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视野中现代化的理论基础及道路选择
2024-10-12王兴辉
[摘 要] 在对殖民主义的论述中,马克思站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立场上批判了东方社会的经济结构。从东西方对立的视角看,这貌似有欧洲中心论的嫌疑,但其背后存在着既定的理论指向,即立足于生产方式分析社会发展的动力系统和社会结构。在这个理论旨趣之外,从世界历史理论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看,马克思是明确否定和批判欧洲中心论的。破除欧洲中心论的幻象后,马克思立足于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动力系统分析了现代化发展的一般进程:现代化的基础在于生产力的发展,现代化的形式和选择则在于生产关系的具体形态。这一理论为跨越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提供了可能,同时也表明现代化道路具有多样性,为中国式现代化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基于这样一种现代化理论,现代化道路的选择要将本国国情和现代化的一般规律相结合,建构具有自身主体性的现代化体系,使现代化真正服务于本国和世界的发展。
[关键词] 欧洲中心论;现代化理论;跨越“卡夫丁峡谷”;中国式现代化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9.005
[中图分类号] A81;D6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9-0037-09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中西比较视域下的‘中国式现代化’话语体系研究”(23YJC710089);校级科研专项“唯物史观视域下的中西现代化比较研究”(校20240010)。
作者简介:王兴辉(1988—),女,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讲师。
一、马克思是“欧洲中心论”者吗?
欧洲中心论是西方现代化思想中的一个典型观点。从世界史的角度看,西方国家因特定的社会条件而率先进行了工业革命,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并在政治上也同步进行了民主化的改革。由此,西方国家成为现代化的先行者,并通过各种方式将自己的发展模式推广到世界各地。在此过程中,欧洲将自身鼓吹为世界各国开展现代化的范本和主导力量,“欧洲中心论”也由此形成。
(一)殖民主义作为东方社会现代化的必要性假设
在近代,西方对东方的影响最早是通过殖民主义的方式进行的。欧洲中心论者认为:西方对东方的殖民和侵略在推动历史发展方面具有必要性,在客观上打破了东方社会沉寂的生活方式,推动了东方现代化发展;如果没有西方殖民侵略这一外在条件,东方将持续处于落后和封闭的状态。从这一观点看,殖民主义俨然成了东方社会现代化发展的必要性假设。如何评判这一假设?这一必要性条件是否为真?马克思如何看待这一假设?针对这些问题,我们可以通过马克思对东方社会及其所遭受的殖民主义的论述来分析。
马克思对东方社会的关注主要涉及中国、印度和俄国三国,其中对殖民主义的论述涉及中印两国。东方社会的经济基础是自然经济,小农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形成了自给自足的经济结构,在自然经济条件下也产生了相应的宗法制文明。而这种文明在马克思看来是落后和保守的,不能促进经济的发展,更不能产生现代化的资本主义经济:“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1在这种情况下,东方社会内部缺乏自主发展的动力,要想现代化只能依靠外在力量,而英国的殖民战争为打破东方稳定的社会结构提供了机会,让身处东方社会的人们从一成不变的田园世界中挣脱出来。因此,在马克思看来,英国的殖民战争对于带动东方社会走向现代文明是有益的,虽然殖民战争在道义上是非正义的,但在推动客观历史发展方面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在《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一文中,马克思写道:“满族王朝的声威一遇到英国的枪炮就扫地以尽,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破了产,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被打破,开始同外界发生联系……”2马克思认为英国的入侵在改造中国的落后状况方面充当了历史不自觉的工具。恩格斯也对殖民活动有过论述,认为殖民地的建立是西方带动东方实现现代化的唯一途径。恩格斯指出:“只要欧洲和北美一实行改造,就会产生巨大的力量和做出极好的榜样,使各个半文明国家完全自动地跟着走,单是经济上的需要就会促成这一点。”3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东方社会的分析显示出,如果不打破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社会结构,即使社会发生革命,也仅仅是在原有社会结构基础上进行的上层建筑变迁,中国近代的几次革命和改革,如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等都属于此类。尽管封建统治者换了一代又一代,但封建统治的根基始终未变,人民的痛苦生活也未曾改变,这也是近代中国革命悲剧的原因所在。
