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三月》中翠姨的成长与鞋的关联分析
2024-10-14贾鑫
《小城三月》是萧红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书中曾提及不少流行物件,其中就包含两次关于鞋的描述,一次是绒绳鞋,一次是高跟鞋。通过分析这两次描写,可以察觉到翠姨在“我家”的成长,这种成长是心理上的,也是思想与行为上的。探究其背后的动机与成因,将会发现萧红对历史时代下的女性描写所灌注的心血。
萧红发表《小城三月》的时间是1941年,此时的萧红已经具备了成熟的写作观念,早在1938年,萧红在《七月》杂志主持召开的“抗战以来文艺动态和展望”的座谈会时就曾说过,“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者过去,作家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1]这位年轻的女作家很早就意识到了旧文化、旧传统对人们思想的荼毒,在1935年创作的《生死场》中,无论是年长的女性麻面婆、王婆,还是年轻的女性金枝、月英,萧红刻画的一众女性挣扎在生与死的绝望中,而在生与死的背后,挥之不去的蒙昧一直缠绕在东北这片黑土地上。在《小城三月》中,作家同样直指蒙昧,只是这一次,不同于《生死场》的大开大合,在平静忧伤的叙述中,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时空变幻下翠姨思想的逐渐转变,这是一种成长。在这种成长的背后,蕴藏着萧红对女性生存状况和生命体验的敏锐洞察力和细腻感知。
一、渴望与诉求:第一次买鞋经历的解读
《小城三月》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一个正值芳华的女子,也就是翠姨,来到我家与我的堂哥相恋,随后却和别人订了婚,最后自戕而死的故事。文中在用“我”的视角讲述故事时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有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恋爱了。”[2]3但是从作家的谋篇布局来看,并没有直接写翠姨和堂哥的恋爱,堂哥也并没有直接出场。作家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小城中的流行衣饰处着手。在文章的开头,就提及了两样时兴服装,一样是绒绳结披肩,另一样就是绒绳鞋。绒绳结披肩是几乎每个人都有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年纪大的祖母用了蓝色的,没有用枣红色的,当然,虽然具体颜色并未提及,翠姨也是有的。相比于拥有绒绳结披肩的省略叙述,翠姨买绒绳鞋的过程则更加详细。在这详细的描绘中,仅通过买鞋这一件事就为读者刻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将翠姨性格中的谨慎、自怨自艾、隐忍等特点展现在读者眼前。
从买绒绳鞋这件事来看,翠姨对绒绳鞋的态度是谨慎犹豫的,一定要等大家都开始采买,她才会考虑要不要买。翠姨先是夜里与我谈话,问我绒绳鞋是不是穿着好看,在得到确定的回答后,也就是他人的认可之后,翠姨才会“迈出一步”,上街去买想要的绒绳鞋。为了买绒绳鞋,我一共陪翠姨去了两次。第一次翠姨和我上街去买绒绳鞋,没有告诉我她的目的,只是要求我陪她。翠姨在上街时会先看看别的东西,然后再问是否有绒绳鞋。然而逛了几家铺子,都说已经卖完了,翠姨却买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一家铺子里有绒绳鞋,但是合适的、颜色好看的都已卖光,即使都已卖光,翠姨还是想要去买,从这里就可以看出翠姨对绒绳鞋的一种隐秘渴望。翠姨对这种渴望选择了压抑,即使再喜欢,也需要再三定夺。在作品中,因为“我”认为“既然没有好的,又为什么要买呢?”[2]10这一理由,翠姨打消了念头,最终也未能买到。
第二次买绒绳鞋,是在几天之后,翠姨再次开口上街,与第一次不同的是,翠姨坦白地告诉了我她要买一双绒绳鞋。但是事与愿违,可能是过了时兴劲儿,也有可能是太时兴了,商铺里没有绒绳鞋了,翠姨最终也未能买到。于是,这次不再是借由“我”的口吻去讲述了,“翠姨深深地看到我的眼里”,说出“我的命,不会好的”[2]12这句话。萧红的《小城三月》一直是运用第一人称,以文中的主人公“我”——一个孩童的视角来进行讲述。这是书中翠姨直接说出的第一句话,而不是由我转述,同时这也是值得读者细细揣摩的一句话。这句话,也与翠姨最终的自戕行为相呼应。从翠姨的这句话中,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她对于生活的自怨自艾;再结合她买绒绳鞋的过程来看,也足以体现出她在生活上是一个谨小慎微、优柔寡断的人。
