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易传》中苏轼人性论的探究
2024-10-12刘思源
[摘 要] 苏轼对《周易》的研治贯穿他的一生,幼时研读《周易》,中年被贬黄州时开始撰著《东坡易传》,晚年被贬海南时又继续对《东坡易传》等学术著作进行修订,最终定稿。《东坡易传》集中体现了苏轼的易学思想,在“人”学方面,他主要探讨了人性论,提出人性是“无善无恶”的,在反驳了前人关于人性的观点的同时,进一步阐释“性”与“情”“道”“命”之间的关系以及人性论思想对后世的影响。
[关 键 词] 《东坡易传》;人性论;情;道;命
苏轼是北宋的文坛巨匠,诗词书画无不独领风骚,他一生命途多舛,富贵时曾做帝王师,落魄时沦为南荒流人,三起三落,却仍能自得其乐。他的经历中似乎比常人多了几分命运的戏弄,但是正因为如此,才造就了他独特而鲜明的魅力。不可否认的是,佛家和道家的思想的确对苏轼形成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同时我们也不可忽视《周易》对苏轼的影响,他终生研习《周易》并著有《东坡易传》,正如耿亮之先生所言,“东坡人格的文化底蕴正是《东坡易传》中的易学思想和哲学智慧”[1]。《东坡易传》作为苏轼“易学”的代表作,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他对于人性的阐述。
一、苏轼研治《周易》与《东坡易传》
苏轼的一生都致力于深入研习与探索《周易》的奥秘与智慧,这不仅是因为受到北宋学术大环境的影响,还有一定的家学渊源。苏轼和苏辙两兄弟从小便开始在父亲苏洵的指导下研习《周易》,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对经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为后来《东坡易传》的成书奠定了基础。苏轼年轻时对于《周易》的研习只停留于应对科举的层面,对书中精微玄妙部分鲜少探究,直至贬官,丰富的阅历让他对人生和世界有了更深的体悟。于是,他继承父志,开始全心全意地投入《周易》的研读之中,不仅深入探索其奥秘,还倾注心血撰写了《东坡易传》。可以说,苏轼一生中的“三落”,虽然标志着政治生涯的低谷和挫折,却是他学术生涯中的巅峰时刻,其凭借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深厚的学识,留下了不朽的篇章。
苏轼撰写《东坡易传》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被贬黄州期间,官场失意,让他有了充足的闲暇时间。他曾说:“某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2]1483显然,这段时期他倾注了大量的心力与时间于《周易》的研习之中,尤其显著的是,在黄州居留期间,他已成功完成了《东坡易传》这部著作的初步草稿,共计九卷。第二阶段是被贬至遥远的岭南之地期间,他更加专注于对《周易》的研究,并致力于《东坡易传》的细致修订,直至最终完成定稿,“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2]1540。当时身处被视为不宜人居的海南,苏轼最为欣慰之事,莫过于《东坡易传》的顺利撰写与完成。从整体来说,《东坡易传》写于苏轼的中年,成书于晚年,是他易学集大成的作品,更是他一生学《周易》、研究《周易》的象征。
二、《东坡易传》中苏轼的性命论
(一)性无善恶
关于人性的探讨,并非苏轼首开先河,实则早在他之前众多杰出的思想家便已纷纷著说立论,且大多数论述均聚焦于人性的善恶两端。苏轼对此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言道:“昔之为性论者多矣,而不能定于一。始孟子以为善,而荀子以为恶,扬子以为善恶混。而韩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说,而折之以孔子之论,离性以为三品……而天下之所是者,于愈之说为多焉。”[2]110尽管历代学者对人性论的探讨层出不穷,却始终未能达成一致的共识。苏轼指出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扬雄的性善恶混合论,以及韩愈的性三品论,表面上看似相互冲突,实则都是在人性善恶的框架下进行的探讨。而苏轼提出了自己的“人性论”,它建立在对上述四种观点的批判与反思之上,试图为人性问题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和解读。
苏轼认为,“性”是一种难以言说且难以捉摸的存在。无论是圣贤所展现的“善”,还是小人所表现出的“恶”,都是可以通过后天教育或其他方式培养和发展的。人们常常将这种后天形成的善恶视为“性”的本质,但在苏轼看来,这其实是后天人为界定的,并非“性”的真正含义。他认为,真正的“性”,即便是尧舜这样的至善之人,或是桀纣这样的至恶之徒,都无法对其有所增减或改变,它是个体生命内在固有的一种禀赋,不受外界环境、个人行为或道德评价的影响。这种“性”具有两个显著特点:首先,每个人所禀赋的“性”是相等的,不会因外界环境或他人的意志而有所改变或转移,具有平等性;其次,苏轼所理解的“性”,并不以传统的“善”与“恶”来界定其性质。
