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白:《故都的秋》中的悲凉美学与情感书写
2024-10-12陈新春张晴悦
[摘 要] 当前,很多人对《故都的秋》中的悲凉美学缺乏认知体验,同时易将以悲为美与悲秋相等同,错失了对郁达夫独特审美的探索。基于此,补白中国的悲秋传统,爬梳以悲为美的历史文化渊源;补白日本的物哀文化,探寻以悲为美的文化内涵;补白作者的文人情调,聚焦以悲为美的创作观念,以期完整把握《故都的秋》的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
[关 键 词] 《故都的秋》;补白;悲凉美学
“时代、民族、社会形态、阶级以及文化修养的差别不大能影响一个人对于‘花是红的’的认识,却很能影响一个人对于‘花是美的’的认识。”[1]朱光潜认为美是有社会性的,不同社会背景、不同时代的人对美的认知不同。对于《故都的秋》这篇彰显郁达夫独特审美趣味的散文而言,读者囿于时代的隔阂与自身审美倾向的局限,如沿用以往惯常使用的从个人经验出发来解读作品,大抵难以品悟到其中以悲为美的审美内涵,导致作品解读浅表化。尤其是青少年对郁达夫本人的文人格调较为陌生,难以理解作者以悲为美的审美品位,说不出这篇文章哪里美,甚至不觉得其是美的。由此看来,在鉴赏本篇文本时,可通过补白中国的悲秋传统,爬梳以悲为美的历史渊源;补白日本的物哀文化,探寻以悲为美的深刻文化内涵;补白作者的文人情调,聚焦以悲为美的创作观念;以期完整把握《故都的秋》的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
一、补白中国的悲秋传统,爬梳以悲为美的历史渊源
在这篇文章里,我们能读到作者细腻详尽地对北平之秋的工笔刻画:庭院秋声、破壁粗茶、花凋草谢、落花细蕊、扫帚细纹,还有时时哀鸣的秋蝉,秋雨中闲话家常、悠闲地听雨赏雨的人们,甚至包括枣子、柿子、葡萄等清秋的佳果……没有充分了解中国古代悲秋意蕴的人,是很难理解为何作者不写北平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
“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的确,以唐诗的集本《全唐诗》为统计对象,量化分析的结果显示,其中写到最多的季节就是秋。对此文坛大宗韩愈有其独特阐发:“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好之,则不暇以为。”就创作角度而言,抒愁苦之情、歌凄苦之声更容易写得动人心弦,令人伤感。由于地域的关系,中国文学同自7Fltua+s0+4btzgBCjEbWveXxns6BUU3sa3kje7m/Ac=然物候联系甚密,秋作为四季当中最易惹人感伤的季节,悲秋情绪自此厚植在传统士人的灵感土壤中,并在一代代的反复构建中凝聚着民族丰厚的文化内涵,逐渐沉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中国古代文人文学的地层中沉积着悲秋文化激荡、冲刷的痕迹。
才士悲秋的美感书写及特定形式时常散见于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中,《优古堂诗话》中说的“陆士衡乐府‘游客春芳林,春其伤客心’,杜子美‘花近高楼伤客心’,皆本屈原‘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便是此般意义。这些文人墨客将寒山、瘦水、残荷、寒雨、冷风笼于形内又摄入笔端,而单写秋中之物仿佛还不足以体现其沉郁、悲凉的内心一般,往往还特意将疏木枯叶、破月孤烟设为飘零肃杀的背景,使得凄寒怆远的诗中寒气越过千载,依旧荡漾在近现代知识分子的笔下。所有这些对悲凉异趣、与众不同的审美追求,最终形成了秋士的名士气派和异于常人的文人风度。由此观之,郁达夫笔下“悲凉”的审美意趣,并非离经叛道,他沿袭了士人的悲秋传统,并沉浸在其中。这是一种区别于庸常趣味的高雅情趣,非得在常人寻不到、品不出、尝不透的地方才能咂摸出一二。
《长征殿·汪序》言:“曾闻秋士最易生悲,况说倾城由来多怨。”郁达夫与众不同的是,他赏悲景,却不怨,反而还觉得美。这与嵇康《琴赋》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陆机《文赋》中“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钟嵘《诗品》中“文温以丽,意悲而远”体现出的“哀而不伤”更为契合。不仅于此,其中还隐约可见日本物哀文化的影响。
