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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剑

2024-10-12瞿炜

山花 2024年10期

1

孙福来善演花木兰,美目盼兮,兰花指与小脚在舞台上翻飞,一柄利剑,让人眼花缭乱。人问,这路剑可有来头?曰:此桃花剑也,传自峨嵋师太。闻者或讪笑:尼姑剑法,挺适合青衣花旦的。孙福来也不搭腔,自管自挽着剑花,手腕翻转如水之波浪。但他心里别扭着,埋着一股愤懑,却无人可以诉说。

据说孙福来本来不姓孙,而是姓吴。孙家是永宁城里有名的富户,城里所有的药铺,八成是孙家的,他家的药材生意甚至做到了宁波与上海。孙家的大屋,号称九间,每间的门面都有十步之宽,九间大屋围成一座“宫殿”,中间一座楼阁,称为妆楼。那是孙家的太奶奶住着的,每天清晨,所有的女眷都要来向太奶奶请安,太奶奶慈祥,所以她们也都在那楼阁里停留嬉闹,一边梳妆,于是就留下了妆楼的名号。妆楼边的那条小巷,也就有了“妆楼下”的巷名。

孙家老爷六十岁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福来,是为这个家族的未来求个吉祥。这个儿子在土话里,称为“老儿”,也就是最小的儿子,是父亲老了得来的,所以也最受疼爱。虽是庶出,但孙家老爷视若明珠,整日抱在怀里,比对孙儿好多了。他的几个孙儿也都快要成年了,整天还在院子里嬉闹,一旦吵到了福来,那是要受呵叱的。福来的母亲是老爷的第六房姨太太,她原是一个演乱弹儿的戏子,虽生了儿子,还是要出去唱戏,因为孙家老爷痴迷她在舞台上的样子。六姨太的节目,老爷再忙也是场场必到的。福来出生不到半年,孙家就张罗着为他筹办周岁生日的酒席,用城里话说,就是“对对酒”。孙家势力大,发出的帖子数百张,把城里的所有达官显贵都请遍了,大家都等着这场盛况空前的宴会。

可是,就在临近周岁的两个月前,一次演出,孙家老爷亲自抱着福来去给六姨太捧场,孩儿居然着了凉。在人声嘈杂的剧院,空气闷热,谁也没有注意。过了些天,孩子总是低烧,哭闹,渐渐地出现痉挛,昏迷不醒。请了中医,说是中了风邪,开了几帖苦药,也不见好;又请了日本留学回来的西医,说是得了急性脑膜炎,却也束手无策,一个月后孩子就死了。

六姨太自然是哭泣不止,孙老爷也是悲伤不已,可是请柬已经发出,日子也已临近,亲朋的贺礼都已收了,此时若退礼罢宴,人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孙家却觉得从此就笼上了一股晦气。

孙老爷总是有出人意料的想法,他派人悄悄葬了孩子,又派人去丐儿堂找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认作义子,就当是孙福来,到他的周岁生日,抱出来跟大家见面。

当年永宁城的民国政府建有一个慈善机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与乞丐,土话称为“丐儿堂”。

也是凑巧,丐儿堂里刚好有一对吴姓的夫妻,是从乡下逃难来的佃农,生有一个儿子与孙福来同岁,出生日期前后只差三天。于是孙家就给了他们一笔丰厚的报酬,将他们的孩子抱来认作义子了。喜事那天,小孩也是绸缎锦衣打扮,出来与大家相见。来庆贺的人都说孩子长得像母亲,说得六姨太暗自神伤,却还要强装笑脸,整个场面,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大戏,仿佛是她必须要用一生来演的。

酒席之后,“孙福来”就被送回了丐儿堂,孙老爷对他父母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吴家夫妇受宠若惊,觉得从此就攀上了豪门,好运来了,于是就让儿子姓了孙,从此不再改名。孙老爷并不反对,仿佛这孙福来就是他儿子,没有死掉。

2

孙福来小的时候,因为孙老爷的资助,得以在新式学堂里念了几年书。吴家夫妇好像先知先觉一般地觉得,不能永远靠着孙老爷,就求他给小孙福来找一条出路,孙老爷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终究有些悲悯,就看着六姨太说,不如让他去戏班学戏吧,将来也有个饭碗。于是孙福来就进了戏班,众人都认为他长得漂亮,就让他学花旦。孙福来学起花旦来倒是勤勉,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了,一定要学出名堂来,也好在孙老爷面前汇报。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孙福来至少是比别的孩子懂事。他最爱唱的那一句就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唱得好像老生,苍凉、凄楚,孙福来觉得就像在唱他自己。

