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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心出发(组章)

2024-10-15杨胜应

星星·散文诗 2024年9期

瓦 片

灰色的瓦片,唱着古老的歌谣。

源于大地的密码,储藏着泥土的芬芳。

谁会在意那些粗糙的手和创造出来的泥坯,在燃烧的火焰里的塑造成型,最后蜕变成瓦当。只有心中深藏着瓦事的人,才能够读懂一片瓦的虔诚。一片瓦,总是灰黑相间,看似表面光滑,却如苍老的肉体,有着拱起的弧形。方正是它源于泥土,高于泥土的最美活法。也许你认为它密密匝匝的,挡住了你想要的光,但不可否认,因为重重叠叠,它也为你阻挡了风雨雪。就连闪电,也穿透不了它作为泥土的核。

有时我听到雨和瓦片深入交流,噼里啪啦,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溅起的水花,是最耀眼的花,聚集的雨水,是最动情的流水。

如果你爱过,至今还在深深地爱着,请触摸一片雪,它因为拥抱,已有了瓦片的形状。它动情的样子,比雨水还要有光泽。

那一定是来自内心的。

房 梁

剔除多余的枝丫,一根椿木树就成了一个大写的一字。

被人举过头顶,横在空中,就成了一道梁。

这不是山梁的梁,而是房梁的梁。榫能够懂它,铁钉也能够懂它,懂它的还有楼梯、绳索。原本站在斜坡的椿木树,经历了太多的风雨,练就了钢筋铁骨。叶片落了又落,皮肤皱了又皱,心上的纹路,多了一圈又一圈。它感觉到了困顿、疲倦,终于等到了躺下来休息的时候,但清贫的日子还需要它。尽管躺着,剔除了所有多余的思想,它再次回到了空中。只是这一次,它没有脚踏大地,只是这一次,它没有站直身体,只是这一次,它更加体会到了什么是命。

它应该还有更多的梦想,只是不会做了,替它做的是一些还在走动的人群。

它应该还有更深沉的爱,只是不能表达了,替它表达的是一些古老的技艺。比如敲、钉、拴……

其实它仍然是树的样子,只是横在了生活的险处。其实它永远是树的本色,只是用最后的守护等待着时光的检阅。

它不需要赞美,但它需要认领。

用它组词,房梁是最朴素的,还有骄傲的远方,请记住,它叫栋梁之姿。

木 门

嘎吱嘎吱,木门转动,是什么在呼喊。

哐当哐当,木门震动,是什么在叫唤。

当故乡只剩下长者的时候,是父母在呼喊,一声声的乳名,一道道山谷般的天堑。当故乡全是风霜雨雪的时候,是时光在叫唤,一次次的疼痛,一户户前后相连、一脉相承的病患。呼喊连着内心,一扇门是最后的通道。叫唤连着身体,一扇门是最后的归宿。木质的门,深山里的呼吸。虚掩的门,遥远的等候。失修的门,久治不愈的顽疾。谁还记得铁做的锁头,谁又怀揣着生锈的钥匙。除了门,还是门,唯有门。门是老屋的唇,门是游子的魂。露珠吻过的唇,月亮也吻。炊烟飘过的魂,灯光也在轻轻地推、轻轻地晃。

还有声音,说明还有挣扎。

还有响动,说明还有回音。

这是返回故乡的捷径,但通过它的人,越来越少。门尽管不会抒情,但岁月会。

这是走向幸福彼岸的罗马大道,很多人都走过了,但门却留下了,它想要的幸福,草木深深明白、石头返青知道。

门庭若市又能怎样,渺无人烟又如何。它不仅渡人,也渡情。

人是门的缔造者,门的形状也是人的形状。情是门的传承者,门的状态也是人情的状态。

门是最懂得家的根的,根在哪里,它也就在哪里。门是最明白归宿的,炊烟在哪里,魂就在哪里。

柱 头

就这样站着,日子过得恬淡,清贫一点又能怎样?

就这样举起,生活过得实在,沉重一点又能如何?

