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时期董仲舒的地位变化
2024-10-12温逢源
[摘 要] 作为西汉时期的一位重要儒者,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和三纲五常等理论对西汉及后世王朝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是为儒家占据主流思想地位做出了贡献。从《史记》来看,其中有关董仲舒的记载并不多,司马迁仅在《儒林列传》中用较短的篇幅介绍了董仲舒的生平。而到了东汉时期,班固不仅在《汉书》中为董仲舒单独立传,而且详细记录了汉武帝对董仲舒的策问。从两部史书的记载差异来看,其中不仅体现了董仲舒地位的提高,更说明了西汉统治政策的改变。
[关 键 词] 董仲舒;灾异谴告;汉儒;儒生政治
经过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西汉逐渐从秦末农民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此时的西汉不仅面临着诸侯王势力威胁皇权的情况,而且匈奴连年叩关也对边境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汉武帝即位之后,意欲改变这一情况,然而作为汉初指导思想的黄老之学已经无法适应变化了的形势,汉武帝急需一套新的理论来满足他加强中央集权以巩固统治的需要。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汉武帝下令郡国推荐贤良文学之士,董仲舒(见图1)参加了此次策问。在与汉武帝的对策中,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应”和大一统理论,为汉武帝解决国内和边境问题提供了支持。
一、武帝时期董仲舒的地位概况
从董仲舒的一系列理论来看,其比较符合武帝的现实需要,但是董仲舒在武帝一朝处于较低的地位,一直没有受到重用。而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董仲舒的理论虽然有利于巩固武帝的统治,但同时也借助上天的权威对皇权做出了一定的限制,而且董仲舒经常用灾异谴告来谈论政治得失,这就导致武帝在采纳董仲舒学说的同时,对阴阳灾异抱有警惧的心理。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辽东高庙发生火灾,董仲舒在给武帝的奏疏中说,高庙之所以会发生火灾,是因为“天灾若语陛下:当今之世,虽敝而重难,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也”[1]。然而这本奏疏被嫉妒他的主父偃窃走并报告了武帝,结果武帝发现奏疏中有“刺讥之语”,董仲舒因而被下狱,论罪当死,但是武帝惜其才能,下诏赦免他的罪过,并把他调出了长安。董仲舒因此不敢再谈论有关于灾异的事情。
另一方面,武帝时期的用人政策也是董仲舒不受重用的重要原因。以公孙弘为例,其在武帝时期颇受重用,这与董仲舒的仕途不顺形成鲜明对比。从二人的出身来看,董仲舒和公孙弘都凭借《春秋》入仕。但与公孙弘不同的是,董仲舒家境优渥,在孝景时期因专治《春秋》而被立为博士官,拥有很多弟子门生。而公孙弘自幼家境贫寒,直到四十岁时才开始学习《春秋》。公孙弘年轻时曾做过狱吏,后来因罪被罢免。窦太后驾崩后,武安侯田蚡“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2]。可以看出,公孙弘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儒生,因为他曾经做过狱吏,对于律令比较熟悉,所以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文法吏而非学者,而学习儒家学说只不过是为了“缘饰”,从这个角度来看,公孙弘比董仲舒更符合武帝的实际需要[3]。公孙弘经历了底层的艰难生活,性格十分圆滑,司马迁评价他“希世用事”。董仲舒认为公孙弘只会阿谀奉承,对他颇有微词,公孙弘因而十分记恨董仲舒。恰逢当时胶西王缺少国相,公孙弘借此建议武帝任命董仲舒为胶西相。而董仲舒担任了胶西相之后,害怕胶西王的放纵恣肆,担心会遭到不测之罪,不久后便称病辞官。
