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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宁

2024-10-12鲁羊

山花 2024年10期

火车上的鱼

在开往西宁的火车上

我问餐车服务员:这鱼新鲜吗?

淳朴的服务员左右为难

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的问题显然愚不可及

但盘子里的鱼说:

放心吧,我几乎是直接游过来的

尝了几口

味道还不错

但我觉得这条鱼太瘦了

鱼肚子上一点脂肪都吃不到

我低声和同伴说了这件事

怕伤到鱼的自尊

我没有大声嚷嚷

盘子里传来鱼的抱怨

它说从遥远的河川游到火车上

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鱼对我说话时声音很小

我之外,没人能听见

在西宁

在西宁,我看见母亲的形象

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出现在陌生的人群里

身体比生前更瘦,更矮小

却显得健康而灵活

面容不再憔悴

甚至变得有些白净

我看见她独自坐在行人纷乱的角落

她的形象

比眼前的一切事物更加明了

更加清晰

我看见

母亲低头整理行李

一只很朴素的背包

放在两腿之间

她途经这从未来过的城市

一言不发

漠视眼前所有的事物

而她离去的样子,安静而坚决

全部旅程都已经在她心里

如同朝圣之人

随身携带的行李

有时重有时轻

但不重要

她稍作停留

就斜斜地穿过

这里的大楼、街市和云彩

我闭上眼睛,对她说:

妈妈,愿你从此六亲不认

心里没有牵挂

到过塔尔寺

在藏家客栈的楼顶平台上眺望片刻

你看见了闪耀的金瓦顶

算不算到过塔尔寺

你千里迢迢来莲花山下

走过鲁沙尔镇的坡道

算不算到过塔尔寺

你未能进入寺庙的任何一扇门

也没有见到绛色僧服的出家人

算不算到过塔尔寺

或者寺庙的每一扇门都为你打开

成群的僧人围绕着你

这样算不算

到过塔尔寺,又扬长而去

你很久没有提起

自己曾经到过这里

绝 壁

爬上绝壁的人啊

你在哪里

钻进洞窟的人啊

你在哪里

洞窟

就要崩塌了

绝壁依然耸立

几百年前爬上绝壁的人

你在哪里,伟大的老师

在哪里

今天中午我仰望绝壁

不见你的身影

也写不好给你的赞美

我始终心怀恐惧

不能攀登你留下的

这绝壁

你的绝壁依旧是绝壁

你在洞窟里留下

明亮的秘密

高原上黑夜沉沉

晨 思

天亮了,起床的人穿上一只鞋

对自己说

生命的每一刻都是最后一刻

所以要小心啊

因为一切都将无法更正

穿上另一只鞋的时候

他又说

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最初一刻

所以,要小心啊

这一刻

就是万千循环的开始

是一粒种子

包含着无限的迷惘和酸苦

这个早晨,穿上鞋

他跺一跺脚

小心也无济于事吧

我们只有走着瞧

到了秋天

到了秋天

到处看见臭鳖子

看上去懒洋洋

其实它们是命不久矣

刚刚,我用脚尖把一只臭鳖子

从门槛上拨了下去

它摔了个四仰八叉

如芒刺般的脚乱动起来

我以为它会那样躺很久

却不料它一个鲤鱼打挺

恢复了正常的姿态

很快地爬走了

虽然到了深秋时节

还是有一只臭鳖子

生气勃勃,甚至没有衰弱的迹象

它蹦起来的样子

拒绝了所有的怜悯之意

像一种复杂的悲伤

想给孩子

留下圆满的遗产

不加说明

就传达了父爱和迷惘

想给少数几个朋友留下赠别的诗

那首诗看起来很一般

有一些显而易见的缺点

但其中一定埋藏着某种优美

朋友们慢慢地感觉到了

却又难以言说

像一种复杂的悲伤

也像欢乐冲破所有想象

还有几只猫

有白有黑有黄

有的只是短暂相伴

有的缘分漫长

我能留给它们什么

只有在它们头顶轻轻摩挲

沉默中,留下那些相互误解的交谈

化 身

谁是谁的化身

那么多的化身就像无穷的镜像

粉碎所有的镜面之后

是谁出现于我们面前

完全的空虚

雄伟地孤立着

谁是化身

化身来自谁

本体在哪里

漫长岁月中,唯有化身到处闪现

本体沉入

不可思量的深渊

谁和谁,互为化身

许多世界最后只是

一个世界的必要补充

我们是谁的化身

离开我们无穷距离的空间里

是否已布满我们的化身

最后是谁在那里

绝对空虚,绝对孤立

以不可思议的雄伟

周村的菩提树

我把路边的一棵树叫做菩提树

每天早晨经过树下

我都稍作停留

我会想起

在菩提树下追寻智慧的人

后来有人说那是构树

不是菩提树

这让我觉得智慧离我远了一步

把构树变成菩提树

如今已经是当务之急

路边有一棵叫做构树的菩提树

我在树下停留

看见树叶与树枝相互脱离,天空和云朵相互脱离

我要牵着你

和我们的妄想相互脱离

早 课

小窗透进晨曦

我打开房门

踏入一片陌生之地

没有内外

没有上下

也没有远近

不知此身是在无限的高度

还是在深渊

早上,我推开房门

看见了寺墙外的松林

或者,直接踏入虚无

就像踏入假想的星际空间

一片深黑

一片深蓝

漂浮着静默的球体

今天早上

有人走出房间就像走出了旷日持久的

循环,然而玄灯法师说

谁知另一个循环的游戏

是不是由此开启

如慈父般爱护你

如慈父般爱护你

我就能面对自己的慈父

我心甘情愿地爱护的

是那个慈父般的泡影

让自己依止

如果我做一个慈父

我心里的孤儿

也许就不再啼哭

他的小手

被宇宙万物

稳稳地

握在手里

虽然脆弱的身心

还有些颤抖

一体两面

我们有时因为难以入睡而焦虑

就像无法奔赴一个地方

只因为无法离开身处之地

有时又担心一旦入睡

就不再醒来

离开灯火闪烁的村庄

再也无法原路返回

我们躺下,脑袋安置在枕间

有时生有时死

翻来覆去

受困于同一个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

却生来无解

我们端详着黑暗

如拉磨的驴

睁圆双眼

却已蒙上眼罩

想起师父曾经说过

万事万物无非是

一体两面

极暗之处有时五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