反正是移一个位置继续站,从坡地下来,从山顶下来,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目光更符合审美,低到了细数人间烟火的标准。反正都是举,以前举的是触摸不到的蓝天,现在举的是一个小家庭的瓦片。脚下有了基石,头顶有了泥塑的瓦,生活才有了真正的仪式感。枫树是这样想的,椿木树还是这样想的。一根柱头符合所有木料的去处,但必须站得起来,必须举得起来。多少树木站在深山,只能期盼,只能等待。哪怕是从柱变成了拄,都是作为一棵树梦想的方向。

因为深扎大地,树知道怎么站才重要。

因为盘根错节,树知道站在哪里更重要。

但数过瓦砾,深感悔恨的人,并没有数过它。推开门窗,遥望远方的人,也没有拥抱过它。它像脊梁一样,不会打折,它像精神一样,不会消失。柱头不仅仅是一栋房屋的骨架,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赞美它,不仅仅是因为想念,更是因为深爱。

赞美它,不仅仅是因为它已经垂垂老矣,而是因为它还在努力站着,眺望远川。

屋 檐

有雨水像流泪的屋檐才像屋檐。

有角像针尖的屋檐才像屋檐。

切割成薄块的枫树,切割成条形的枫树,只有瓦片最懂它,只有挑梁最理解它。有些空就是依靠悬挂出来的,有些重量也可以通过分摊而产生。燕子筑巢的时候,会低低地飞过。蜘蛛织网的时候会密密匝匝。雨水来的时候,才有了涌动,雪来时,方才多出来刀锋。这是一栋房子门前路的尽头,这是一个家庭天空的全部。雨水知道,路在脚下。燕子知道,天空在飞翔中。唯有滴答是最适合的表达,唯有哐当是最揪心的倾诉。树叶飘零的时候知道,炊烟远走的时候知道,冰雹、雪、雨水和风抵达的时候也知道。

有角的屋檐不会呼喊,但有人会。一声声地呼喊,一道道山谷在回应。

有雨水的屋檐像个话痨,但话最多的不是它,而是人。点着灯说话的人,总是缺少观众旁听。

在屋檐下躲过雨的人知道,乡音特别好听。在屋檐下打盹的人知道,天空有时候有乌云。只有屋檐始终提着胆,紧着心,目光凝视,有时候青山都推不动。它就像长者的额头,时光深了,有山川在走动。

走着走着,时间就慢了。走着走着,心眼就小了。

基 石

缺乏好的手法,取不走一座山的骨头。

没有好的技艺,摆不正一栋房屋的基石。

有花纹,但不是花,却有一个叫花岗石的名字。坚硬,好看,把日子过得非常紧。唯有这样的石头,才能够撑起一片天空,唯有这样的石头,才能够奠基一座家园。草木长在它们的身上,草木深深了解。麻雀飞过它们的天空,麻雀声声知道。石匠最虔诚,贴钻一点点地阅读,散落的灰尘,像是一种醒悟。像走出这片山峦,要么方方正正的,要么圆儿有弧度。方正犹如做人,才能顶天立地。圆儿有弧度犹如处事,有容乃大。所以,它默许柱头站在它头顶远望。所以,它纵容柱头踩着它肩膀向天空发问。

石头有石头的坚持,草木能够坚持多久,它们就会坚持得更久。

石头有石头的脾气,草木柔顺,它就倔强。

它们比人还有深山的个性,半截身子埋进了黄土,仍然不会选择认命。

它们比人还懂得活着的要义,敲来打去都是生活,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

如果眼前就是天堑,它可以就这样站着,哪怕是躺着,也有黄土加身。

如果眼前就是最后的归宿,它就算是寿终就寝了,也能够借着雨水,让故土返青。

门 槛

多少个清晨,有人迈开脚步远去。

多少个黄昏,有人被拦在了门外。

一块来自深山的石板,有时候是花岗石的美,有时候是青石板的青。多少人因为它让希望变成了守望,多少人因为它让爱变成了深爱。这是一座山的故事,取细小的一片,装点着无数代人的梦;这也是一个家的故事,取一个暗淡的黄昏,唤醒多少游子的良心。其实,要把故事讲深,石板上还要叠加一块木。抱着年轮度日的木,始终高于石头,它等得更持久,望得更遥远,伤得更透彻。多少次,它和门一起呼喊,方才叫出一个个沾满露珠的清晨;多少次,它和门一起交流,方才喊出一盏盏昏黄的灯。

跨门槛,走得出去的,都是遥远的炊烟。

跨门槛,进得来的,都是明亮的灯。

一道门槛,承受多少踩踏,仍然卑微地活着,仍然死命地站着。一道门槛,坚守着黄土深情,多少成长被它收藏,多少时光被它摆渡。一道门槛,对应着一方天空,多少云朵被风吹走,多少深蓝被雨水浸泡。

把路走到天涯海角的人,应该竖起大拇指。

把爱用到绝处的人,不应该随意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