“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并无善恶之别,它是由天道赋予、人生而固有的本质。苏轼认为孟子、荀子等人关于人性论的见解之所以存在巨大差异甚至分歧,根本原因在于他们错误地将“性”与“才”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混为一谈。无论是圣贤还是普通人,“性”是他们共同拥有且没有差别的存在,它构成了人的基本属性和内在本质,而“才”则不同,它在不同人身上会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表现。因此,苏轼认为将“性”与“才”混为一谈是不恰当的,它们各自有着独立的内涵和意义。为了阐明“性”与“才”的区别,苏轼以树木为喻:树木因有用而被称为材,物品因有用而被称为财,人因有用而被称为才。树木只要有土壤就能生根发芽,得到雨露风气的滋养就会茂盛生长,这是所有树木生来就具有的本性;正如人饿了想吃东西、渴了想喝水,是生来就有、与生俱来的,是人性的一种外在表现,圣贤和普通人都无法避免。不同的树木之间存在大小不一的差异,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坚硬、有的柔软,这些不同的特点使得树木各有其用处,在不同的场合发挥作用。人也一样,每个人的资质各不相同,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聪明、有人愚钝,但每个人的长处都会派上不同的用场。正是基于此,苏轼认为,如果性是无为的,那么就不存在善恶之分,饥而食、渴而饮、男女之欲,其实就是人性的表现。圣人通过驾驭七情来驾驭万物从而获得善,而普通人则因七情而在外物中迷失本性以致为恶。虽然“性”可以最终产生善恶的结果,但“性”本身并不包含善恶。因此,苏轼赞同扬雄“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的观点,但反对扬雄“人之性善恶混”的说法,因为人性本不能用善恶来评判。
(二)性与情
苏轼主张“性”与“情”之间的紧密关系与“道”与万物之间的关系一样。韩愈曾认为“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3],详尽阐述了“性”乃生而有之,蕴含仁义礼智信等道德本质;而“情”则是与外界接触后产生的,包括喜、怒、哀、乐、爱、恶、欲等自然情感,并强调“性”具有绝对的优先权和支配地位。苏轼则认为韩愈错误地颠倒了道德行为与自然情感的本末关系,在苏轼的哲学体系中,无论是基于生理需求的饥寒之感、男女之欲,还是更高层次的慈友、恭孝等道德情感,皆深深根植于“性”的本质之中。善恶行为,作为道德评判的必然结果,正是这些基本情感的自然流露与进一步升华的体现。苏轼强调,无论是圣贤以情感引导善行,还是小人滥用情感作恶,善恶之别在于其行为是否符合社会大多数人的利益。因此,道德判断与制度规范,皆是经验世界中基于情感与理性的后天构建。苏轼进一步指出,“性”与“情”实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性”作为超越经验层面的存在,其本质在“情”的现实表现中得以彰显,韩愈所述的喜怒哀乐等情感,实则是“性”的具体展现,二者间犹如源头与流水,正如“道”与万物之关系——道为万物之源,即超越万物又蕴含其中;“性”则是“情”之根本,超越具体情感形态而统摄其全。因此,尽管“性”与“情”紧密相连,但在本质上,它们又各自保持着独特的超越性与现实性,不可简单地等同视之。
(三)性与道
苏东坡认为,语言很难将“道”和“性”的关系表述出来,原因之一是“道”和“性”二者都很难用语言将其具体的样子描述出来,所以自然也不能明确地用定义指出二者的区别,另一个原因是二者的关系就如听见声音的关系,极难界定当声音发出之时先有的谁。在逻辑架构中“性”与“道”相互依存,无有先后之序。人类作为万物之一,自然也遵循着“物因道存,道因物显”的普遍法则。然而,人类以其独有的智慧,在探寻“道”的奥秘时,既可外求于万物,通过观察其自然规律来领悟;亦可内省于心,深入探索人性之自然本质。苏轼有言:“性者,乃人之本质所在,缺之则无以成道。”换言之,若无人性之基础,则人类不复存在,道亦无从显现。苏轼以“难言”二字,精妙地传达了《周易》中三才之道的深邃与复杂,强调了人作为探索大道主体的独特价值。万物皆因道而生,人性亦然,它是人与道紧密相连的纽带。对于人类而言,通过深刻认识并体悟自身之性,方能洞见大道之真谛,这是实现万物相通、归于一统的必由之路。在苏轼看来,“道”是生命存在之根源与基石,而“性”则是“道”在人间的具体体现,赋予人以“道”的本质与属性。因此,他坚信“性”与“道”本为一体,不可分割。这种对“性”“道”统一性的深刻理解,构成了苏东坡哲学思想的核心,彰显了其对生命本质与宇宙真理的独到见解。
(四)性与命