一些学者在这些论述中似乎看到了对殖民主义的肯定,并据此武断地将马克思认定为欧洲中心论者。马克思真的是欧洲中心论者吗?抛开马克思对殖民主义的片段式论述,基于马克思的整体性思想以及世界历史理论来看,显然马克思并不是欧洲中心论者。马克思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基于哪种出发点来肯定西方的,这是关键所在。
(二)马克思对殖民主义分析的内在逻辑
从殖民主义对东西方国家的影响来看,一方面,对于资本主义国家来说,这是一个主动夺取的过程。它们为了寻求海外市场、扩张资本、获取更多利润而对欠发达国家进行侵略。在1850—1853年间的《伦敦笔记》4中,马克思就对西方国家在世界各地展开殖民掠夺的过程进行了具体的摘录和论述。他通过对欧洲历史的考察,看透了西方所谓的文明国家在世界各殖民地的野蛮行径:这些国家所宣扬的自由、民主、平等的文明观到了殖民地就荡然无存,相反,它们用最野蛮、残暴、血腥的方式来统治这些地区。这些都昭示着资本主义的虚假意识形态,同时也说明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史从来都是血与火交织成的历史。另一方面,对于被侵略的东方国家来说,西方商品和价值观的入侵破坏了东方国家原有的社会秩序,进而引发社会危机,导致社会革命,最终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方面重塑社会结构。不管是侵略国还是被侵略国,这里发挥作用的核心因素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正是在资本的作用下,西方的侵略者和东方的被侵略者都在主动和被动地向现代化迈进。
资本在发挥为历史发展进程创造物质基础作用的同时,也为殖民地区带来了破坏甚至毁灭,这就是马克思眼中历史发展的辩证法,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资本的集中是资本作为独立力量而存在所十分必需的。这种集中对于世界市场的破坏性影响,不过是在广大范围内显示目前正在每个文明城市起着作用的政治经济学本身的内在规律罢了。”1资本积累是现代文明发展的必经阶段,其手段具有多样性。殖民主义侵略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进行原始积累的典型方式,这样的资本自身就包含着异化,这种异化的逻辑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内在逻辑。只有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私有制才会被消除,只有当社会控制整体生产的时候,资本的异化力量才会消失,资本才会服务于每个人的发展:“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2
基于马克思在19世纪50年代对中国和印度的分析可以看出,马克思对西方的殖民侵略在言语表达上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但这一肯定并不是要提倡殖民掠夺这一行为,而是站在资本以及历史的辩证性立场上来分析殖民主义所呈现出来的生产方式的不同。西方资本主义开创了以市民社会为基础的经济结构,引领了现代化的发展,对世界历史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此意义上,马克思肯定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东方社会以稳定、闭关自守、自给自足为特征的自然经济为基础,生产力发展缓慢,缺乏商品经济的流动性和交往性,与资本主义工业化社会形成鲜明对比,在此意义上难以开启现代文明进程。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并非简单地肯定殖民主义,而是看到了殖民主义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巨大作用和对世界历史形成的推进作用。此外,马克思认为,世界历史的形成建立在资本主义普遍发展的基础上。基于此,马克思对殖民主义的态度并不涉及东西方之间的对立问题,他是立足世界历史发展的整体而展开思考的,由此也就超越了欧洲中心论的狭隘视角。正如什洛莫·阿维内里所言:“把殖民主义看成非欧洲世界实行现代化的先决条件,并不是给予殖民主义以道义上的肯定。这样一来,马克思和恩格斯既可以谴责殖民主义的动机,以及产生这类动机的资本主义社会,同时又可以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来理解殖民主义的必然性。”3
(三)“欧洲中心论”的本质
欧洲中心论者看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现代化的快速发展以及它所带来的巨大财富,据此认为欧洲是最先进的,各个国家都要按照欧洲的模式来发展,即要想进入现代化,就必须以欧洲为范本,确立资本主义发展道路。欧洲中心论者看到了东西方之间的差异,但又强化了这种差异的绝对性,突出欧洲发展的独特性,有意制造出东西方的对立:“一方面,它夸大了所谓的欧洲历史的独特性;而另一方面,它给其他民族的历史赋予相反的‘特性’。这样,它就可以得出结论说,资本主义的奇迹只能在欧洲出现。”4
关于如何界定和阐释欧洲中心论,理论界存在多种解释路径,如宗教、文化、种族主义等。不管是基于哪个视角,欧洲中心论实质上代表的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它建立在孤立、片面看待各国发展的基础上,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看待东西方,将世界历史的整体发展进程割裂开来。欧洲中心论所导向的结论就是:欧洲化的发展模式是其他民族和国家的榜样,欠发达国家都要向着欧洲模式前进;如果不按照欧洲模式发展,就会导致国家的落后。“他们要么接受欧洲化并把欧洲化的要求内部化;或者,如果他们决定反对欧洲化,他们将使自己走进困境,注定走向衰落。”1而这也为欧洲国家进行殖民掠夺提供了合法化的理由。
