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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陶谢”的地位变迁

2024-10-12聂慧雯

名家名作 2024年25期

[摘 要] 陶渊明与谢灵运均是晋宋之交的诗人,在诗歌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历代论诗,也多次将“陶谢”二人并称。然而“陶谢”这一并称经历了较长时期的发展,在唐代才确立下来。以《诗品》与《沧浪诗话》为中心,分析钟嵘和严羽对陶渊明与谢灵运的对比探究,由此展现钟嵘和严羽的诗歌理念以及时代变革对“陶谢”诗歌接受的影响。

[关 键 词] 陶渊明;谢灵运;《诗品》;《沧浪诗话》

在魏晋南北朝诗歌史上,陶渊明与谢灵运两位诗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后世学诗,多把二人诗歌奉为圭臬,然而对于“陶谢”的诗歌也出现过多次孰优孰劣的探讨。在南朝,谢灵运文名享誉诗坛,而到了宋代,文人则更加推崇陶渊明的自然诗风,并逐渐演化出了“陶优谢劣”的观点,如方回的“世称陶谢诗,陶岂谢可比”。对于“陶谢”的诗学批评,钟嵘的《诗品》以及严羽的《沧浪诗话》均有所论及,并且影响颇大,对比研究《诗品》与《沧浪诗话》,亦可看出不同的时代风尚以及读者审美趣味对二人诗歌接受的影响。

一、“陶谢”并称的流变

陶渊明、谢灵运同属晋宋之交的诗人,然而在当时,陶渊明更多的是因为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节操以及隐逸情趣被世人所提及,其诗歌流传并不广泛,而谢灵运的影响力要大得多,“陶谢”并称的由来也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发展。

在南朝,谢灵运多与颜延之齐名,并称为“颜谢”,《宋书》中记载:“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词采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所著并传于世。”[1]可见,刘宋时期,颜延之与谢灵运的诗歌恰如潘、陆在两晋诗坛的影响,代表了这一时期诗歌的审美观念。随后,魏徵等人在《隋书》中论述前代文学时也称:

永嘉已后,玄风既扇,辞多平淡,文寡风力。降及江东,不胜其弊。宋、齐之世,下逮梁初。灵运高致之奇,延年错综之美,谢玄晖之藻丽,沈休文之富溢,辉焕斌蔚,辞义可观。[2]

唐人在总结南北朝文学时,认为谢灵运的诗歌高雅脱俗,颜延之的诗歌具有错综复杂之美,谢朓辞藻清新流丽,沈约文采富丽。从诗歌发展的角度来看,四人的诗歌改变了“辞多平淡,文寡风力”的局面,为诗歌在形式美的道路上做出了更多的探索。同样,“颜谢”作为晋宋文学的代表,这一并称也受到了初唐文人的认可。

在文学史上,最早的“陶谢”并称始于初盛唐[3]。伴随着以“初唐四杰”、陈子昂为代表的诗人对“绮错婉媚”的“上官体”诗歌的批判,以及盛唐文人漫游隐逸的风气,使得山水田园诗的创作蔚为风气,“错彩镂金”的颜诗较少被文人所提及,陶渊明更多地进入唐人的视野中。盛唐诗人杜甫的诗中屡有对于“陶谢”的提及,其“陶谢不枝语,风骚共推激”中,以“陶谢”与“风骚”并举,虽是对友人的赞美,但也可以看出杜甫对“陶谢”诗歌的推崇。又如“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杜诗详注》评曰“少陵对锦江水而袖手,青莲对黄鹤楼而阁笔,其警悟后学不浅”,诗中首联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诗可以看作是杜甫对自己创作的要求,并从诗歌创作艺术的角度表达了对“陶谢”二人的极大推崇。他对陶渊明的欣赏不仅在于其人格精神,更是从文学成就而言的。

李杜之后,皎然在《诗式》中也将“陶谢”并提,在谈论历代诗人时,说“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4],以谢灵运、陶渊明、鲍照为南朝宋的代表。其后中晚唐诗人如韦应物、白居易等不断地对陶渊明的诗歌以及艺术进行学习,陶渊明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也逐渐提高,“陶谢”并称逐渐定型。从后人对六朝诗人的接受来看,六朝诗风的代表出现了“颜谢”“鲍谢”“沈谢”“陶谢”等不同并称的变化,可以看出谢灵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六朝诗歌的领军人物,而对陶渊明的接受却跨越了漫长的诗歌史。