到戏班学戏,对孙福来来说,仅仅是人生的开始。而这个开始似乎就预示着不妙,因为,男扮女装的艺术也将影响到他的外表特征,甚至影响到他的荷尔蒙分泌,他的走路、坐姿和说话,似乎都受到了艺术女神的控制,一切都显得不由自主,而且慢慢地,这种不由自主也就变成了习惯。而这习惯,却是别的孩子看不惯的,他们知道他的来历,虽连戏班的掌柜也忌惮孙家老爷的威严,但孩子们还是知道孙福来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义子,他所受到的关照,也只有孙家的六姨太来看演出时才有特殊的交代,平时,便是任凭自生自灭的状态。于是,孙福来在平时,也少不了受那些大孩子们的欺凌。一天,孙福来又被打得鼻青脸肿,吴家夫妇领着自己的孩子又去找孙老爷诉苦,希望孙老爷能给孩子撑撑腰。

孙老爷说,孩子被人欺凌,可是那些欺人的孩子也都是苦出身,我要是给他撑腰,人家会说我仗势欺人,这样的话对孙福来也不是好事。若想不被欺,还得靠自己。这样吧,我给你儿子介绍个拳脚师傅吧,我给他交学费。

不得不说,孙老爷是个有主见的人。

在孙老爷的介绍下,孙福来就去了东门黄老二家学拳。黄老二也算是有名的拳师了,清末时担任过京城刑部的捕快,很有些传奇。因为排行老二,所以隔壁邻居以及社会上的人都以排行称之,以示亲热,好像黄老二就是他的家人,说起他的名也能给人一种震慑。

孙福来学戏是认真的,学拳却偷懒,因为吃不了那样的苦。戏是有感情的,拳艺却无情。孙福来自恃聪明,学一下就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就不接着练。黄老二看出这徒弟的耐性,只是碍于孙老爷的面子,勉强收在门下,让他胡乱练着,偶尔也教他一点能打的真功夫,但总是告诫他,要把功夫练出来,就要吃苦地练,否则,遇到真人,这几手你非但用不出来,还要挨别人的打,不如不用。孙福来只当耳边风,拿来就用,那几个曾欺负过他的大孩子,竟然真被他用上了,打趴下了,总算是出了气,挣回了面子。孙福来不知道他们是不经打,反而觉得自己已经功夫上身了,可以耀武扬威了。

黄老二看这徒弟,虽偷懒成性,却也聪明伶俐,又是学戏的,将来要在舞台上讨生活,并不是以拳谋生,当什么拳师教头,所以也不需要特别过硬的真功夫,只要动作漂亮就行,于是传授了他一套桃花剑法。这剑,忽上忽下,云顶旋飞,如莺穿杨柳,步法轻灵,飘忽不定。虽说一味追求舞姿,但也暗藏杀机,真的点破玄关,也是非常实用的。但师傅并不说透,却让孙福来自己领悟。以孙福来的聪明,也隐隐地觉出这剑法里的玄妙,但从他的内心,更喜爱它优雅的风姿,至于其中的杀意,他觉得,能够表现出来就可以了,从不深究那一招一式的内在变化与含义。每当他演练这套剑法,以他善于表演的技巧与身段,周围看的人自然掌声如雷。多年之后,当他终于成为舞台上的名角,就将这套剑法搬上了舞台,作为他的拿手好戏。场下的人都传说着,别看孙福来是个花旦,人家的功夫,可是厉害着哩。可是也有人说,他这是断肠桃花剑,上不得战场,下不得杀场,只会越练越悲伤。这话传到孙福来的耳中,他听了竟没有说一句话,却忽然就晕倒在地。

3

虽然孙福来成了名角,可终究是一个戏子,况且还是一个男扮女装的花旦,孙家人并不承认他的名分,那几个孙家的儿子更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娘娘腔的兄弟。孙福来也是知趣的人,自从成年后,他从不上孙家的门。

孙老爷的六姨太自从儿子夭折后,就再也不上台表演了,但她还是爱看戏的,偶尔也去戏院看孙福来主演的昆曲《刺梁》。这不算古典名剧,却也并非新编,讲的是东汉外戚大将军梁冀骄奢淫逸,渔女邬飞霞为报父仇,假扮歌女,混入梁冀府中,趁机将其刺死的故事。孙福来扮演的飞霞,泼辣直率,惹人喜爱,胜过他以前演的花木兰。

孙福来若是知道六姨太来看戏,就会让戏班的侍者给她送来一个水果拼盘,中间往往是一大串从美国进口的提子,在那个年代对小城居民来说可是昂贵而稀珍的水果,也是六姨太的最爱。陪着六姨太一起来的太太们总会露出妒羡的笑容,说:“哟,孙老板这么孝顺娘亲,真是难得啊。”那献媚的话语里,似乎有几分醋意,也有几分嘲讽。六姨太并不接话,她心里是满足这份孝心的,但她却从不吃那盘里的提子,倒是都被身边的那些太太们吃了。

