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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口》看日本读本小说对明代通俗小说的接受与变异

2024-10-14李晓涵

雨露风 2024年8期

江户时期,江户幕府的奠基人德川家康以文教治天下,推动了汉学的发展,中国白话小说的传入也为日本文坛打开了新思路,读本小说由此进入读者视野。都贺庭钟吸收借鉴了“三言二拍”的文类文本特点,创作了《古今奇谈英草纸》《古今奇谈繁野话》和《古今奇谈莠句集》三部小说集。每部9篇,共27篇,其中有12篇是翻改“三言二拍”而来。在创作《江口》时,通过对人物、情节和主题方面的调整,使其在思想主旨上与原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呈现出较大差异,反映了江户时期日本读者与明清时期中国读者不同的接受屏幕和期待视野。

一、形近神异的接受选择

读本小说的产生主要是受到中国明清时期白话短篇小说的影响,读本是区别于诸多以看图为主的画本和净琉璃等话本而言的,是以阅读为主的小说[1]57。前期读本小说以都贺庭钟和上田秋成为代表,作者多半接受了中国小说的素材、构思或表现手法等,依托对中国小说的翻译或改编进行创作。

在日本的小说创作热潮中,出现了“翻案”的创作手法,尤其是针对“三言”出现了大量翻改作品。“三言”是明代冯梦龙编纂的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合称,收录了宋元话本、明代拟话本的共120篇优秀白话短篇小说作品,是我国白话小说的精品全集、明代通俗小说的代表之作。宽延二年,即1749年,都贺庭钟出版了《古今奇谈英草纸》,9篇作品中有8篇是以“三言”为参照改编的。《英草纸》因其结构、内容等方面的创新,被称为“读本之祖”。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作序道:“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都贺庭钟在《古今奇谈英草纸》序中说“鄙言却可儆俗,因此可以义劝义”[1]56,可见都贺庭钟的创作明显受到了冯梦龙的影响。

在《英草纸》出版后的第十七年,都贺庭钟又创作了《古今奇谈繁野话》,并在序言中直接揭示了9篇作品的来历,其中第八篇《江口侠妓愤薄情怒沉珠宝》指明:“江口之始末乃翻杜十娘,话侠妓之偏性,为子弟诫。”作者在开头添加了一段对妓院温柔风光的描述,融合了日本的背景,将李甲改成小太郎安方,杜十娘改为白妙,柳遇春改为岸惣成双,孙富改为柴江酒部辅原绳,增加了一个小太郎的表兄多然重,并改变了部分情节。原话《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一出爱情悲剧,赞美了杜十娘的侠义和真诚,讽刺了李甲的懦弱虚伪,具有一定的反封建色彩。但《江口》弱化了小太郎负心汉的形象,将反映男女之情与封建礼教矛盾的悲剧改成了维护礼教的训诫小说,削弱了其悲剧感和艺术氛围。

读本小说是物语小说向近代文学过渡的产物。日本的物语小说多是平铺直叙,体裁也比较单一,写作方面缺乏技巧。而读本小说借鉴了中国白话小说的写作手法和艺术特点,在人物塑造、叙述手段、修辞手法等多方面发生了积极的变化。前期读本小说虽然沿袭了“三言”的故事,但大都结合了本国背景,考虑到了日本读者的审美倾向,作出了符合读者接受习惯的改动,《江口》更能体现这一点。在故事框架方面,都贺庭钟基本沿用了《杜十娘》的情节,如小太郎与白妙相爱、小太郎借钱、白妙与鸨母争执、妆奁作信物、白妙沉宝跳江等,都是忠实原文的安排。或许是出于对汉文化的喜爱,都贺庭钟也保留了相当多的原文直译。特别是对成语、诗词、典故等,都原封不动地照搬[2]。将白妙的美貌描述为“貌似嫦娥离月,更胜飞燕新妆”[1]100,对于描写白妙夫妇恩爱的诗句则是沿用了原句,此外文中其他保留的语句不胜枚举。

二、文学文本的变异重构

文学的基本存在方式是文学作品,即文本,比较文学的变异肇始于文本变异[3]。在《江口》的文本变异过程中,都贺庭钟通过置换背景、添加人物、增改情节、重塑主题,创造了不同于原作的中心思想。