资本主义具有普遍性是欧洲中心论的另一潜在理论观点,这与资本主义的扩张性紧密相关,“资本主义诞生于欧洲,它在把自己推向全世界的范围的时候,创造了对普遍主义的一种需求”2。但这本身就蕴含着资本主义实践与价值之间的矛盾:资本主义在扩张全球的实践中追求普遍性,而资本主义所倡导的理性主义文化又反对普遍性,追求自由和个性。欧洲中心论所包含的这种内在矛盾预示了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困境:“实际上,按照欧洲中心论的说法,现代文化否定任何普遍主义。因为欧洲中心论带来的后果是那些拒绝欧洲中心论扩张的民族和文明的毁灭。”3这也是后现代主义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欧洲中心论把暂时领先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看作永恒的、最先进的生产方式,这是一种认知上的错误,同时也是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宣传自身而故意制造出的意识形态幻象。事实证明,历史的发展并不总是以欧洲为中心,轴心时代就呈现出多个区域、多种文明交替发展的局面,世界文明中心不断发生着转移,而转移的决定性因素就是以生产方式为基础的文明的先进性。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是文明发展的基础,欧洲资本主义文明在16—18世纪的确迸发出巨大力量,占据了世界的中心,但随着两次世界大战的到来,资本主义制度和文明的既有优势迅速式微,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矛盾不断凸显。与此同时,非西方社会的文明价值逐渐得到显现。正如亨廷顿所言:“文化共存,需要寻求大多数文明的共同点,而不是促进假设中的某个文明的普遍特征。在多文明的世界里,建设性的道路是弃绝普世主义,接受多样性和寻求共同性。”4
针对欧洲中心论,很多学者进行了批判,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世界体系学派,代表人物有伊曼纽尔·沃勒斯坦、萨米尔·阿明、安德烈·贡德·弗兰克等。其中安德烈·贡德·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旗帜鲜明地反对欧洲中心论,主张从世界理论体系视角来思考各个国家的发展。他提出:正是由于以西方或者欧洲为中心,东西方社会的对立才被制造出来,形成“核心—边缘区域”“中心—卫星国家”的地域划分,而这种划分本身就代表了断裂的、非有机性的思维方式。弗兰克从世界有机整体性出发思考国家发展的主张是值得肯定的,但他的某些思想过于极端。比如,为了彻底否定欧洲中心论,他甚至错误地认为:马克思关于生产方式的划分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而马克思之所以提出亚细亚生产方式,就是为了突出欧洲的独特性,显示出欧洲具有促进生产力发展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而得出欧洲中心论。在他看来,马克思对社会经济形态的划分是意识形态的虚构。从弗兰克的批判中可以看出,他否定了马克思历史理论中的决定性因素即生产方式,将生产方式视为历史发展中的一个无法代表整体性的局部因素。他最终把决定性因素归给了市场竞争和相关变动:“从来不是哪一种生产关系,更不是哪一种‘生产方式’决定了某种生产者的成功与失败。相反,世界市场的竞争压力和变动一直是更重要的因素,决定着生产关系的选择和调适。”5很明显,与生产方式相比,竞争及其引发的变动只是基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互作用之上的一种现象。因此,弗兰克对欧洲中心论的批判并不彻底,并且在根本观点上误读了马克思。
事实上,马克思并不执着于欧洲历史的独特性,而是客观地分析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作为重点分析,体现出的不过是对世界历史考察的方法抉择:资本主义是当时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只有将这种高级阶段的内部结构和发展规律研究清楚,才能理解以往的社会形态。这其实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体解剖”和“猴体解剖”法,这种方法也为马克思研究东方社会和人类古代史提供了基础。马克思秉持的是一种世界眼光,在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成熟研究后,他开始将目光投向东方社会。在考察东方社会时,马克思依然是从生产力、生产关系着手的。马克思得出的结论是:资本主义并不是欧洲所独有的,东方社会也没有亚细亚生产方式的专有权;相反,资本主义只不过是恰好最早出现在欧洲而已,亚细亚生产方式在欧洲历史中也真实存在过。由此,就可以破解欧洲中心论的独断。
二、马克思现代化理论的基本架构
马克思基于历史发展的整体性,用世界历史的眼光来看待现代化。依据马克思的观点,现代化是一种客观的一般历史现象,并不被地域所限,它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生产方式变革以及由此引发的上层建筑变革;它作为历史现象还要遵循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这种规律就建立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互作用的基本原理之上。由此,马克思构建了一种超脱于东西方对立的、一般性的现代化理论。