孙福来的戏班常年驻在永宁艺苑演出。永宁艺苑是这城里最大的娱乐场所了,坐落在道前桥边。那小小的石拱桥位于道台衙门前,所以称为道前桥。1937年,道台衙门早已废弃了,成了县政府的警察署,但桥边热闹的街市却还依旧。

这艺苑的门面有三层,第一层是偌大的门厅,边上有售票的窗口,周边一圈挂着各种广告画。西边还有两个门面,一个是售卖果脯等零食的小店,一个是定制西装和中山装的高级裁缝铺。

第二层是戏院,是中西结合的建构,戏台是现代剧院形式的舞台,而非旧时的戏台样式,可以演各种传统戏曲,也可以演话剧,城里著名的文明戏导演董辛名就在这里演了一百场独幕剧《放下你的鞭子》,盛况空前。舞台下的观众席却是旧式的,摆着圆桌,观众围桌而坐,西式的沙发将圆桌围了半圈,观众可以在观戏的同时,品尝各种美食小吃。当然每一桌都是需要预订的。另外一些散桌,则是提供给那些三三两两的散客。大厅的夹层则是包厢,小包厢仅能容下两人,大包厢可以坐五六人。

第三层是艺苑老板周尧臣的私宅,有一道独立的楼梯直达,除了中间一个大客厅,两边还有五个大房间,分别是主人的卧室、办公室、藏书房等。客厅的一角摆放着一张台球桌,中间是一张香案和两排太师椅,犹如旧时的名堂。但正中间的墙上挂着的却不是什么书画对联,却是一个摆钟,香案上的果点不是祭祀用的,却是招待客人用的。这大厅里常常高朋满座。艺苑的老板有个嗜好,就是愿招揽一切有才能的人,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这里就有你一席之地,无论你是会魔术、杂技、武功,还是唱歌、演戏,只要在这客厅里露一手,得到主人的认可,主人就盛情招待,给你在楼下的戏台上争取各种演出机会,报酬丰厚。人都说艺苑老板出手阔绰,大气。

其实,人所不知的是,永宁艺苑背后的大股东,却正是孙老爷。但孙老爷爱节俭,算盘精,只要负责经营的周尧臣能挣钱,孙老爷就什么都不插手。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他的信条。其实,对那些江湖把戏、戏曲唱腔,或者说就是各个艺术门类,孙老爷是毫无兴趣的。但他想,能养着这么一些奇才艺人,说不定哪天就会派上用场了。

也正是因为艺苑老板周尧臣的好客与爱才,不仅小城中稍有成就的人,就是周边各地的奇才异士,也都会聚集到这个客厅里来,可见这艺苑的人气之旺。

这其中就有十个盟兄弟,他们是这小城里数得上的拳师,个个传承有序,渊源有自,皆得真传。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练螳螂拳的陈三豹,一个是练南拳的吴佩穆,还有一个是练内家拳的蔡真鹤,小名两双,人皆称其为两双老师。

永宁县的传统,习惯以排行来取名,老大就叫阿龙,老二叫阿虎,老三叫阿豹,也叫三豹。当第四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便只好叫两双了,因为永宁人忌讳四,这个字与死字谐音,所以名字里头不能有。再往下,就阿五阿六,完全按照数字来叫,也是简单。

每年的正月十五,艺苑开场,都要在大厅前面的街上表演传统武术,这十位盟兄弟当然是最主要的担纲者。练南拳的吴佩穆擅使关公大刀,每次的压台就是他的节目。他的刀并非传说中的百廿斤刀,但十八斤的钢刀能舞上数十个背花,运刀如风车,也算是令人叹为观止了。关公大刀,鬼神不惧,扫除一切魔障,为新年带来好运,正是这压台戏的寓意。诚然,关公,不仅是战神,也是财神。

4

六姨太那天夜里从戏院回去,路上那些陪同的太太们一个接一个被她们的家人在半路上接走,最后走到打锣桥附近时,才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以前她出门总是会带上小保姆,可是不巧,那天保姆吃坏了肚子,一整天都抱着马桶不放。六姨太想,反正今日约了几个闺蜜般的富家太太一起,路上不会太孤单,她哪里想得到那些一口一个姐妹的太太们根本没将她当回事,说走就走了,竟没有一个表示要送她一下。孙家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六姨太又是孙老爷的第六房,她十六岁生下那个夭折的孙福来,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用来冒名顶替的孙福来也已长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成了艺苑的台柱子,但她此后却再没有生育。孙老爷是宠爱她的,而那些当面对她亲热无比的所谓姐妹们,私底下对她唯有轻蔑,这种轻蔑是从嫉妒心生出来的,她们总在背后议论她是“公主的相,丐儿的命”,这当然是她从未曾听到过的评论。这一年是六姨太的本命年,三十六岁。对于永宁县的人来说,三十六不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对于本命年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很多人逃不过劫数,或有灾难,甚至夭亡。在永宁人的习俗里,平时生活中若是遇到这个数字,比如你去菜市场买肉,称的斤两恰好价值三十六个铜板,摊主就会少收一个铜板,如若遇到阔气的客人,则会多给一个铜板,这是为了辟邪。还有就是在这一年,女人一定要穿上亲姐妹为她准备的红肚兜,一年到头都穿着,这样才能保佑自己顺顺利利。六姨太没有亲姐妹,五姨太就作为姐姐,送了她一件绣着金色莲花的红肚兜,这会儿就穿在她身上呢。

