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汪曾祺:关于语言(节选)
2024-10-15叶圣陶
语言的内容性
过去,我们一般说语言是表现的工具或者手段。不止于此,我认为语言就是内容。大概中国比较早提出这问题的是闻一多先生。他在年轻时写过一篇关于《庄子》的文章,有一句话的大致意思是:“他的文字不只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本身就是目的。”我认为,语言和内容是同时依存、不可剥离的,不能把作品的语言和它所要表现的内容撕开,就好像吃橘子,语言是橘子皮,把皮剥了吃里边的瓤。我认为语言和内容的关系不是橘子皮和橘子瓤的关系,它们是密不可分的,是同时存在的。
语言的文化性
语言本身是一个文化现象,任何语言的后面都有深浅不同的文化积淀。你看一篇小说,要判定一个作家文化素养的高低,首先是看他的语言怎么样,他在语言上是不是让人感觉到有比较丰富的文化积淀。有些青年作家不大愿读中国的古典作品,我说句不大恭敬的话,他的作品为什么语言不好,就是他作品后面的文化积淀太少。
语言文化的来源,一个是中国的古典作品,还有一个是民间文化,特别是民歌。因为我编了几年民间文学,我大概读了上万首民歌,我很佩服……所以,我劝你们引导你们的学生,一个是多读一些中国古典作品,另外是多读一点民间文学。这样,就能使自己的语言有较多的文化素养。
语言的流动性
我觉得研究语言首先应从字句入手,遣词造句,更重要的是研究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句与句之间的关系,段与段之间的关系。好的语言是不能拆开的,拆开它就没有生命了。好的书法家写字,不是一个一个写出来的,不像小学生临帖,也不像一般不高明的书法家写字,一个一个地写出来。他是一行一行地写出来,一篇一篇地写出来的。写文章要讲究“文气”。“文气说”大概从《文心雕龙》起,一直讲到桐城派,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
讲“文气说”讲得比较具体、比较容易懂,也比较深刻的是韩愈。他打个比喻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我认为韩愈讲得很有科学道理,他在这段话中提出了三个观点。首先,韩愈提出语言跟作者精神状态的关系。他说“气盛”,照我的理解是作家的思想充实,精力饱满。很疲倦的时候写不出好东西。你心里觉得很不带劲,准写不出来好东西。另外,他提出语言的标准问题,“宜”就是合适、准确。韩愈认为,中国语言在准确之外还有一个具体的标准:“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这“言之短长”,我认为韩愈说了个最老实的话。语言耍来耍去的奥妙,还不是长句子跟短句子怎么搭配?我认为中国语言有两大特点是外国语言所没有的:一个是对仗,一个就是四声……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不大注意语言的音乐美,语言的音乐美跟“声之高下”是很有关系的。“声之高下”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前有浮声,后有切响”,最基本的东西就是平声和仄声交替使用。
……
所以我建议你们在对学生讲创作时,也让他们读一点、会一点,而且讲一点平仄声的道理,来训练他们的语感。
(原文为《小说里边最重要的是什么?》,原载于《写作》1991年第4期。题目为编者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