(一)生产方式基础上现代化的一般进程
马克思对现代化并没有进行过明确的规定,其对现代化的描述隐含在对历史发展一般进程以及对资本主义的分析批判中。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创立了唯物史观,论述了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历史发展的进程是由各个民族的生产和交往推进的,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相应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这个原理是公认的。然而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这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也取决于自己的生产以及自己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1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内部产生分工,社会关系也随之发生变化,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分工和劳动形式来划分社会形态,按照这种模式可以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形态划分为三类——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以及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2。在各所有制下,人们的劳动工具、组织形式、发展动力都是不同的。接着,他们又叙述了从古代公社到现代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发展进程。从马克思恩格斯对历史发展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现代化是一个历史过程,资本主义是在封建所有制之后伴随着工场手工业的发展而出现的。此时马克思恩格斯对现代化的论述是基于生产力、生产关系的一般发展规律及其所引发的社会结构变化而展开的。
如果说《形态》基于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及相应的历史现象来分析现代化,那么到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马克思进一步总结了生产力、生产关系和社会形态之间的逻辑关系,指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构成了不同的社会形态:“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做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3马克思此时按照社会经济发展的标准来划分社会形态,并且明确提出了“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对照《形态》中的社会发展阶段划分,“亚细亚”对应的是“部落所有制”,“古希腊罗马的”对应的是“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和现代资产阶级”对应的是“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但在《形态》中,马克思对部落所有制的论述很少,只是说此阶段分工很不发达,劳动组织仅局限于家庭内部的自然分工。这和后来马克思对亚细亚的论述是有区别的,变化的原因可能在于:马克思在考察完东方社会以及西欧历史后,对人类早期历史发展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由此将人类早期历史发展阶段概括为“亚细亚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的特点是:“不存在个人所有,只有个人占有;公社是真正的实际所有者;所以,财产只是作为公共的土地财产而存在。”1依照这种特征来衡量,亚细亚生产方式以自给自足的手工业和农业相结合的方式而存在,而在西方私有制出现之前,欧洲的日耳曼就经历过以自然经济为主导的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且这种生产方式持续存在了一段时间。因此,亚细亚并不是东方社会所独有的。马克思在《1859—1861年经济学著作和手稿》中批判了那些主张亚细亚生产方式仅存在于东方的观点:“近来流传着一种可笑的偏见,认为原始的公有制的形式是斯拉夫人特有的形式,甚至只是俄罗斯的形式。这种原始形式我们在罗马人、日耳曼人、克尔特人那里都可以见到……仔细研究一下亚细亚的、尤其是印度的公有制形式,就会证明,从原始的公有制的不同形式中,怎样产生出它的解体的各种形式。例如,罗马和日耳曼的私有制的各种原型,就可以从印度的公有制的各种形式中推出来。”2由此可见,亚细亚的生产方式是人类历史初期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形态。在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个人对生产资料不具有所有权,人只有在共同体中才能彰显自身的存在。亚细亚生产方式能够适应中央集权模式的东方社会,因此在东方持续了很长时间。而西方社会经济结构和政治文化不同于东方,在古代社会,西方就出现了土地私有和一定条件下的土地商品化,再加上西方发展起来的主张个人本位的市民文化。因此,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与西方的社会文化并不契合,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不能稳定结合,其在西方存在的时间也较短。这就是亚细亚生产方式在东西方社会的不同境遇。