二、补白日本的物哀文化,探寻以悲为美的文化内涵
郁达夫写故都的秋的颓废、衰败之美,虽继承了传统士人的书写习惯,但却向着西方美学的“向死而生”发展,秉承着日本文化里的“物哀”美学。不同于一般春女秋士的苦闷伤怀,郁达夫在赏玩残陨;沉浸在凄苦哀飒的氛围中,传统秋士往往触景生情,抑或被哀景所动以致情难自已,而郁达夫则是将自己浸润在物哀的氛围中,身临其境地体验、把玩秋给他带来的与众不同的感觉。这些细腻微妙之处,学生能隐隐约约感知到有些“不对劲”,但难点在于如何让学生能够准确认识并且了解到有这样一种独特的审美。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此时需要老师适当地补充,郁达夫在性情品格塑造的关键期,有长达十年的赴日留学经验,这“既熏陶了他的感觉,使他精细敏锐,又局限了他的气度,使他清瘦孱弱”[2],同时,他还深受日本文学中“物哀”的影响,其文字笔触清晰可见“物哀美学”的统摄与发轫。本居宣长最先在《紫文要领》《石上私淑言》《源氏物语玉小栉》中阐明与厘清“物哀”术语之内涵与价值,并首次将其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予以引证和阐述,即“物之心”“事之心”,“物”“事”主要指能够引发“哀”感的事物,进言之是可以为人所感知、体察与理解的审美性的对象,在描写的题材内容上,自然体现出鲜明的审美倾向和唯美诉求。一言以蔽之,用学者王向远的话来说,就是“物心人情”,即“‘物哀’本身指的主要不是实在的‘物’, 而只是人所感受到的事物中所包含的一种情感精神”[3]。值得注意的是,物哀与颓废并不等同,它的实质是倡导人感物兴哀,可以对人情百态、天下大事和自然世界的各种情态有所触发、引生,是一种善于感受优美、欣赏纤细、赞叹哀愁的情感表现,敏感而多思的文人还往往于最绚烂之时可以窥见衰败寂寥后的悲凉之美。悲与美不但不相抵牾,甚至就深层而言还相通相融。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对于意象营构出来的抒情层次,就是对物哀美学的借鉴,集中体现在他从无意识到有意识地品味“悲凉美”。从一开始对芦花、柳影、虫唱、月色等远离城市熙攘与热闹事物的粗笔勾勒,到刻意避开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热门景点而是住“破屋”、静读“破壁腰”,再到对庭院里的“衰败的牵牛花”“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等冷色调景物的刻意描摹,虽体现出其对日本“物哀美学”的沿袭与化用,但为何偏偏选择此类景物入文的原因,还在于随性而发的无意识状态。
有意识是缘于秋槐落蕊的出现——不论是残花落蕊,抑或是槐树落叶,都让他觉得“细腻”“清闲”“落寞”,这分明是将自己的主观情感融入物中,与其说是郁达夫在赏景,毋宁说是作者在“孤芳自赏”,以至看到满地憔悴的花蕊,联想到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下天知秋,岁之将暮,叶落感怀,更是愈觉深沉,而作者本人就沉浸在其中,看见深沉,而不觉压抑。下文更是觉得秋蝉是衰弱的蝉声,都像是“特产”。这分明是将已经意识到的哀伤、萧条、颓败等复杂情感当作赏玩的对象。嘶叫哀鸣的蝉,其实早已成为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如“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猿啼三峡雨,蝉报两京秋”(元稹《酬许五康佐》)。
郁达夫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虽然沿袭并承认了蝉意象所蕴含的孤独、哀伤,甚至恐惧等情感,但是将其当作赏玩品味的对象,他在欣赏衰败、品味哀鸣,并称赞其为“特产”与“家虫”。可见其不但不觉得孤独,而且还乐在其中,以至无不羡慕地说:“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可见,他臻于极致地饱尝了此般回味隽永的浓郁之秋。在这里郁达夫将物哀美学与悲秋传统相结合,开拓了审美领域。生命的蓬勃值得欣赏,生命的颓败陨落同样值得品味,在享受优美带来的愉悦的同时,亦可以浸润在生命因有限性而造成的悲怆与苍凉中,以浓情来眷顾“向死而生”的悲壮。在这样的浓郁秋味之中,读者如何会不随着他一起,知“物哀”、明“物之心”,屏声敛气,满怀“清”“静”地静观万物?怎么会不随着他一起“赏玩”这“无限深沉”“悲凉”的秋味,贪恋着故都的秋呢?
