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组章)
2024-10-15陆苏
木梯子上的诗人
小村的桂花们都在天黑前盛妆抵达。
香气如云,草木摇曳,月光荡漾。
一阵薄荷一样的晚风吹过来,花们袖口微凉,又添一重香。
家家都点着暖暖的灯。家家门口都是微醺的围桌而坐的赏月人。
爸妈说,年年有中秋,难得今年是完美的天晴风和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在父母眼里其实不过是普通的好,完美的是他们心心念念的人都在眼前。过节,过的是酒暖饭香全家团团而坐、齐齐向父母举杯撒娇祝福的那一刻的喧哗吵闹。
月亮下清供的月饼,被妈妈认真地切成了花瓣一般的小块,大家配着桂花茶,弥足珍贵似的一口一口抿下,重油啊高糖啊都被豁免和原谅了。爸妈的高兴,让所有的卡路里都懂得了共情,都善解人意地与我们友好相处。爸妈的好饭好菜,都是补心补颜不补吨位的听话的美食。
眼看着,月上东山,清净光明,美得人心里发慌。我们一边感叹没有一张照片能拍出我们眼见的月亮百分之一的美,一边还是忙得不亦乐乎,使尽浑身解数,在爸妈精心打理的院子里,在和我们年纪相仿的树下,找着自己觉得最好的角度,拍得不依不饶。
一转头,突然看见一个好像是漫画里的画面。
一个穿着牛仔裤、白衬衣的人,搬个木梯子,架在院子中间,然后站上去,举高手机开始拍月亮。从容自在,气定神闲,目中无人。那架势,好像这样的事他已干了很多年……
不敢想象,这么搬个梯子拍月亮的浪漫得离谱的事,居然是我年方七十余的资深少年老爸干的。
看着他横拍竖拍小得意的背影,不得不承认,好像的确也只有我爸最适合理直气壮地做这样的事,在自己的院子里,搬自己的木梯子,拍家养的月亮,绝配。
那一夜的木梯子,成了我们大家的空中花园。
那一夜的月亮,成了爸爸的浪漫徽章。
那一夜的爸爸, 成了“木梯子上的诗人”。
后来都是。
开窗见喜
窗前有棵银杏树。
银杏树上有个大鸟窝。
鸟窝里住着一对喜鹊小夫妻。
晨起,一开窗,听到喜鹊欢叫。
可惜听不懂鸟语,不知道它们有啥喜事,要那么隆重地昭告天下,双双站在鸟窝沿上,你一句我一句,还情不自禁地相互挨一下脖子、拍一下翅膀,一副琴瑟和鸣的嘚瑟样子。耳听得三里内的各种小鸟都加入了鸟声阿卡贝拉的境界,一派同欢同喜的盛况。我也没来由地跟着高兴起来。
远看喜鹊的家,建在层高超过50米的银杏树的树梢上,全实木建材,高端低奢巨制,和那些藏在墙角、灌木中、竹林里的不盈一握的经济型鸟窝公寓相比,堪称豪华“宫殿”。有趣的是,好像天下的喜鹊建窝秉承的都是同一张图纸,选址、建材和形制都惊人地相似。只是这鸟窝的工程如此浩大,难以想象就凭着喜鹊夫妻两张鸟嘴一点点辛苦地衔来,得多深的爱和信赖,才能建好这样的一个家……
我和妹妹在窗前感慨许久,才突然想起得给喜鹊夫妇拍个小视频。那俩喜鹊居然就自由撒欢了,一忽儿躲进窝里了,一忽儿飞走了,好像故意和我们表演反偷拍似的。好不容易,终于逮着了双双飞的一小段,虽然远了点,不够清晰,也总算是遂了愿了,两人喜滋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想起去年春节,也是和妹妹一起,在家里的东窗前被梦境般突然而至的红梅飘雪一幕惊艳。一直以为那样可遇不可求的姐妹一起为花草树木万分感动的瞬间是生命里的唯一,没想到又有今年份的感动“开窗见喜”。感恩上天对我们的厚待,感恩生命里总有络绎不绝的惊喜到来。感恩哪怕只是得到了一瓣花瓣和几点雨声的微微高兴,也有人可以倾诉、有人愿意分享。感恩年年岁岁花相似,我们依旧都好好地相念相守,依旧一声低唤就有人侧身答应。
开窗见喜。
收到了这张“喜帖”,好像世间一切都将回归祥和安宁,松花酿酒、雪水煮茶的往后余生也可以开始慢慢憧憬了。
喜鹊的春天来了。
我们浩浩荡荡的好时光也来了。
明前茶
绿琉璃般,第一盏明前茶。
感觉是刚用一管雪白羊毫蘸绿墨写就的一首七言绝句。或是一绝世青衣水袖轻扬的一支惊鸿舞。
感觉是用来吟诵,聆听,闻香,赏色,唯独不是用来喝的。谁能舍得喝下那样醉人那般销魂的赏心悦目的一抔绿呢?