二、《诗品》中的“陶谢”对比

陶渊明与谢灵运生活的时代接近,然而在当时的文学地位却天差地别。齐梁时期,不少诗学理论著作已提及二人诗歌,钟嵘的《诗品》以上、中、下三品论诗,较早地注意到陶渊明与谢灵运,并集中论述了二人的诗歌艺术。在《诗品》中,陶渊明居中品,而将谢灵运置于上品,透露出“陶不如谢”的观点。

在《诗品序》中,钟嵘对谢灵运极尽推崇,“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5],称谢灵运为“元嘉之雄”,其诗歌辞藻繁复、文采富丽,开一代诗风,与曹植、陆机等人被称为“五言之冠冕”。相比之下,陶渊明的诗并不太符合钟嵘“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的评诗标准,在对二人的点评中可以看出其诗歌的不同。

其一是在诗歌语言上,陶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其语言甚少修饰,用语平淡,有的诗句近似于口语,如“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等,不做过多修饰,让人感觉有自然质朴之风。而谢灵运诗歌的语言特色则是“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其富丽精工的语言影响了南朝的诗歌审美风尚。谢诗擅长描摹山水之美,有“尚巧似”的特点,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以“抱”和“媚”字,赋予云与绿竹以人之情态,并勾勒出一幅白云环绕青山、绿竹妩媚勾人的情貌,语言的修饰可谓十分细致。

其二是在诗歌风格上,钟嵘评陶诗为“笃意真古”“风华清靡”,其纯任自然的思想融于诗歌之中,表现出平淡真朴的风格;而谢诗风格以“繁复”为特点,正如刘勰所言“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6],为南朝“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风转变的开启者。

其三是在诗歌内容上,陶渊明诗歌内容包罗宏富,以田园诗成绩最著,他把田园生活的方方面面写进了诗歌中,在他笔下,不仅有亲身耕种的甘苦体验,如“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也有田园景物的细致描绘,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还有田家生活的诸多感悟,正是“田家语”的直观表达。谢灵运则以山水诗创作最突出,其诗歌不仅追求对山水景物进行细致的描摹刻画,符合当时士族热爱探奇寻幽、游山玩水的生活,而且奠定了诗歌表现景物的艺术发展方向,影响了后世山水诗创作的方向[7]。

不仅如此,钟嵘还关注到陶渊明人品与诗品的联系,称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在南北朝时期,陶渊明最初的影响主要在于他高风亮节的品格以及其归隐田园的洒脱,世人多称赞他的隐逸志趣,其文名相较于隐士的名声要小很多。陶渊明也称自己“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表现出与东晋士族截然不同的理想追求。钟嵘评价陶渊明也从其人品入手,“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由此可见,“质直”不仅是对陶诗风格的评价,也是对其人品质朴正直的推崇。

三、《沧浪诗话》中的“陶谢”对比

宋代是“陶谢”接受的转折期,“渊明文名,至宋而极”[8],北宋文学大家苏轼对陶渊明推崇备至并创作了大量和陶诗,陶渊明迎来了接受史上的高潮。而谢灵运虽也受到关注,但在宋代平淡自然的诗歌风尚下,显露出“陶优谢劣”的趋势。严羽的《沧浪诗话》中有十条关于“陶谢”二人诗歌风格的论述,其中关于“陶谢”对比最直观的一条出自《诗评》: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9]

从中可以看出严羽的几个观点:第一,汉魏古诗的特点在于其具有浑然一体的整体美,《文心雕龙》中有“暨建安之初,五言腾涌……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即诗歌具有古朴美,体制、文辞以及气象韵味结合紧密,难以分割。第二,诗歌是发展的,魏晋之后,诗人开始注意诗歌文采以及炼字、对偶等技巧,诗中往往出现“佳句”,陶渊明、谢灵运均是其中代表。第三,“陶谢”的诗歌风格明显,谢灵运的诗歌精工富艳,陶渊明的诗歌质而自然。严羽曾提到“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以个体风格而论,陶渊明蕴含哲理的自然之诗和谢灵运描绘山水的精工之诗均有独特魅力。第四,从两人的对比来看,严羽认为谢不及陶,郭绍虞校释时引陈善的《扪虱诗话》:“诗有韵有格,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就这一点而言,严羽的看法也较符合宋代的风尚。