补白这一概念,并不意味着对文本解读本身的削弱,相反,这不但与学生的认知水平相契合,易于学生理解为何郁达夫有如此独特的审美,即使我们不能也无须详细地阐述与旁证为何郁达夫会有这般审美,但我们也不能对此置之不理,只停留在“以物观物”,而无视“以我观物”的主观选择性。
三、补白作者的文人情调,聚焦以悲为美的创作观念
郁达夫作为中国新旧文学交锋时期的文坛翘楚,既接触了大量的西方美学原理,又积攒了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力,而其文学创作更是发轫于旧文学也止于旧体诗,这一脱胎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文人情调,浸润《故都的秋》中,或许也正是这抹深沉的文人情调,使得郁达夫对于故都之秋产生了发乎浓情的眷恋,这眼光里分明闪烁着传统士人的审美趣味,当其凝结成创作观念时,则主要体现在郁达夫独特的声韵抒情与抒情夹议两个方面。
其一,声韵抒情。全文从头至尾多为短句、散句,有意识地将情绪静下来,声调慢起来,语调拉长,读起来不急不忙,雅态十足,并且还虚拟了北方人对话的场面,点评“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平缓悠扬的语调,巧妙、精准地传递了作者悠闲平静的心境。此类平仄、押韵、节奏等“外声音”能不断击中读者的心扉,文本蝉鸣、驯鸽的飞声、闲话家常等“内声音”更是可以引起读者共振。这种颇具韵味的语言,让整篇散文具有了诗的色彩。
不仅如此,在郁达夫看来,除了传统的文字音韵外,自然本身就是最佳的韵律“四季的来复,阴阳的配合,昼夜的循环,甚至于走路时两脚的一进一出”,合乎自然韵律方能物我交融。于是乎郁达夫凭借自己的审美想象,竭力将不同的生命形态配列,上揽天色、下俯落蕊、耳听蝉鸣、眼观秋草,不按顺序、不从规律地将能体现秋所蕴含的生命意蕴的物体,竞相纳入文中。
由此看来,文中除了显性的声音韵律,还隐藏着南北韵味对比、自然万物笼于笔下等隐性的独特韵律。
其二,抒情夹议。结尾处运用了大量的篇幅与直接议论的话语来试图为其以悲为美的审美进行合理阐发与谨慎辩护。“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这一片段的陡然出现,看似有些突兀,实则不然。其中正流露出作者深厚的文学修养,用倪文尖老师的话说是“这也是本篇文章区别于一般中学生作文的特殊所在”。
实际上,认真爬梳郁达夫的生平经历会发现,这样一位新文学的代表人物自幼与旧体诗交缠颇深。5年的私塾生活让其受到传统文学名著的熏陶,即使在新学堂读书,也是“一味的读书,一味的做诗”[4],积累了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化知识。一生更是创作了近600首旧体诗,且佳作篇篇,获得了郭沫若、吴战垒等人高度评价:“达夫的诗……确有李白的清新飘逸;但又不拘一格,而能出自唐宋元明清诸家,博采众长,融李白……龚自珍众作于一炉,视自己性之所近而取舍之,神明变化,存乎一心。”在此段中,郁达夫更是直接将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点了出来,与文中引用的诗句一样,无不是在向读者展现其文人情调。
此外,这段议论更是彰显其独特的散文创作观,即“现代散文”要“诉之于我们的智性”[5]旨在给予读者智识,而这又需与情感价值联系在一起,因而除了直接议论的段落外,智性因素还潜藏在其他抒情写景文字中。“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
同样有着古文基础的文人会看到,这潜台词就是苏轼的“万人如海一身藏”与龚自珍的“城曲深藏此布衣”。通过引用古代典籍记载陶然亭、钓鱼台、西山、玉泉、潭柘寺等地名的由来,也让文字之下的雅致浮现。
本文通过补白中国的悲秋传统,爬梳以悲为美的历史文化渊源;补白日本的物哀文化,探寻以悲为美的文化内涵;补白作者的文人情调,聚焦以悲为美的创作观念;重新审视了《故都的秋》。让读者对本文的认识由零碎走向了整体,从分析审美表现到体认审美情趣,从浅表化解读走向了深层次思辨,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的阐释空间。
参考文献:
[1]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1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34-35.
[2]许子东.张爱玲·郁达夫·香港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166.
[3]王向远.日本的“哀·物哀·知物哀”:审美概念的形成流变及语义分析[J].江淮论坛,2012(5):8-14.
[4]郁达夫.不惊人草[M]//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7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276.
[5]郁达夫.导言[M]//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影印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5.
作者单位:长沙市周南中学
作者简介:陈新春(1969—),男,湖南浏阳人,本科,高级教师,研究方向:教育管理、中学语文教学。
张晴悦(2001—),女,湖南娄底人,本科,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