在永宁县,若是说某个人不诚实,或不负责任,一溜烟逃离了,就会用一句方言歇后语“远远三十六——不见踪影”来形容——现在,那些太太们对六姨太来说,就是这“远远三十六”的情景。

打锣桥其实离道前桥不远,也是一座石拱桥。从前道台大人回府,必从这桥上经过,那些随从们过桥时都要敲锣示警,故有此名。永宁城里河道纵横,只有城中心位置的道前桥和府前街属于人声鼎沸的热闹处,过了打锣桥,便是巷陌幽深的僻静之地了。但好在这里距离自家的妆楼下也已不远,甚至抬头就可以远远地看见孙宅那高高的飞檐一角,就像一条龙尾直插夜幕,戏弄着如钩的新月。

也是合该有难,此时一片乌云遮盖了那弯新月,漆黑中的巷弄里忽然闪出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人捂住六姨太的嘴鼻,另一人将其拦腰抱起,背在身上飞奔而去。六姨太奋力挣扎,可是发不出呐喊,两只飞舞的脚在那壮汉的后背上乱踢,如同踢在石板上,反叫自己生疼。这样跑了一小段路,就到了河埠头。那人放开手,六姨太刚想喊叫,就一头被套进了一个麻袋,捆绑得结结实实,扔进了船舱。六姨太蜷缩着,她尚能感觉到船板在水浪上的摇晃。

那是一艘小舢板,在静静的水面上,小船桨的划水声淅淅沥沥,犹如在不断地撕开纸张。六姨太心里估摸着,自己肯定是遭了绑架,却不知绑匪是要钱还是要色,她甚至不能肯定孙老爷会不会将她赎回,在这世上,如今她谁也无法指望,倒是指望着绑匪不要太残忍,她什么都会答应。就这样胡乱想着,在小舢板的摇摇晃晃中,六姨太竟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5

那一夜的孙宅,倒是平静如常。除了六姨太的小保姆,谁也没有发现异常。对于六姨太的一夜未归,小保姆甚至都不愿跟人提起,怕自己被责备,更怕失踪的六姨太一旦回来,就因为自己的咋咋呼呼而受罚。她猜想的是,六姨太或许去了哪个富户家,跟那些姨太太们通宵玩麻将了,又或许是有了什么英俊的书生情人——反正,小保姆也同样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早上起来还不见六姨太,就自顾自去倒了尿壶,打了一脸盆的水回屋,就跟没事儿一样。

但到了中午,小保姆也开始担忧起来。她跟随六姨太也有三四年了,从未见她如此,即使玩了通宵麻将,也是喝过主人家的热粥就回的。这都快到午饭时间了,老爷的习惯是全家人都得一起在大圆桌上用餐,届时六姨太不见了,怪罪下来,还不是小保姆受罚啊?这样想着,她就脚步慌乱地往老爷的书房跑去,远远地就看见书房外站了好几个佣人,都在交头接耳。她正想往里走,被门口的长工阿瑞一把挡住,向她摇头示意不要进去。小保姆将脖子伸长,看见屋里的老爷坐在罗汉床上,一边的管家站着,在向老爷说着什么。

小保姆问,“这是咋了?”

长工阿瑞说,“六姨太好像出事了。”

“难怪昨夜没回,是和人私奔了?”

“你又瞎说,口舌要割。”

这时屋里的老爷似乎看到了门外的小保姆,就让管家把她叫进来,问,“六姨太昨晚是去哪里了?”

“看戏,去的是永宁艺苑。”

“你怎没跟她一起?”

