能:1. 太阳之眼,代表太阳的慈悲力量,与代表太阳破坏力量的塞赫米特相反;2. 女战神,昔日母狮女神尚存的余威;3. 繁殖力与性爱;4. 欢乐、音乐和舞蹈之神,源自家猫的优雅、自由和享乐主义特征;5.女性的象征;6. 保护幼崽,家猫的本能;7. 夜行者,猫科动物的特征。后两点似与阿耳忒弥斯有关联。这位希腊的少女神,是青少年尤其是少女的保护者。在公元前5世纪,她日益与塞勒涅(Selene)混同,变成月亮女神和夜行者。在希腊人眼中,埃及的家猫象征阴柔的月亮。“希腊人将月亮的象征意义赋予了猫,当他们在埃及第一次遇到家猫时,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没有采用埃及的象征意义。在希腊罗马时期,猫与芭斯泰特和伊西斯关系密切,希腊人将所有女神视为月亮女神。”3因而,希罗多德将芭斯泰特等同于阿耳忒弥斯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希罗多德是古代的旅行家,民俗风情和口传史料的采集者,也是讲故事的能手。他曾远足埃及三角洲地区,与当地的祭司、向导和希腊通交流。对他目睹的历史名胜、文化古迹、风土民情,他尽可能地加以写实和量化的描述,并如实转述获取的信息。对前辈流传的各种埃及的奇谈怪论,他根据自己积累的知识做出某种尝试性的批判和解释。对自己不了解的未加检验和深究的事物,他也难免人云亦云,留下很多荒诞的陈述。为取信听众,他常常装扮成身临其境的目击者,依靠其想象力、希腊经验和古代传闻来描述未知的埃及事物。他的某些陈述是真实可靠的,是他作为目击者获取的第一手资料,或是从可靠渠道获得的真实信息,如其对布巴斯提斯和“猫女神节”的描述;某些是错误的,歪曲的和荒诞的。古史研究者对之务须谨慎,批判地分析和看待他的历史遗产。
[作者王以欣(1963年—),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天津,300350]
[收稿日期:2024年4月9日]
(责任编辑: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