亚细亚生产方式并非指生产力的停滞、不发展,而是意味着建立在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基础上的社会结构在短时期内不容易被打破,具有稳定性。“亚细亚形式必然保持得最顽强也最长久。这取决于亚细亚形式的前提:单个人对公社来说不是独立的,生产的范围限于自给自足,农业和手工业结合在一起,等等。”3马克思在分析中国和印度时,把中国比喻为“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4,并指出“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5。这并不是说东方社会静止不动、生产力不发展,而是相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而言,东方社会的发展太过缓慢。“马克思所说的东方社会的‘停滞性’,主要是指东方社会的基本经济结构,而暂时舍弃了浮在经济结构表层之上的政治、文化变迁乃至社会生产力水平某种程度的提高。”6
社会的生产方式和发展要经历古代的、封建的、资本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几个阶段,这就是马克思所论述的历史发展一般规律,而现代化就包含在这一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中。根据现代化的特点,现代化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而得以开展。那这是否意味着,要想实现现代化就只能发展资本主义,只能按照马克思所论述的几种社会形态依次更替呢?这就涉及现代化的实现方式,对此问题马克思也有所回应。
(二)现代化的一般规律和特殊道路的辩证关系
结合马克思对人类历史发展一般进程以及对古代史的论述,可以看出:尽管历史发展遵循生产力、生产关系的一般运动规律,但只有在此基础上结合具体的自然环境和社会历史条件,才能把握一个民族的发展道路。资本主义国家最早进入现代化,但这并不代表每个国家为了实现现代化都要发展资本主义,因为这涉及每个国家的经济基础、社会结构、民族特性等诸多因素,“任何一条现代化道路的发展都具有特定的时空规定性。世界历史因素与本土历史因素都构成现代化发展的约束性条件”1。马克思正是把握到了这一点,才指明了历史发展一般规律和特殊发展道路之间的辩证关系。
马克思通过分析西欧历史的发展进程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一般规律只是为历史的前进提供参考原则和方法,并不具有万能性,因为“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2。马克思通过分析俄国社会发展的道路来说明现代化的特殊性。俄国有着与西方国家不同的社会结构,在经济形态上存在着农村公社,有大量的农民;而西欧进行了工业革命,实现了从农民向无产阶级的蜕变。如果俄国硬要按照这样的道路前进的话,不仅要遭受资本主义所经历的一切痛苦,而且在最终结果上也不一定能够实现西方的现有发展。对此,马克思还列举了古代罗马平民试图走向无产阶级的失败教训3。马克思指出,经济发展的规律是普遍的,但各个国家的发展道路由于历史条件的不同而各不相同,并批评了那些认为世界各国的发展一定要遵从西欧道路的理论观点4。
资本主义并非超历史的,在实现现代化的进程中,超越资本主义的道路是存在的,这有着充分的理论依据。首先,根据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基本原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具有内在的矛盾性。尽管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生产关系与生产力是正向发展的,生产关系可以促进生产力的快速发展,但资本主义隐含的固有矛盾即生产资料私有制和生产社会化之间的矛盾在发展过程中会表现为社会的两极分化,这是资本主义社会暴露出来的既有事实。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隐含了克服这种矛盾的可能性,即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在生产力获得发展的同时,改变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改变生产资料私有制),扬弃资本主义的异化结构,使财富掌握在大多数人的手中,就可以享有生产力发展的一切成果,同时减轻社会发展的病痛。社会主义社会显然可以实现这一转化,因此从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关系的变更入手,能够找到超越资本主义的新的现代化道路。其次,从时空逻辑上分析,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是可能的。现代化发展至今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近代早期,随着西欧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的自然转型,欧洲开启了最早的现代化进程,比较典型的是英国、法国和荷兰;紧随其后的是以德国为代表的现代化进程,国家的统一、政治制度的改善为德国现代化提供了条件;第三阶段则是二战之后以美国为主导的现代化发展模式。由此可见,现代化在时空上是存在先后顺序的。在时间上,先前的现代化为后发展国家的现代化提供了发展范例,为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节省了探索的时间;在空间上,可以由最初串联式的依次发展转变为并联式的同时并举。因此,当代的现代化可以被尽量压缩,这就为现代化的跨越式发展以及现代化模式的多样性创造了条件。