纵观西汉建立以来儒家思想的发展情况,西汉前期的统治者一直都是喜儒而不重儒,武帝虽然采取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但在武帝时期,董仲舒这样的学者仅具“缘饰”意义,无法走近权力中央[4],而受到重用的是像公孙弘一样的文法吏。虽然董仲舒在武帝时期的地位较低,但随着宣帝时期今文经学与阴阳灾异理论的兴起,董仲舒的地位被抬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二、宣元时期董仲舒地位的提高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汉昭帝驾崩,霍光等辅政大臣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不久后刘贺因荒淫无道而被霍光废黜,当年因巫蛊之祸而生长于民间的汉武帝曾孙刘病已被立为汉宣帝。宣帝即位之初,朝中大权依然把持在霍氏家族手中,为了摆脱霍氏家族的控制,彻底掌握大权,宣帝急需一套理论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而他借助的这套理论就是董仲舒的灾异说和谴告论。
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郡国发生地震,宣帝下诏:“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乃者地震北海、琅邪,坏祖宗庙,朕甚惧焉。”[1]这无疑是采纳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即上天通过灾异来警醒皇帝,宣帝借此宣扬自己“受命于天”的合理性。而除了宣帝本人宣扬阴阳灾异,汉宣帝一朝的大臣也多上书言灾异,以灾异言政事风行当时。汉宣帝时期的儒生萧望之曾对宣帝说:“今陛下以圣德居位,思政求贤,尧、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阴阳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擅势之所致也。”[1]萧望之将矛头直指把持朝政的霍氏家族,指责其专权擅政。不久之后,萧望之连续被提升为谏大夫、丞相司直,一年中三次调升官职。可以看出,萧望之通过阴阳灾异学说谈论政事的做法,恰好符合汉宣帝打击霍氏、强化中央集权的意图。
汉宣帝时期,不仅董仲舒的阴阳灾异理论受到重视,他的一些政策也得到了认可。元康年间,丞相魏相奏请施行贾谊和董仲舒等贤臣曾经提出的政策[5]。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汉宣帝下诏要求当时的官员在执法时遇到儿子藏匿犯罪的父母、妻子藏匿犯罪的丈夫、孙子藏匿犯罪的祖父母等情况,都要上报廷尉,慎重处置。这表明汉宣帝延续了董仲舒“春秋决狱”中亲属相隐的原则。从这些诏令与大臣们的上书中可以看出,汉宣帝时期董仲舒的地位相较于汉武帝时期是有所上升的。除此之外,董仲舒后世弟子的处境也能反映出这一倾向,虽然其再传弟子眭弘因“妖言罪”被诛杀,但汉宣帝即位之后,通过将眭弘之子征为郎官的办法来为眭弘平反,这也从侧面表明宣帝认可眭弘及董仲舒的部分学说[6]。
作为今文经学大师,董仲舒在西汉时期的地位变化与儒生群体地位的变化相一致。汉元帝时期,随着儒生的政治参与程度不断提高,董仲舒及其一系列理论也更受重视。与成长于民间的宣帝不同,元帝在宫中接受了完整的儒家教育,曾受业于大儒萧望之和夏侯胜,因此元帝对于儒家思想十分认同,这对元帝即位后采取的政策方针产生了重要影响。元帝即位之后,立即着手改变宣帝时期的一系列政策。此时的儒生早已对汉武帝以来的杂霸政治不满,而元帝对于宣帝政策的改变也顺应了儒生的意愿,因此得到了儒生的普遍支持。而从元帝所实行的政策来看,其统治策略已经脱离了宣帝时期“霸王道杂之”的道路,转向了儒生政治。元帝之后,儒生的地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董仲舒的理论也在这一时期受到了更多的重视。
三、刘向、刘歆父子对董仲舒地位的抬升
经过元帝时期的政治转变之后,儒生掌握了西汉政治和思想的话语权,但与之前的文法吏相比,儒生在处理政治事务时显得经验不足。而到了西汉中后期,宦官与外戚的势力逐渐发展壮大,并企图掌控朝政,儒生在与宦官和外戚的斗争中逐渐落入下风,为此,儒生不得不借助董仲舒的灾异理论与宦官和外戚抗衡。