在冯梦龙的笔下,杜十娘虽出身风尘,但品格不凡。杜十娘认定李甲后,便拿出所有积蓄托李甲赎身,与鸨母谈判时据理力争、巧言善辩。在柳遇春家中,“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4]509在李甲惧父为难时,为其出谋划策。发现李甲有二心时,嘲讽李甲 “发乎情,止乎礼”[4]516,决然地随百宝一起沉江而去。身份与人格的鲜明对比,更显品格的可贵。相比之下,李甲的形象比较单一。其“温存性儿”是这场爱情悲剧的原罪,且冯梦龙多次强调了这一性格。鸨母故意言语激怒他时,他“性本温克,词气愈和”[4]504;杜十娘催问借金之事,他避而不见,含糊其辞;而后李甲有意向孙富卖弄杜十娘的身份,孙富提议要置千金以换十娘时,又成了“原本是没主意的人”[4]514。凡此种种突出了李甲温吞摇摆的性格弱点。

在《江口》中,译者为了迎合译语文化圈受众的审美需求,采用了增译的翻译策略。这一改动不仅淡化了杜十娘的性情品格,改变了李甲的结局,也增强了劝诫效果。

首先,都贺庭钟通过增添人物和修改情节的手法,给男主人公的结局注入了正义色彩。多然重这一新人物的出现,为男主人公“改邪归正”的行为创造了合理的条件。多然重是小太郎安方的表兄,在柴江与他见面之前,已经连续数日劝说小太郎离开白妙。柴江假扮官差从多然重口出套出了小太郎的身份和兄弟二人返乡的困境。后顺水推舟地提出,自己可以给白妙安排一个好归宿,以全小太郎回乡之事。多然重得此安排喜出望外,转头劝说小太郎放弃白妙与自己回乡。“小太郎本来老实,为其说服,不觉屈膝向前道:‘我沉迷于花街柳巷是我的不义,如今又带她回来,更是办了件蠢事。’”[1]105此时小太郎已有摇摆之心。《江口》中的这段劝说,原本是《杜十娘》中孙富直接对李甲说的,现改为借多然重之口为小太郎分析利弊,都贺庭钟借表亲的血缘关系,让小太郎的选择合理化,弱化小太郎的负心汉形象,为之后的幡然悔悟作铺垫。

其次,白妙在后半段隐于小太郎之后,颠倒了故事的主要人物。都贺庭钟虽在标题中称白妙为“侠妓”,但在正文中对白妙的刻画却有失偏颇。就初衷而言,白妙久有从良之意,选中了小太郎后,又见小太郎怕父亲责怪不敢答应,心想“即使是冻到底儿的冰室之草,到该繁茂时怎能不繁茂”,于是更加殷勤相好,一开头就把杜十娘的真情变成了白妙有目的有预谋的行动。就人物刻画而言,原话中杜十娘一人与鸨母周旋,将钱数、日期宽限定下,并击掌为誓。这一安排是为了突出杜十娘思虑周全、聪慧爽直。而都贺庭钟则安排白妙与小太郎一同面对鸨母,并没有突出白妙的主人公形象。在李甲说出孙富的计策后,杜十娘并没有过多言语,也没有表露情绪,深化了杜十娘的刚烈性格;而白妙则当场指责了小太郎不堪托付,性格刻画流于平淡。此外,白妙的妓女身份却得到了强调,即柴江出场时,身份是白妙从前的恩客,这样的人物关系描写,照应了多然重所说的“妇人水性无常,可圆可方,况且又是烟花之辈,一时真情一时假意”[1]104。为小太郎浪子回头的结局埋下伏笔。

最后,原作的悲剧主题变异为顺应江户时期封建社会的教化主题。《江口》的最后写道:“世之好风月之乐者读了此篇,如能知兴而止,则庶几不为他人耻笑矣。”[1]108明确了教化训诫的写作目的。在原作中,杜十娘跳江,李甲“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悔愧,郁成狂疾,终身不痊”[4]518。“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4]518李甲的“悔愧”是对杜十娘的愧疚以及对百宝箱的惋惜,孙富的报应也是受到杜十娘的直接影响。都贺庭钟将小太郎的愧疚改成了对大义的醒悟,将白妙的死归结于她的偏性和固执。小太郎深觉“背弃女人之深情虽然可惜,然而她乃烟花之女,我是因年轻一时无知而轻浮放荡。她已侠死,我该回还,一时糊涂岂止我一人。今便遁世出家会更被人耻笑,还是该回家给父亲赔罪使他息怒”[1]108。于是回到家中继承了父亲的家业与官职。都贺庭钟对小太郎结局的改编,使白妙的死变成小太郎改过自新的台阶,偏离了白妙“江口侠妓”的判词,出现了照搬原题目与改变思想主旨的矛盾。