但无论是根据生产关系的调整还是基于时空逻辑,现代化的发展及其跨越最终都要归结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一基本原理上,并遵循这样的逻辑:“现实的生产力状况规定着这种跨越的限度,现实的生产关系决定着这种跨越的可选择性。”5这一基本原理也为我们思考现代化发展模式提供了立足点和方法论:“马克思关于俄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设想的意义并不在这一设想本身,而是在于这一设想为我们提供了研究落后国家社会发展道路的科学方法论,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相互作用的辩证法。”6
三、现代化的具体道路选择
西方国家最早推进现代化并开创了现代化的资本主义路径,这使得之后对现代化的理解总是惯性地带有西方价值观的偏见,沾染了西方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色彩,这无形之中为正确把握和具体实行现代化带来了阻碍。这就启示我们,要去除西方现代化的话语和意识形态笼罩,对现代化进行客观再评价,而这个过程也是对现代化的发展模式以及各国现代化具体道路的再审视。
(一)现代化道路的多样性
现代化是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也是社会各个领域实现变革的进程。实现转型和变革的基础在于社会的生产方式,生产方式又取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每一个国家都要发展生产力,进行现代化,这是国家发展必须遵循的普遍性和必然性。资本主义在历史发展中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为世界历史的形成奠定了丰厚的物质基础,也为现代化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范本。但每个国家在具体发展的过程中由于国情、历史环境的不同,其生产方式以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所构成的社会结构都是具体的、历史的。生产力可以被量化,生产关系则无法被量化,一种生产力之下可以有多重生产关系,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结合所形成的上层建筑既可以是资本主义,也可以是社会主义。根据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辩证关系原理,一定阶段的生产关系会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同样在一定的阶段也会产生阻碍作用。在当下进行现代化,就是要在大力发展生产力的同时,借鉴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经验教训,变革阻碍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减少发展中的病痛,推进现代化的健康发展。因此,“尽管在历史上,工业主义首次和资本主义自然地结盟,但它并不先天性地依赖于某个意识形态政体。工业主义既可以创造出同资本主义相结合的逻辑,也可以创造出同社会主义相结合的逻辑——不同的社会制度、不同的群体和不同的个人都可以利用工业主义的技术”1。一味追求西方化的发展模式最终只会被西方的经济和价值体系所吞噬,逐渐丧失自身的文化属性,造成经济与社会的二元分裂,最终导致现代化进程的中断。
西方资本主义是一种较为典型的现代化发展模式,在近代也成为后起国家学习和效仿的对象。在效仿学习的过程中,到底是“西化”还是“发展”,是需要着重思考的问题。在寻求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不能一味地追求西化,因为西化并不一定会带来发展,“现代化并不一定意味着西方化。非西方社会在没有放弃它们自己的文化和全盘采用西方价值观、体制和实践的前提下,能够实现并已经实现了现代化”2。相反,如果一味地追求西方现代化,不顾自己的本来文化,往往会使自身无所适从。在这一点上很多国家都犯过错误,最终使这些国家在国家认同方面找不到自己的根源,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曲折前进。正如亨廷顿所言:“他们造就了无所适从的国家,但却不能创造出西方社会。他们使国家染上了一种文化精神分裂症,这成为那个国家持久和确定的特征。”3
各个国家的现代化路径是不同的。具体到欧洲各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现代化,由于地理环境和政治文化的不同,其内部也存在着差异。如英国、法国和德国在推进各自现代化进程中主导因素就有所不同:英国最先进行工业革命,在经济发展方面最具优势。借助这个有利条件,英国在工业化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政治的民主化和社会体系的科层化,最终实现了整个国家的现代化。法国虽具有深厚的封建专制主义历史基础,但经过法国大革命的洗礼,其政治民主化进程颇为迅猛。社会中的民主化思潮成为其推动现代化的有利条件,进一步带动了工业化。而在德国,普鲁士的君主专制提供了发达的官僚体系,同工业化有效结合的科层制成为推动德国现代化的重要因素。因此,即使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现代化也没有一成不变的轨迹和模式可循,现代化的道路选择必然是具体的、历史的。