董仲舒的灾异谴告理论提出之后,经过宣元时期统治者的采纳和改造,已经逐渐成为西汉中后期朝廷政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宣帝之后的西汉历代皇帝都十分重视灾异说,这就给儒生集团提供了理论武器。元帝时期的大臣刘向认为“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1]。元帝即位之初,刘向与萧望之、周堪等大儒共同辅政,但元帝多不亲政事,中书令弘恭和仆射石显趁机把持了朝政,外戚史高骄奢放纵。刘向与萧望之商议要向元帝上奏以罢免弘恭等人,刘向借用当年发生的两次地震来指责弘恭等人权势太盛,于朝局不利,并试图通过抬高董仲舒来说服元帝。刘向认为董仲舒是益世儒宗,其所提出的理论有益于天下,只要元帝罢免了弘恭、石显,那么就可以招致天下太平,避免灾异的发生。刘向上奏之后,引起了弘恭等人的忌惮,他因此获罪被免为庶人。刘向推崇董仲舒的主要目的就是借助董仲舒的灾异谴告论和阴阳学说来打击政敌,防止宦官和外戚威胁皇权,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就必须先抬高董仲舒的地位,将其塑造成“益世儒宗”的形象,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争取儒生的支持,并占据绝对的道德制高点。
刘向在重新塑造董仲舒形象的过程中无疑是包含着政治因素的,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刘向在利用董仲舒灾异理论的同时也做出了一些改变,以使其更具有实用性。因此,刘向与董仲舒的灾异思想有所出入,但钱穆先生认为,刘向虽治《穀梁》而亦用《公羊》说。这可以看作刘向对董仲舒灾异思想的继承和发展[7]。
刘向之后,其子刘歆继续发展了灾异谴告理论。在校勘藏书时,刘歆研究了《春秋左氏传》,并经常借此推演灾异,再加上刘歆受其父治《穀梁》的影响,使其能够充分对比《公羊》《穀梁》与《左氏》的异同,因此其灾异思想更全面系统。哀帝时期,出于对《春秋左氏传》的重视,刘歆曾经上书要求礼立《春秋左氏传》为学官,这一建议遭到了今文经学家的反对,刘歆也因此离开京城。此时西汉的各种矛盾进一步加剧,各种天灾异象不断产生,“汉运将终”的言论甚嚣尘上。哀帝驾崩后,以王莽为首的势力完全掌握了朝政,并企图取代汉朝。因王莽曾与刘歆一同担任过黄门郎,对刘歆很是器重,刘歆趁机建议王莽实行“托古改制”,希望通过灾异学说为王莽颁行的许多政策提供理论依据。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刘歆就不得不对董仲舒和刘向的灾异理论进行反思,并在此基础上完成灾异理论的学理化建构,这使得刘歆对董仲舒的评价也变得更理性。因此,与刘向的评价相比,刘歆虽承认董仲舒是群儒之首,但是他认为伊尹等人不如董仲舒的说法并不恰当。
四、结束语
西汉时期,“天”的权威受到统治者的高度重视,无论是西汉前期的黄老之学还是董仲舒的灾异谴告论,抑或是西汉中后期出现的图谶符命,无不体现出这一点。董仲舒作为首先将灾异现象与政治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学者,其思想逐渐受到统治者的认可。从《天人三策》来看,董仲舒提出灾异谴告的初衷不仅是为武帝提供统治合法性,更是希望借助上天的权威使统治者接受儒家学说,将仁义礼乐作为治国方针。经过历代统治者的改造,以及儒生的传承完善,灾异谴告论成为西汉统治者所倚重的理论,董仲舒的地位也在不断提高,直到刘向、刘歆父子完成了灾异思想的学理化之后,董仲舒自然也就被尊为儒宗。东汉时期,班固采纳了刘向、刘歆父子将董仲舒尊为“儒宗”的说法,在《汉书》中为董仲舒单独立传(见图2),与《史记》中对董仲舒的记载(见图3)形成强烈对比,这实际上是对董仲舒儒宗地位的正式认可。
参考文献:
[1]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3]金春峰.汉代思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4]袁宝龙.汉宣帝时代的经学走向及其调整[J].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37-43.
[5]袁宝龙.西汉中后期儒生政治的勃兴与极端化[J].社科纵横,2021(1):129-136.
[6]钱茂伟,王松.由《春秋》纯儒而“益世”儒宗:《汉书》对董仲舒武帝朝地位的重构[J].史学史研究,2020(1):1-10.
[7]陈侃理.刘向、刘歆的灾异论[J].中国史研究,2014(4):71-97.
作者单位: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