“我泻肚子,太太说有姐妹陪,就没让我跟去了。”小保姆一脸惊惶。

“姐妹姐妹,都是些谁?”老爷话里满是怨气。

“总是陈宅的大小姐、蔡家的李太太这么几个吧。”

孙老爷听到这几个名字,翻了一个白眼,鼻子里哼哼一声。管家转头对小保姆说,“你先出去吧。”

小保姆转身出去前,瞥了一眼罗汉床中间的案几上,放着一张纸条,也不知咋回事,懵懵懂懂地出来问长工。长工阿瑞说,刚刚有人从门外塞进一张纸条,正是他拾起来的,他不认识字,打开门查看,外头什么人也没有,就把纸条交给了管家,没想到管家看了一眼,就两腿哆嗦着去禀告老爷了,好像说是六姨太被人绑架了,开口要一千块现大洋哩。

小保姆说,“一千块,就是一万块也没问题啊。大老爷家大业大,银子都是用畚斗量的,这点钱算什么。”

长工阿瑞却摇摇头,说,“你说得轻巧,你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最多一块大洋吧?一千块你得干多少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再说六姨太没有子女,也没有娘家人,没人给她撑腰。老爷即便再有钱,也是节俭成性的人,哪里舍得花这个钱。只是自己的女人被人绑了,面子上过不去,生着气呢。你说,要是用一千块银子忍气吞声地赎回来,不要说面子丢了,六姨太万一被人玷污了,要回来的也是一只破鞋,还这么高价,你说老爷会做这不划算的买卖?他是生意人,算盘精着呢。”

“那会怎样?不要这个六姨太了?”

“不要更不行,更没面子,人家会说孙老爷没人性,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被人抢了居然不管不顾,又不是出不起这赎金。”

小保姆听得一头雾水,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说,“阿瑞,太太回不回来不要紧,我是无处去了。”

阿瑞用手摸了一下小保姆的头,坏笑着,说,“你可以去我的岩下村里,跟我过。”

小保姆用袖子一下挥开他的手,嗔怪地说,“还有心情说笑,你也想当老爷啊?你就是有相公的相,也没有那个命。”

6

管家拿给孙老爷的纸条上写着“六姨太,一千块现大洋,水心庙”一行字。

孙老爷说,“也不知对方是何人。”

管家说,“不管是什么人,我们请永宁警备队去剿了他们?”

“那些饭桶,成事不足,抓不住人不要说,撕了票领个尸体回来也好说,就怕到时候连个人影也没见着,事情没个了结,往后还有安生的日子吗?”老爷说。

“那先找个人上去看看,谈判一下,至少心里有个数。”管家出主意说。

找谁去呢?

“让周尧臣走一趟吧,他见多识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孙老爷终于想起了这个合伙人。

艺苑老板周尧臣带着那十个武林盟兄弟,便向水心岛而去了。

水心庙位于水心岛上,水心岛位于县城西门外。永宁是一座水城,城里河道纵横,街面都是沿河而筑。这些河渠,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人工的。永宁城的西边是连绵的群山丘陵,那里有三条大溪,在县城的西门外汇聚成一段宽阔的河面。在三条大溪汇聚的地方,有一个小岛,乡人称其为“水心”。据说南宋大儒叶适就曾在此结庐而居,他自号水心。谁也不知道是因为先有叶水心才有此水心,还是因为先有此水心才有叶水心。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名唤水心的小岛是个幽静的去处,岛上没有几户人家,倒是有一座庙,正是祭祀叶水心的。与水心岛连接的,只有一条石板桥,名曰“地藏桥”,六块长条石平铺着,上面刻着阴阳五行八卦图。桥没有栏杆,两边各有两棵树,一棵是大榕树,另一棵还是大榕树。

周尧臣说,你们就在岛外的林子里藏好,让吴佩穆兄陪我过桥,我们就是去谈谈条件,查勘虚实,不必动静太大。

吴佩穆本来提了那把春秋偃月刀,这会儿也将刀放下,只带了把护身的匕首,就随着周尧臣往前走。

周吴俩人穿过林子,一刻钟的光景,就来到地藏桥前了。过了桥,就是水心庙,门面洞开。大殿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殿前的院子倒是开阔,地上铺了青石,足见当年也曾香火旺盛。院中也有两棵树,一棵腊梅,一棵桃树。远远看去,大殿外的回廊里有三个人影,一个站在殿门前,面朝来人,身上披一件黑色长袍,里头是一袭紧身的短衣,扎了一条红色的腰带。他怀里抱着一把柳叶刀,刀鞘上画着一条青龙。看他的身板就知道这是一个内功深厚的人,脸却白净,不像一般的匪徒。在他的身后,则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光头,头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疤。在光头身边,一个被绑着的女人坐在门槛上,正是六姨太。周尧臣对六姨太行了一个礼,轻声问:“还好吧?”

孙姨太使劲点点头,早已泪流满面。

周尧臣向黑衣人抱拳行了一个拱手礼,说,“兄弟辛苦,不知和孙家是否有仇?”