午后,暖阳下,或者微雨中,明窗前,就着或远或近的青山、茶园,与一盏明前茶拱手对坐,每一寸时光都是葱绿的,澄澈的。
那列轰隆而至的叫作春天的火车在一缕袅娜的茶香前戛然而止,慵懒地盘桓数日后,开始马车般的缓慢时光,各种新调制的颜色,沿着车辙,湮染了道路两旁的田野,又漫上了缓坡和山冈。
而明前茶,就如春天的第一个邮差,把江南小村某一座茶山上某一棵茶树的一枚念想,带去了远方。那芽尖在一杯沸腾的水中缓释而出的绿,是爱情的倾诉,是亲情的慰藉,是友情的问候,反正都是这春天第一拨席卷而至的惦记。
偷得片刻闲,就着几块手工花生酥,小口小口地抿饮春日良辰,三水过后,茶汤渐淡,却感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浅浅的水绿,且有了微微荡漾的醉意。才知道,茶也是会醉人的。
每年,妈妈都会在清明前亲手采一些刚破梗而出的嫩茶,由爸爸在柴灶的铁锅里精心调教。那采回的小而匀称的新茶芽尖会在妈妈温热的指间作短暂停留,再在竹编的篓子、篮子或匾上稍稍歇息,平复离枝的心绪,收拾自己的妆容,或安置好我们看不见的刚置办下的春天的细软。然后,在爸爸的手和铁锅、柴火的成全下,新茶把青葱翠绿的颜色和草本的香封存在了扁扁、干干的小茶叶片内。出锅,散了余热,封了牛皮纸茶叶袋,在放了生石灰的缸里窖藏。然后,开缸,自饮,或是送人。这制茶的过程,是一项劳作,也是一个仪式,那茶叶经了手工的反复翻炒、揉捻,茶香自指尖弥生,丝缕相缠,直至满屋缭绕,春天也在那一刻渐入佳境。
爸妈手制明前茶的味道,是真正的小村的味道。哪怕是出自最好的乾隆御批的那几棵茶树王的明前茶,也是不能比,不舍得换的。如同家里的土鸡蛋,自种的水果蔬菜,自酿的酒,对我而言,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养心美食,和补心良药。
每一朵明前茶里,都倚坐着一个醺然的春天。
高凳上的蓝雪花
坐在高凳上的蓝雪花……
看见的春天特别绿,看见的夏天特别蓝。
高凳是我爸很多年前亲手用松木做的。是三个。
因为是高个家族,家里所有长腿的家具都比村里别家的长得高,连扫把、晾衣杆都长得很费腿,凳子就更无例外了。
新做好的松木长腿高凳白白净净的,清秀俊朗,还怀揣着山林里的馨香,美好得好像它一不小心忍不住就会出声吹口哨似的,怎么都不舍得往上面搁东西。
为了显摆父亲自学成才的木工手艺,为了不暴殄天物,我们就先将新高凳排排放在门口廊檐下,风看得见,雨看得见,阳光和月亮也看得见,走过路过的人自然也看得见。高兴不高兴的,我和哥哥妹妹就坐在高凳上面吹风。因为是亲爹量腿打造的,我们坐在上面是腿正好可以自由伸展着晃悠晃悠,然后幻想一下自己被一棵松树嫁接在半山腰的惬意感觉。偶有个子不高的小伙伴来串门,获邀爬上高凳就坐却是有高处不胜欢的惊喜,好像他们那刻看见的我家院子是另一个新的院子,看着他们有如小麻雀第一次蹲在电线上似的好奇欣然,心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爹的小得意啊在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里袅娜。这样家具当玩具的快乐时光可以延续大半年,直到板凳由米白转土黄,直到新的好玩的出现,才让它回归家具的本能。于是,小竹匾在上面晒豆子,小竹篮在上面晾笋干,妈妈在上面搁针线箩、布鞋……
直到有一天我领回了蓝雪花。蓝雪花是我回家时经过一个茶山上的小花铺领回去的。看见它们的那一刻,夕阳正好铺满缓缓上行的山坡,九月的和风将炊烟吹得淡淡的,丝丝缕缕地系在山的腰上,似乎是给远方想家的人留的念想。而一棵棵盆栽的蓝雪花,就在石砌的阶梯上恣意绽放着,将九月的黄昏湮染得蓝一行紫一行的,每一条渐斜的光线都微醺动人。
