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的梦(组章)
2024-10-15罗国雄
去看一场电影
电影里下着小雨。作为童年的插曲,记忆的雨线,一旦归拢,不用捋直,就能一头拴着过去,一头拴着未来。让纯净且自然透声的听觉和视觉,接受灵魂与肉体的双重爱意,唤醒和雨一样干净的生老病死。
七十年代的火把,点亮梦的眼睛,搀扶着故乡,翻山越岭的宿命。沿途蜿蜒起伏的路,屏住呼吸,走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愿望。
往事开始拥抱。五月是一场割礼。春天把自己寄回,完成又一次初生。花开花谢,时光是翅膀加工厂。母亲从银幕上走下来,满脸都是星辰。眼睛像铜镜,照一座空山,一枕流水,和一个玩泥仗的孩子,扔出去的尖叫。仿佛在等他把失踪的回声,奉为舍利。
只有在停电的时候,他心里滚落的石子,才向夜幕的大小窟窿,亮出了嗖嗖箭锋。
打水漂
如果岷江边那个打水漂的孩子,扔出第一个石子,是绿影飘不去的离堆;扔出第二个,是万里紧随李白的峨眉山月;扔出第三个,是达摩渡江时若桴筏然的那根芦苇。那么在彼岸守望的凤洲岛,是否有只水脚,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凌波浮舟去接乐山大佛的菩提之心?
身后的粼纹总是在不断地生成,又不断被抹平。时间荡漾的涟漪,流速呈倒三角形。当我在璧津楼下,清水泡木耳一样地洗落日,一条江钻出一簇簇矢车菊,用生香的口齿,把我梦里两岸疯长的韭菜,又收割了一遍。
如果欢水的余波,能让阔别已久的故乡,坐落叶船,来回穿梭于异乡的吃水线上,织一张潮涨潮落的网,就不会漏掉我,童年扔过的那几颗流星。即使它们变成了鱼,前半生浪掷的光阴,后半生随波逐流,也在频频回望,佛语浇灌的一汪乡愁的困境。
灵魂唯有守住这孤岛的蔚蓝,不出窍,不破圈,才能让爱不抛锚,不停航。
琴弦上的梦
弓在第一把低音提琴弦上徐徐拉动,五行缺水的时光,会慢慢走出光相寺的山门。人间修行的佛,是我那比早晨起得还早的母亲。汽车喇叭的呜咽,盖过了泥泞的喘息,人生拥挤的相逢与告别,总不会晚点。素履以往,浮尘空落——动态沙画般分行和断句的记忆,是在宣示,这片黄土地对乡愁的不抵抗运动?还是在预告,我将拥有的未尽之旅,都是爱和伤害的延续?浮世极大,菩萨的背影极小。送儿千里,终须一别,这一别竟成为永恒!我是一个雪人眼角最后的晶莹……
轻抚第二把吉他的清凉之手,如秒针,划过寂静水面。像是在戴望舒的《雨巷》,流水浮舟穿过迷雾,摸索一泓失之交臂的温泉——一枝丁香雨中的呼吸,像不羁的灵魂,无法拥抱,只能目送她走进时光沉睡的缝隙。我只是听见宣纸上晕染的风声,有了某种撕裂,西坝窑宋瓷的芬芳,就突然爆了血管。阴阳两虚的山水,命若游丝的联系,也在等碧潭飘雪,浇白夜的双鬓。留下我这个春天里唯一的病根,寄梦荒芜的深巷,空有长草之心,求雨开药方,唤醒青春痘上消逝的红晕,搜救那曾站在我身体里,为一束偶尔的光滚烫过的落日的沉船。
第三把岷江的竖琴,正在弹奏《绿袖子》。裸足的阳光走在理想刀刃上,我坐在时光倒流的地方,往事的悬崖边,但终究没胆量跳下去。身体无数次卸下的,只是些尘埃。一阵风把它们又吹进生活的漩涡,充满了失去和再生,未知与无尽……
谁在敲打我的窗?
谁在撩拨我的心弦?
当寂静之音滑过指尖
我返回梦中为时已晚
时间的浮萍难以干涸
…… ……
走在前面的风,是引领自由的想象;走在后面的雨,是人间不舍的追随。琴声落在心里,就是一把侵犯茶的锁心的紫砂壶,在异乡“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等待揭开记忆的盖子时,泥胎里涌出的泉水一样的乡音……琴声落在纸上,像鸟落在自己的叫声里,一首诗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身体。只能把四散漂流的宿命,一一舀起,生出无端的悲喜,渡梦,也渡岁月的乌篷。
它们其实一直就躲在浮世的某个角落。因为我欠灵魂一颗真心,无法帮它们清静地活过来,更无法帮它们去死。而当我无弦的生命,又长了翅膀。从血肉、关节,乃至骨殖里,释放出如缕清音,乐此不疲地迷人之时,另一个我,就能萌蘖一芽新思想,在枝头重现,人生的青黄相接。
我想我是累了。在隔着玻璃的春天到来之前,我想让自己安稳下来。日子过得足够坦诚,才能用欢乐的金线,痛苦的银线,缝补我人生的罅隙。让我的心,“因为汇集深流而永不平静。”
当一道闪电,成为画眼
如果不触及灵魂,所有的春天,仿佛都可以虚构。失去光泽的颜料,简单地干接、压接,覆盖或叠加,都会对回忆的底色,产生影响。
半梦半醒的校园,泥泞的呼吸里,只一条秘径,通往我懵懂的青春。一朵失重的云,坚持停在默片里,能扶着风景里的主人,上天梯、过天街,听水声依稀从岸上走远。人间窒息的爱,就还活着。
半坡一株白槐,在内心的青花瓷瓶里插着。春风摇落的槐米,都是初恋最重要的蜜源。视线落满了灰,油水分离的背景,也藏有一弯彩虹。用琥珀中的S律动,为错过了的悲欢离合,铺搭路桥、宽或窄的归程。
一幕不接一幕的变幻,似还有一线所牵。当她走进画里,用月光浣洗一件校服,搅动岑寂的夜色。一圈圈荡漾的涟漪,像在给时间浇水,湿接已经断片的记忆。她的回眸一笑,像一道闪电,只昙花一现,就成为一个画眼。幸福是把她脸上的红晕,看成是芬芳的阳光,看成是霏霏细雨……直到把她水中的倒影,定义为美和善的万千复数。
如果此后余生,日子像槐花,愿意接续绽放。那么我用归纳法收集的柔润的明亮的温暖的光线,能唤醒我的理想国,就能滋润我的孤独山。像在给我的人生,撒一把盐,趁爱还没干透,也没完全枯萎,一只蝴蝶就不会放下执念,等另一只蝴蝶,到五月枝头,下一场香雪,埋葬醉乡里的昨天。
雪化了,一幅水粉画,将会获得闪烁的留白,以及荣枯嬗变的震颤。去鸟巢中梦游的天河,抓几朵浪回来,不点荷灯,也能摆渡一溪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