“无冤无仇,我等就是缺些金子,希望孙老爷成全。”

“既然如此,城中豪门多的是,又为何绑了孙老爷的姨太太?”

“实不相瞒,我们并非专门针对孙家,只是凑巧碰上了。我们需要筹措一笔经费,拉起一支队伍来。”

“哦哦。”周尧臣嘴里敷衍着,心里却想,现如今谁都有一个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哪知道真假?于是不由地发出一声轻蔑的叹息。那人似乎觉察了,顿时怒目圆睁。周尧臣赶紧接着说,“拉一支队伍,一千块大洋恐怕也不够吧?”

“这不用你担心,你不是说,城中豪门还有很多吗?”

周尧臣一听,顿时毛骨悚然,看来这次他们若是成了,今后永宁城可要人人自危了。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

“孙家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这一千块现大洋啊,能否少一点,六百块也好凑一些啊。”

那人听了,呵呵一笑,说,“这个姨太太看来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货,但我们既然已经做了,就不会打折扣,一千块,一块也不能少。”

“好吧。”周尧臣露出无奈的神情,说,“我只是一个中间人,请容我回去跟孙家再谈谈。”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的吴佩穆使了个眼色,俩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地藏桥走了。

吴佩穆说,“周老板,刚才他们也就两个人,何不让我出手,说不定现在已经救下孙姨太了。”

周尧臣笑笑,说,“做这种事,要有个万全之策。万一你失手了呢?不仅孙姨太救不了,还要搭上你我的命了。再说,若是孙老爷愿出这笔钱来消灾,我们又何必逞强呢?”

7

艺苑老板周尧臣下得山来,却见那十个盟兄弟各个都在摩拳擦掌。吴佩穆说,“刚才若是我们一起上岛,说不定早就将那两个毛贼做了。”周尧臣说,“要是大家一起上,打草惊蛇,那俩人未必会露面。再说,岛上难道就这两个,没有埋伏的同伙?”经周老板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周老板考虑周全,心里不得不佩服。

周老板回去跟孙老爷回话,将岛上的情景描述了一番,便等着孙老爷拿主意了。孙老爷说,“尧臣兄,不是我不愿出这笔赎金,更不是出不起。诚如兄所言,他们要是得逞,今后永宁城岂不永无宁日了?”

“那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这样吧,我出五百两,由你出面在艺苑秘密悬赏,谁要是能杀了绑匪,将六姨太救下山来,这五百块现大洋就归谁。”孙老爷咬牙切齿地说道。

永宁艺苑的客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即便是在它最热闹的时节。当艺苑老板周尧臣向大家公开这个悬赏的时候,最群情激愤的当然就数十大武林盟兄弟了,他们至少也曾亲临现场,觉得胜算满满。于是十位联手,决定次日清晨就出发上岛,至于赏金,等救下人来再论功来分。

十位盟兄弟摩拳擦掌,他们留了两人在岛外接应,另外五人趁天未亮,埋伏在水心庙周边,以防对手的伏兵。功夫最好的三人,即南拳吴佩穆、螳螂拳陈三豹和内家拳的蔡真鹤,各携本门兵器上去救人。艺苑老板放心不下,也亲自跟随其后观战。

三位豪杰走到大殿前,看见依旧是两个绑匪劫持着六姨太在殿门外恭候。他们大概以为这三人这回是送赎金来的,也不喝止三人的脚步。

三人到了殿门前,吴佩穆忽然说,“我请两位立刻放人。”

“赎金呢?”

“赎金就是我手中的这把关公大刀。”

吴佩穆将刀把在手中一抖,刀背上的铁环发出叮铃铃的脆响,这响声穿透树林,引起一片鸟鸣,众鸟扑棱着翅膀惊飞而起,叫这寂静的小岛一阵惊厥。

为首的黑衣人此时却一声冷笑,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

说着,他慢慢从怀里抽出钢刀,那是一把碳钢淬炼、寒光逼人的快刀,刀锋狭长。

吴佩穆见对手出刀,也不多话,抢先一步就抡着大刀横扫过来,卷起千堆雪一般,刀风凌厉。这大刀本身虽仅十数斤重,但被吴佩穆带着南拳的催劲发出,何止千斤之力,能将碗口粗的树硬生生砍断,故而任何企图将这刀格挡住的念头都是痴心妄想。关公大刀本是出入战场的重兵器,况且大刀背宽柄长,适合远距离攻击,而对手也往往难以靠近。绑匪手中的这把钢刀再锋利也无济于事。他这一招,乃是他的独门绝技,叫“横扫千军”,据说多年来还没有人能接住。