(二)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选择
中国的现代化不同于西欧国家的现代化,中国是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中开启现代化进程的,并开创了一条独特的现代化发展之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成功也再次印证了现代化道路的多样性。
现代化路径从起源上来说通常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内源性现代化,这种现代化通过社会结构的调整,变革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推动社会自身发展进步,是一种自觉的、独立自主的发展方式;另一种是外源性现代化(外诱现代化),这种模式现代化的主要表现是为防止外界的入侵和干扰而采取一系列防御手段,被迫进行社会变革。内源性现代化最早在西欧国家发生,西欧各国经过长时间的内部酝酿,为工业化的发展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创造了条件,依次经历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化社会发展阶段。内源性现代化的发展进程是渐进的、逐步的,它不受外在环境的过多干扰,能够持续进行;而外源性现代化一般是欠发达国家走的道路,这些国家在工业体系和经济发展方面通常要依靠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对后者形成了依附性关系。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使得欠发达国家失去独立性,在发展道路上受到很大限制。
对照这两种不同的现代化模式,中国在近代的发展模式属于外源性现代化模式,面对西方列强的入侵,中国被迫打开大门,进行各种反抗斗争活动,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有所松动。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国走上了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开始探索适合自身的现代化路径,走上了内源性变迁的道路。可以看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外源性和内源性的结合,真正推动中国发展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开展的内源性现代化。中国特殊的国情和社会结构决定了中国不可能走西方的现代化之路,不可能全盘采纳西方的发展模式,而是必须按照自己开辟出来的道路(借用黄宗智的说法即“革命历史路径”)来开展现代化。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之后,中国共产党就将现代化摆在治国理政的关键位置,在不同历史时期接续提出了现代化的发展目标,最终构筑了一条独具特色、有别于西方的现代化之路。这条现代化道路内涵丰富、层次多样,可被概括为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在实现经济现代化的同时,还要统筹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各个方面的现代化,而只有系统的、全面的现代化才是真正的现代化。这样一种现代化并不仅仅体现为经济的增长,更为重要的是现代化在国家发展中会转化为国家治理能力,能够有效应对社会变动和社会危机,从而有效解决和回应社会面临的新问题和提出的新要求。中国式现代化在应对社会危机和解决国内国际问题上展现出了应有的能力,彰显了国家的治理能力和水平。由此,中国跳出了由西方建构的普适性的现代化陷阱,破除了西方主体性视角,实现了亨廷顿的断言:“非西方社会远不只是西方创造的历史的客体,而是日益成为它们自己的历史和西方的历史的推动者和塑造者。”1
四、结语
现代化并不仅仅是西方国家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事实,它已经成为各个国家发展进程中所面临的重要课题,各国对现代化的探索一直处于进行时。现代化也是马克思所关注的一个理论问题,“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马克思是系统研究和全面反思批判西方现代化的先驱者,也是对西方现代化的‘动力源’‘问题因’‘矛盾链’进行全面诊断的思想家,更是探索如何破解西方现代化之‘困境’和‘苦果’的先行者”2。马克思对现代化的分析,不仅可以为各国现代化的发展提供一般的规律和方法论指导,破除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迷思,而且也为深入分析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逻辑提供着理论指引,有助于增强中国进一步开展现代化的自觉性和能动性。
责任编辑 罗雨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