苏轼从境界论的深层意义上深入探讨了“性”与“命”之间的关系。在他的思想架构里,“性”这一概念被赋予超越日常经验认知的崇高地位,它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存在,更是一种超验的、难以用言语完全表达的存在。这种“性”既难以用言语来全面描述,也无法仅凭经验积累或理性分析来彻底把握其真谛。“性之至者亦曰命”[4],苏轼认为,当人的生命能够达到一种完全顺应“道”的自然规律、率性而为的境界,活到能与天道完美融合的极致之境时,便实现了“性”与“命”合二为一的最绝妙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命”不再仅仅是外在的、肉体的生命体现形式,实体的生命同样可以最终成为“性”乃至天道最为完美的呈现形式。在解读《周易》时,苏轼进一步将“性”“命”“道”进行了超越性的统一,在《东坡易传》中,完整地构建了《周易》天人合一的思想体系,将人与自然、天道紧密相连,认为人是天道交感阴阳的充分体现。这样的思想不仅深刻体现了苏轼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也倡导了一种和谐平等共存的理念,即人与自然、天道之间应该保持一种和谐共生的关系,相互尊重、相互依存。
“孰能一是二者,则至于命矣”深刻体现了苏轼对于“性”与“命”的独到见解。他认为“性”与“命”在本质上是可以等同视之的,主张“性”的最极致状态是能够通过“命”得以鲜活地展现。同时苏轼进一步主张,宇宙间的万物都是由“道”生化而来,这一观点赋予他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和尊重,在他看来,无论是形态各异、大小不等,还是处于生死轮回中的众生,都被赋予平等且齐同的尊重感,这种尊重感源自他对“道”的深刻理解,认为万物在“道”的生化下,都拥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在人性论方面,苏轼既摒弃了天生聪慧、无须学习的“上民”之说,也否定了注定愚笨、无法提升的“下民”之论。他认为人性并无先天的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具有潜在的智慧和才能,只要通过个人的努力和学习,都能够实现自我的提升和完善。由此可见,苏轼的性命观不仅深受道家思想影响,更彰显了他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和对自然率性的高度赞赏。他强调生命的平等和尊重,体现了苏轼对人性、生命和自然的深刻思考和独特见解。
三、苏轼人性论对后世的影响
苏轼一生涉猎甚广,对易学的研治只是诸多内容的一部分,苏轼从深入研读《周易》中领悟到深刻的人性论思想。这一思想不仅在他个人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为他度过人生的低谷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支撑,使他在逆境中能够坚韧不拔,保持内心的平和与坚定。同时,这一人性论思想也深深地渗透到他的文学创作之中,为他的作品赋予深刻的思想高度和独特的哲学内涵,使其作品充满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生命本质的独到见解,展现出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思想深度。
苏轼对《周易》的深入研治,无疑给后世带来了丰富而深远的启示。首先,他展现了一种对待前人思想的明智态度,即“扬弃”,面对前人的思想遗产,没有盲目追随或全盘接受,而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标准,选择性地吸收和借鉴,经过个人思考和甄别,真正汲取前人智慧的精髓。其次,苏轼在研究《周易》时,不仅重视其本身的原义,还能够在此基础上进行发挥和创新,将深入挖掘《周易》的经典思想与自己的见解相融合,做到了化经典为己用,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深厚的思想底蕴。最后,苏轼将从《周易》中所习得的知识和智慧应用于现实生活之中,贯彻了学以致用的理念。当然,在研究《周易》的过程中,苏轼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时代的局限和影响。但这恰恰提醒我们,作为研究者,应当永远行走在追求真理的路上,不断突破时代的束缚,努力探寻更为深邃和广阔的知识领域。
参考文献:
[1]耿亮之.苏轼易学与其人格[J].周易研究,1996(3):36.
[2]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刘真伦,岳珍. 韩愈文集汇校笺注[M]. 北京:中华书局, 2018.
[4]苏轼. 钦定四库全书·东坡易传[M]. 北京:中国书店, 2018.
作者单位:武汉理工大学
作者简介:刘思源(1999—),女,土家族,湖南张家界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科技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