然而,严羽对“陶谢”诗歌的内涵有着和宋人不同的看法。首先,严羽品评“陶谢”诗歌是基于严羽的诗歌复古观点。对于宋代诗风习气,严羽是持批判态度的,“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其矛头直指江西诗派与“永嘉四灵”的诗歌主张。宋代诗歌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在严羽看来缺少了盛唐诗歌的气象与韵致。严羽还提出诗歌应该效法古人,以汉魏盛唐诗歌为典范。在严羽之前,张戒也曾评判苏黄习气,“近世苏、黄亦喜用俗语,然时用之,亦颇安排勉强,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基于这一观点,严羽认为“陶谢”诗歌均属于可效法的对象。

其次,“陶谢”区别还在于陶渊明的诗歌有“高古”之意。“高古”是严羽所提出的九种诗歌品格中的两点,《沧浪诗话》中出现多处以“高古”评诗,“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由此可以看出,严羽推崇建安时期诗歌以是否“高古”作为品评诗歌的标准,并将阮籍的《咏怀》作为高古典范。阮籍的诗歌,刘勰评为“阮旨遥深”,《诗品》中认为“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其诗歌情感真切,而旨趣深远,文多隐蔽。在阮籍之后,陶渊明、左思也具有“高古”之意,左思的《咏史》借咏史来抒发贫士的不平之鸣。综合这三者的诗歌来看,严羽“高古”的审美内蕴在于情感抒发,诗歌应该“吟咏性情”。而谢灵运作诗,往往是以客观的态度3ff2a71fd546daea5e4edb97a6fab97fb20ffbf074390e1059d70b3c37f01244描摹山水景物,并且语言过于雕琢,“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最后,严羽同样极为推崇谢灵运的诗歌。在评论元嘉三大诗人时,严羽认为“颜不如鲍,鲍不如谢”,“陶谢”同属于“彩丽竞繁”的南朝诗风,而严羽却认为“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那么谢灵运的诗歌必然有超出繁复诗歌艺术之外的部分,这和严羽的诗学主张“妙悟”有很大关系。《诗辨》中有:

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

严羽以禅喻诗,“妙悟”是参禅与写诗的共同点,“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禅宗修禅,往往讲究“悟”或“参”,而非“学”,需要学习者的心领神会。汉魏之诗是“不假悟”的,建安之作全在气象,浑然天成,陶诗属于此列。而后人学诗,不能达到“不假悟”的境界,往往需要“妙悟”。严羽进一步提出“悟”同样分为等级,谢灵运和盛唐诸位诗人才能称得上是“透彻之悟”,他们悟到了第一义,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另外,谢灵运自身的创作实践和诗学思想也符合严羽的评诗标准。谢灵运在《辨宗论》中提倡顿悟,并提出顿悟而得真知的观点。其诗歌往往有一个玄言式的结尾,如“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后人视为玄言尾巴的哲理,正是他自己所说的“真知”。谢灵运精通佛理,和当时的名僧交流密切,屡屡谈论佛法,佛学思想对其诗歌创作有深刻的影响。其诗歌创作也曾出现“悟”的现象,《诗品》中引《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谢灵运这里所说的“神助”与严羽的“妙悟”带有相似之意。而“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鲍照评为“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此语之妙,正在无意而与景遇,后人欲以奇求之,失之矣”[10],这种不落痕迹的自然之美也符合严羽所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四、结束语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受不同时代风尚的影响,“陶谢”诗歌所受到的推崇也不尽相同。南朝崇尚声色,加之谢灵运出身世家大族,故而谢灵运的文名较陶渊明要盛得多。而宋代诗人欣赏陶诗的平淡自然与质朴之风,“陶谢”诗名地位也随之发生变迁。就《诗品》与《沧浪诗话》而言,“陶谢”的对比还受到作者的主观审美影响,如钟嵘评陶诗为中品,后世多有不平。总的来说,陶渊明与谢灵运均是诗歌史上的重要诗人,其人格魅力与诗歌艺术仍然值得人们挖掘。

参考文献:

[1]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魏徵,令狐德棻.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3]李剑锋.元前陶渊明接受史[M].济南:齐鲁书社,2002.

[4]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钟嵘,著.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7.

[6]刘勰,著.徐正英,罗家湘,注译.文心雕龙[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7]钱志熙.中国诗歌通史:魏晋南北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8]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9]严羽,撰.普慧,等评注.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4.

[10]叶梦得,撰.逯铭昕,校.石林诗话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作者单位:湖南应用技术学院

作者简介:聂慧雯(1995—),女,汉族,湖南常德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