原话《杜十娘》是以杜十娘为故事的中心,《江口》变为以小太郎为中心。着重刻画的人物不同,则主题不同。就都贺庭钟的劝诫主题来说,人物的添加和对白妙的略写、对小太郎的详写,都是合情合理的。但都贺庭钟在题目中称白妙为“侠妓”,在故事结尾又写道:“所谓不痴则无情,不死则非侠,此乃鼓励情义之词,对他二人不是很恰当吗?” “痴”和“侠”都是针对白妙而言。都贺庭钟的改编使题目、内容、主题之间有了冲突,是受限于时代的结果。冯梦龙笔下的杜十娘以沉江自杀的壮烈行为,诉说了自己高贵的品格,向吃人的封建社会提出了强烈控诉。都贺庭钟的改编则充满了道德礼教气息,达到了训诫子弟的效果,削弱了原话的悲剧色彩和反抗精神,《江口》也成为一曲叹唱封建礼教对女性压迫的哀歌。

三、产生变异的原因和启示

比较文学变异学是指对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学现象在影响交流中呈现出的变异状态的研究,以及对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学相互阐发中呈现的变异状态的研究[5]。从跨文化变异的角度,可以通过文学接受和文化过滤两个方面阐释《杜十娘》跨文化变异的根源。“文学文本在流通的过程中可能存在变异,这种变异首先是指文学文本在实际交往中产生的文学接受现象。”[6]日本文学作品对汉文化的接受是十分明显的,在接受过程中,作者往往会加入本民族的文化特质,使之变成符合本民族读者期待视野的作品。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审美趣味和审美习惯,接受者根据自己所需进行选择和过滤,变异现象也就随之发生。

“文化过滤指文学交流中接受者的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传统对交流信息的选择、改造、移植、渗透的作用。也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发生影响时,由于接收方的创造性接受而形成的对影响的反作用。”[7]江户时代是日本封建历史中的最后一个时期,读本小说的主要读者是武士和贵族,因此《杜十娘》中的反封建因素,不能为当时的读者所接受。所以《江口》的教化主题可以说是符合时代特征的改动。与此同时,都贺庭钟也在作品中加入了很多日本元素,如白菊和《法华经》的意象,表现出了浓厚的日本特色。

其一,白妙与小太郎乘船回乡路上,白妙戏笔作画,描了一枝白菊供二人赏玩。菊花自传入日本,就受到了皇家贵族的喜爱,与樱花并称为日本的两大国花。平安时代以后,人们偏爱白色的菊花,白菊在凋零前会变换颜色,残花更能激起惋惜和怜爱,给人以幻灭的独特美感。佛教传入带来了悲世人生观,使日本形成了“物哀”的审美意识,因此菊花的意象与日本民族的审美意识不谋而合[8]。白菊的出现衬托了白妙人格的纯洁,也暗示了白妙的结局会如白菊凋谢一样令人惋惜。

其二,白妙在跳江前,整日抄写《法华经》解闷。正写到“不觉不知,不惊不惧”之句,“搁下笔心想,迷则失法华,悟则得法华,这八字题名,可比作八万字,何苦必期全部呢?”[1]106此处详细的有关《法华经》的描写,也是《江口》本土化的体现。《法华经》全称《妙法莲华经》,在日本与《金光明最胜王经》《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一起被称为“护国三部经”。奈良、平安时代,天皇贵族之间书写诵读《法华经》之举盛行,在成书于平安时代中期的《源氏物语》中,就有多处诵读抄写《法华经》的描写。都贺庭钟把《江口》的故事背景设置在镰仓时代,镰仓时代紧排在平安时代之后,可见白妙抄写《法华经》的安排符合读者的期待和时代特色,也呼应了劝善戒恶的主题。

四、结语

变异学是一种普适性的学科理论,它拓宽了比较文学研究的视野。都贺庭钟在创作中接受了“三言”的影响,并结合了本国文化背景与个人文学观念,对原文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进行了有效的选择与过滤。其鲜明的市民文学特点,也恰好与当时世俗化的文学要求相迎合。比较文学变异学的异质性与可比性,让我们在接受并尊重两国不同的文化背景所导致的差异的同时,也挖掘出了本国文化的底蕴与自信。文学文本在异国土壤上的传播,使其各自的艺术生命都得到了延伸。

作者简介:李晓涵(1997—),女,汉族,河北邢台人,硕士研究生在读。

注释:

〔1〕李树果.日本读本小说与明清小说——中日文化交流史的透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2〕刘鹤岩.“三言”在日本[J].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2):6-8,18.

〔3〕付品晶.论比较文学文本变异学的五个层面[J].中国比较文学,2022(4):166-179.

〔4〕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5〕曹顺庆.比较文学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5.

〔6〕曹顺庆.南橘北枳——曹顺庆教授讲比较文学变异学[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7〕曹顺庆.比较文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0.

〔8〕王莲,谢建明.中日菊花意象的人文涵义比较[J].学术研究,2008(12):147-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