购买绒绳鞋的过程不仅可以反映翠姨的人物性格,绒绳鞋作为流行物件,它还有一定的叙事作用,具体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就是生活化,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喜欢打扮自己,我与翠姨时常讨论这些东西也是情理使然,不显得生硬突兀。第二个方面便是拉近我的视野。翠姨作为我家的外来者,流行物件儿使得我和她有了共同话题,讨论买什么、怎么搭配拉近了我和翠姨的关系,也正是在逐渐亲近熟悉的过程中,我才会敏锐地洞察到翠姨的性格、心理状态与思维模式。第三个方面便是购买绒绳鞋失败这一行为的寓意象征,从绒绳鞋的两次购买过程以及最终购买失败的结局来看,绒绳鞋有着更深的潜在含义,绒绳鞋的购买失败暗示了翠姨爱情的无疾而终,生命的凋零灭亡;而我看清了翠姨早已喜欢上了绒绳鞋,就像我看出了翠姨喜欢我的堂哥一样;两次购买绒绳鞋,第一次的隐晦与第二次的坦白形成了对比,其实也暗示了翠姨在我家逐渐受到的影响,具体表现在思想与行为上做出的转变,这种转变是一种潜移默化、日渐月染的变化。
二、正视与突破:第二次买鞋的行为解读
书中关于鞋的第二次描写非常短,是在翠姨订婚之后,此时翠姨已经来我家住过好几次了。作者第二次介绍了那个时候的时兴物件儿,比如长穗的耳坠子、高跟鞋等。对于已经开始流行的高跟鞋,却也提道:“可是在我们本街上却不大有人穿,只有我的继母早就开始穿”[2]24。我的继母是生活在我家这一集结点的,可以很好地接受高跟鞋这一新事物,敢于尝试,而这么“摩登”的行为,还是会让不少人退缩。为什么高跟鞋这种时兴物件儿并没有多少人接受呢?从服饰心理学来看,“从受众一方来看,反馈是基于所见着装体后而产生的、融会并发送的信息,其信息根源于社会认知经验。”[3]27也就是说在穿衣服上,大众会考虑到是否符合时代气息、是否符合社会规范等因素。在封闭的小城里,与传统的鞋相比,高跟鞋还是不符合人们传统的服饰审美观,这也与服饰着装得体的观念相违背。敢不畏惧议论、尝试别人不敢尝试之物的人,除了我的继母,出人意料的是还有翠姨。“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来,走路还很不安定,但到第二天就比较的习惯了。到了第三天,就是说以后,她就是跑起来也是很平稳的。而且走路的姿态更加可爱了。”[2]24这里的翠姨与之前买绒绳鞋的翠姨可以说是非常不同的。要知道,第一次流行的绒绳鞋,翠姨再三犹豫,衡量很久,虽然下定了决心去买,却依旧没有买到。第二次的高跟鞋,与绒绳鞋不同的是,虽然高跟鞋流行,但是在小城里,买的人却少,然而翠姨买了,并且大胆地穿了出来。翠姨买绒绳鞋的犹豫行为就是一种否认与害怕,可能是出于自卑,她害怕自己穿着绒绳鞋不好看;可能是出于害怕,绒绳鞋不符合传统着装规矩;又或者出于害羞,羞于表达出自己的欲望与诉求,这种微妙的心理读者不得而知。但是在描写高跟鞋的叙述中,她的心理发生了变化,这是因为“健全的人都有一种实现倾向的心理愿望与意识动机,而实现倾向正是生命的驱动力量。在服饰的应用中实现自我着装倾向,使自己的整体着装形象更加特异化,更加独立,这是人的正当的精神需求。”[3]21翠姨的成长就在于她克服了自己种种恐惧,无论是害怕、自卑还是害羞,在她的身上不仅仅是穿一双鞋的转变,这种令人惊喜的成长感更源于她在自己的整体着装方面表现出的正当的精神诉求,以及这种诉求之下隐藏的生命的驱动力量。
三、从时空的角度探讨翠姨的悲剧根源及行为转变
对翠姨两次买鞋的行为进行解读,可以发现翠姨内在的性格特点,也可以发现女性内在的对美的追求,这是一种生命之美。那么,从第一次买鞋经历来看,翠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一双鞋,就使得翠姨感伤,认为自己命不好呢?事实上,翠姨这种性格来源于她多年生活的社会环境与家庭因素。她自认为自己的命是不会好的,这与她从社会中习得的文化有关。她对周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抱着悲观的看法,将一切归咎为自己的命不好。而其中的根源就在于“造成翠姨悲剧的原因不是单一的,她既来自人物自身性格心理的局限,更来自社会历史文化对女性的无形打压。形成翠姨这种性格的深层原因则在于社会的历史文化”[4]。