很想把那些蓝雪花都带回家,可惜车上装不下,只能选了确认了眼神的三棵。因为那个花铺开在斜坡上,我理所当然地认定蓝雪花是喜欢住在高处的。我没办法把家搬到那个山坡上,但我有三把长腿高凳啊!于是它们成了蓝雪花的云梯、阁楼和小山坡。
每次回家,我都要先去看看高凳上的蓝雪花。每一次看见,都由衷地觉得没有比高凳更适合蓝雪花的了。无论是月光下还是丽日里,蓝雪花自得地蓝紫着,微仰着纤细高傲的花颈,不染一粒尘埃、一览众草低地摇曳着,似乎让这人间都被它美弯了腰。
蓝雪花是梦,高木凳是梯子。让梦境从梯子下来,让向往缘梯而上。
蓝雪花是憧憬,高木凳是台阶。让憧憬从云上下来,让生活去高处看看。
一棵蒜
一棵大蒜也是可以有文艺情怀的。
听多了别人附庸风雅炫耀琴棋书画的,容我附庸家常地显摆一棵住在23楼的大蒜。
忘了是哪一天,对尘世烟火突生无限爱恋,觉得唯有去菜场逛逛才能缓释缓解,于是在各路蔬菜小仙间流连又流连,最后领回了一颗大蒜。也忘了当时是想拿蒜做中式醋蒜呢,还是想做西式烤蒜,反正那个蒜后来献身未遂,被我隆重地忘在了厨房。
等我再看到那颗蒜时,它已在冷宫自力更生见风长地冒出了小绿芽,自说自话地打算私奔美好前程了。我本着每个梦想都值得被尊重的立场,顺手把它按在了阳台上一只闲置的带土空花盆里。真的没想它能怎样,如果有想大概是它爱咋样就咋样,好歹给它封赏了一独门别院。
谁料想,几天后,月光下,惊觉大蒜本尊居然长成了玉树临风样,身高7寸余,青葱若翠,似乎趁我睡着了把阳台当做了它的行宫,虚眼一看,俨然是风度翩翩、骨骼清奇的一棵水仙嘛?!
早上,我磨咖啡豆时,眼看着蒜叶子闻香见长,极其受用的样子。傍晚,我惊艳晚霞的瑰丽激动得不知咋好时,大蒜微醺着淡定若素。在我眼前,它轻轻摇曳着,一会儿是身在23楼看尽人间繁华灯火的从容,一会儿是向往低处院落里鸽子在晨曦里翻飞的懵懂,一棵原本应该在小村菜园听风沐雨的大蒜,在城市高楼阳台的咖啡桌上活出了万种风情。真不敢想象我上班不在家时,它会干出啥事来。开我的音响听我喜欢的爵士乐?煮我的咖啡喝我的“飘雪”?撩我的绿萝逗我的金鱼?
想来想去,蒜大终究不中留啊!一狠心,晚上剪了几片叶子炒了个绝对手做有机大蒜土鸡蛋……那味道啊好吃得舌头都飞起来了。
然后,吃了半碗大蒜炒鸡蛋又想想太随意了,不够隆重,用剩下的蒜叶子又做了碗面……
现在,我的小肥腰和我“亲生”的大蒜身心合一地在一起了,永远。
为了纪念,我把这棵我“亲生”的文艺大蒜的故事发给了堂妹燕飞、小鹿,亲爱的们一个说马上打飞的来,要我留几片大蒜叶子给她炒腊肉;一个说原来文青还亲自吃大蒜炒肉呢……文青还亲自长胖亲自减肥亲自那啥啥呢……
后来,这棵大蒜一茬一茬的,就凭着一把土和一窗的阳光、些许月光,在高楼活出了丰神俊朗的几世轮回。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出门几天回来,它已翩然而去,只在花盆里留下了薄薄的蒜粒的壳,和几片枯叶。没有告别,没有缠绵难舍,它走得痛快决绝。
一个素人、一棵素蒜,在高楼上深情相守。我只给过它几杯清水,它给了我将近一个月相看两不厌的清欢。虽然短暂,也算是人间难得的以生相许的陪伴。
从此,我不种水仙,也不种风信子,更不种葱韭,只等清艳独绝的大蒜梦里重回,和我一起看月亮,一起伤感,一起欢喜;和我一起看灯火,一起万念俱灰,一起向爱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