吴佩穆信心满满,以为一击必中,可是对手却非等闲之辈,所谓艺高人胆大,他竟不避让也不格挡(当然也接不住力道如此浑厚沉重的横刀),待得刀锋贴近时,他向后一个垫步,腹部向后收缩,只见刀锋从他的腰间轻轻划过,仅仅碰落了长袍上的一颗铜扣子。就在大刀划过,收不住劲的瞬间,他纵身一跃,手中的钢刀从上斜劈而下,刀锋从吴佩穆的肩膀处砍入,劈断了锁骨,他落地时重心后移,一个拖刀,刀尖带着撕裂声从吴佩穆的胸前拖出。这就是传说中的“袈裟斩”了。至于吴佩穆,他根本就没有看清对手的招式,只感觉到一只巨鸟展开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眼前一掠而过,轻盈地栖落在他的脚下。他只感到眼前一黑,便仰身而倒。陈三豹赶紧从身后将他抱住,此时蔡真鹤的剑已向黑衣人挥去,只听刀剑相撞的叮当一声,蔡真鹤只感到虎口一麻,那把青萍剑已失手飞出,扎在大殿的大柱上。他们两人已毫无还击之力,唯有抱着遭受重伤的吴佩穆仓惶向外奔逃而去。黑衣人并不追击,只在身后朗声说道:“明天再不带赎金来,不仅撕票,还要火烧孙宅,到时候就休怪我们了。”那几位埋伏在大庙边的盟兄弟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惊呆了,都已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

8

吴佩穆被送到了城里唯一的西式医院白累德医院救治,英国医生说,“幸亏对手的刀仅伤及右肺,假如力道再大一点,触及心动脉,恐怕就要当场毙命了。”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艺苑老板周尧臣愁眉苦脸地看着大家,说,这五百块赏银怕是没人能承受得住啊。

这时城里的警察局长也带着人来了。他说,“刀再快也快不过我手中的枪吧。”说着从腰里掏出那把德国产的驳壳手枪。周尧臣摇摇头,说他是看清了那黑衣人的身法迅捷如鬼魅,虽说用枪确实略胜一筹,可是难保准头,乱枪之下,不一定能伤着绑匪,倒是五花大绑的六姨太怕躲不过你枪里的子弹,到时候人没救回来,孙宅又要被心怀仇恨的绑匪给扔进火球里了。

不管怎样,这回绑匪的虚实总算了然了,就是整个行动只有两人,没有伏兵。但这两人,一个还没有出手,另一个为首者,却身怀绝技,并非一般的强横之辈。

“难道偌大的永宁城,就没有一个可以抗衡的高手了?”局长睥睨着众人。这局长其实也是来看热闹的,看看这些平时盛气凌人的所谓武林高手,个个自以为天下第一,还看不起人,如今面对几个绑匪却束手无策了。而众人早已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动了内心,那三位盟兄弟已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尚且如此狼狈。倘若拿命来赌,那是赌徒,不是武者所为。

说没人也有人,东门的黄老二可是顶尖高手,前清时,他可是刑部的捕快,曾三百里追杀越狱的京城大盗,手到擒来。那是他三十岁时的壮举。可是如今他早已年迈,即便是二十年前他五十岁时,恐怕也难以接得住这活。他的徒弟也有在保定陆军学校任教官的,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明天就是绑匪约定的最后一天了。

“黄老二不是还有一个徒弟就在艺苑里吗?”有人冒出这么一句。

周尧臣听了,把头摇成拨浪鼓:“你说的是孙福来吧?那是从事戏曲艺术的。”他特地将“艺术”两个字咬得重。艺术,可是一个新兴的词。简单地说,就是“唱戏用的”。边上不知谁,听到这个新兴的词,还发出了一声轻笑。

“不妨让我试试吧。”一个声音从走廊传来。众人皆惊。只见孙福来迈着轻盈的脚步缓缓而来。他的头发打了蜡,一条条发丝整齐地贴着头皮。他脖子细长,腰肢一动犹如迎风摆柳一般,只有一袭长衫和颀长的身姿让人还能确认这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这可不是玩笑,也不是演戏。就是玩命也不是这样的玩法。”周尧臣厉声说道。

“我的命贱。但我的命也是六姨太给的。我也算是孙家的儿子。”这是孙福来唯一一次这样声明。以前他从没有这样自称过,以后也再没有,“不管救不救得了,我也不会要这笔赏金。”

孙福来丢下这句话,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离去了。

没有人接话。周尧臣两手下垂,因为他已无能为力,但他还试着要掌控局面,吩咐其他几人说,“你们和我带上一千块现大洋跟着去,孙福来要是被杀了,就乖乖奉上这笔赎金吧。”

第二天天蒙蒙亮,孙福来已到了地藏桥下。此时周尧臣已带着众人等在那里。他们惊讶地发现,孙福来一身花旦的打扮,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峨眉高挂,头上戴着点翠的珠钗,披着短褂,背上一把桃花剑,一路窈窕多姿地走过桥去。