在小城里,由于地缘限制,封建的社会文化仍旧非常浓厚。即使人们可以接受时兴的物件儿,也不能接受时兴的思想、文化。小城里的人会对现在的男学生遇到女孩子不怕羞这件事而感到奇怪,并且认为男学生不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娶妻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小城的整体思想还是保守、封建的。在小城里,保守封建的思想造就了迂腐、固化的行为准则,对于婚姻大事,仍然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准则。因此,在传统的“门当户对”的观念之下,翠姨也最终被许配给了上过私塾、母亲同样是寡妇的男子。在翠姨见她未来的丈夫之前,她完全不知道那人将是她的伴侣,而且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位陌生的男子就已被默认为她未来的丈夫,无须征询她的意见,遑论喜不YKVLSVD9kHB3zAAbLCN/3A==喜欢。深厚悠久的社会历史文化早已为女子该嫁什么样的人设置好了标准。因为翠姨是寡妇的女儿,母亲是又嫁了人的人,所以在配婚时会担心没教养、命不好,以家庭的出身来打压一位女子,甚至他们都未曾见过、了解过这样一位女子。而这仅仅只是在婚姻方面受到的打压,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女性实则每时每刻都承受着社会各个层面的打压与束缚。
而与小城的封闭性不同的是,在“《小城三月》中,时空体形式最基本的具象是‘我家’。‘我家’是小城和三月时空交错的集结点”[5]。这个交集点不同于小城,具有开放性。书中曾介绍道,叔叔和哥哥都曾到北京和哈尔滨这种大城市读书,父亲从前参加过革命,在普遍认为与女同学通信就是造了反的小城中,我家却是可以的。这个家既可以视作新文化的受益家庭,同时也是向其他人传输新文化、打破愚昧的一个空间。在我家,可以不论男女一起去看花灯,甚至家中设有网球场,可以一起打网球,这个空间中没有男女之防,也无父母之命。正是这种“开明”的家庭氛围让翠姨发生了改变,而萧红正是巧妙地利用女性的衣饰来进行书写,展示出翠姨的前后细微变化。
事实上,就如同中国的“缠足的消逝不是一个从缠到解的直线过程,不会在一夕之间就从旧式生活翻转到新式生活”[6]6一般,即使政府规定了要废除缠足,但是打破女性身体的枷锁,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完成的。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以及文化环境下,女性权利、自由、自我的解放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需要女性以更强的毅力去冲破枷锁,需要更多人共同的支持和努力。裹脚布终将会被丢弃,它会解开束缚在女子身体上、心灵上的枷锁,翠姨也终将会成长,绽放出生命的绚烂花朵。翠姨对于鞋子态度的转变,事实上也验证着翠姨思想上与心灵上的成长。
翠姨的形象与成长,是萧红倾注了生命力去塑造的。在萧红人生的最后时期,冥冥之中似乎也是用文字在表达一些不能言说的女性体验。对翠姨爱情悲剧的描绘,对翠姨自戕而死结局的安排,对翠姨心理成长的隐秘刻画,都展示了萧红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同情与巨大力量的感知。然而,这种力量在翠姨身上,似乎被内化为一种沉重的负担,最终成为杀死自己的利剑,令人唏嘘。反观萧红,年少时因不满家中婚事而勇敢离家,人生几经波折,她一直成长学习,将自己的生命体验用文字转化成优秀的作品,在她身上,同样有着巨大力量,而萧红最终的不幸离世,也是让人扼腕叹息。
四、结语
萧红仅描写了两次翠姨买鞋的经历,便塑造出了一个对美好事物有着强烈追求的翠姨形象。鞋子可以用来体现翠姨的性格和她受到的社会文化压迫,同时也象征着翠姨的爱情,它是一种生命力的外在体现,更证明了翠姨在思想上的成长继而通过行为上的实践表现出来。萧红将她过往的经历与记忆化为文本,为读者留下了一个处在新旧文化交替下的女性形象,翠姨最后的自戕蕴含着萧红在《小城三月》中对于美好消逝的叹惋,叹惋的背后暗含着作者对社会的无声谴责。翠姨的悲剧代表着一个群体的悲剧,翠姨临死前未道完的话正是深厚历史文化下女性群体被安排的一生的无声呐喊。
作者简介:贾鑫(2000—),女,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注释:
〔1〕王琳.从激愤的感叹到悲凉的陈述:论萧红标点符号的使用与情感形式的演变[J].文艺争鸣,2011(5):73-75.
〔2〕萧红.小城三月[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
〔3〕华梅.服饰心理学[M].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4.
〔4〕降红燕.《小城三月》的症候式分析[J].世界文学评论,2012(1):237-240.
〔5〕赵坤.文化错动中的人生悲凉——《小城三月》的时空体形式[J].文艺争鸣,2011(5):69-72.
〔6〕(美)高彦颐.缠足:“金莲崇拜”盛极而衰的演变[M].苗延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