9

大殿里,黑衣人正悠闲地等着来送赎金的人,身后有刀疤的那另一张脸则紧张地四处张望着。这时他们看见了一个花旦打扮的人向他们款款而来,起初一惊,继而哈哈大笑。刀疤男冲口一句:“这是潘金莲来找武松吗?”却听孙福来念道:“非也,奴家是为父报仇的刺梁邬飞霞。”

两人一听这口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站直了身子。就是被绑着的六姨太,也听出了这念白的人就是孙福来,也惊得张大了嘴,这到底是来救人的,还是来开玩笑的?老爷是不是想着一石二鸟,将我们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一起借绑匪的手埋了?反正,女人在危机中的念头都是离题万里而千奇百怪的,却自有一套不可辩驳的逻辑。但不管是女人男人,面对这样的场景都会疑窦丛生。那两个绑匪也在一惊一乍中,胡乱猜度着孙家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却不知道孙家早已没有什么花样了。还是黑衣男比较镇定,略略定神便站起身来,说,“你是来送赎金的吗?”

“我来送你们上路的。”孙福来说道。

“就凭你?”黑衣人露出了凶狠的表情。他有些不耐烦了。

但见孙福来从后背缓缓拔出桃花剑,亮开嗓子唱道:

奴不惜云鬓髦,奴不惜花容貌,

拼得个断舌敲牙,拼得个断舌敲牙,

刀山迭迭,剑光皎皎。

一段昆曲在腊梅和桃树之间荡漾开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仿佛这水心庙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这是他给六姨太唱的最后一出戏,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戏——片片桃花如雨下。此时躲在殿外的周尧臣众人早已老泪纵横。周尧臣后来说,自己开了一辈子的艺苑,却何曾见过这样一幕让自己灵魂颤抖、悲伤至极的剧情。

黑衣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一声长啸,拔地而起,狂叫道:“看我先杀了你。”一边挥刀向孙福来拦腰砍去——这一招叫“渔人撒网”。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以为孙福来这回要被开膛破腹了,没想到孙福来手中的剑在黑衣人的刀背上温柔地轻轻一绞,那刀就像被吸住了一样。黑衣人这时才觉察到不妙,知道自己遇上高手了,想抽刀回去,为时晚矣,只见孙福来的手腕一翻,剑尖挑开了黑衣人的手脉,一道鲜血喷出,如点点桃花飘落。黑衣人用左手接住从右手掉落的钢刀,转身又是一刀劈落,是谓“反手袈裟斩”。孙福来身形一挫躲开刀锋,剑锋顺势向上一撩,乃“海底翻花”也,黑衣人的左手臂已经连刀一起飞离了身躯。回廊里的刀疤男早已坐不住了,就在孙福来的剑撩断黑衣人的手臂时,他也挺着一把钢刀向孙福来刺去。孙福来的剑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反手再一撩,这就是“连环双套”,刀疤男赶紧抽刀挡住,孙福来却已换了左手持剑,一个旋转,裙裾旋舞之时,一招反刃云剑,剑尖恰恰划过刀疤男的脖子,血柱喷涌而出,他慢慢瘫倒在地上了。

水心庙的飞檐下,桃花飞舞。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过几十秒的光景,一切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还是周尧臣周老板比较镇定,此时呐喊一声,众人才齐齐地奔向大殿,给六姨太松了绑,由周老板背着送出岛去。

10

孙福来没有杀那失去左臂的黑衣人,而是对他说,“你走吧,你的这位同伴,我会找人好好埋了他。”

黑衣人紧紧捂着自己还剩余的半条左上臂,踉踉跄跄地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孙福来从此不再唱戏,当然也没要那五百两赏银。而人们早已不再提及他是孙老爷从丐儿堂领来冒名顶替的往事,反而将他说成是六姨太与别人偷情产下的私生子,那个怀恨的情人后来就绑架了六姨太,却被孙福来杀了。他把自己扮作为父报仇的东汉渔家女邬飞霞,却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故事越说越玄乎了,渐渐地谁也不知真相究竟如何。

永宁艺苑在那次事件后就关闭了,唯一认得黑衣人的艺苑老板周尧臣也去了海外,从此没再回来。

许多年后,孙福来被安排在永宁县歌舞剧团,在收发室工作,直到晚年中风退休。

晚年的孙福来住在永宁城木勺巷的巷底,天晴的时候,家人都会搬了一张躺椅让他在门口晒太阳。

我放学经过他面前,常会看见半身瘫痪的他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无神的灰眼睛像死鱼一样盯着天空看,嘴角蠕动,谁也不知他在说什么,但我总能听见那歌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那歌声是从他身后的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却让我有毛骨悚然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