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民族学对中国民族学的影响
2024-10-12丁宏陈曦
[摘要]
民族学作为一门“经世致用”的学问,其研究立足于社会、服务于社会,同时也被特定的社会环境所形塑,从而孕育出不同的民族学学术传统。中俄两国同是多民族国家,又曾有过密切的历史关联,故而两国在民族学领域的交往互鉴是十分重要的。学者以往对俄罗斯民族学与中国民族学相关联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苏联时期,重点讨论苏维埃民族学对中国民族学的形塑和影响。本文以时间为纵轴,从俄国民族学的产生到苏联时期民族学全面“渗透”及对中国民族学学科建设、学科理论的影响,以及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民族学的“危机”、对华影响的衰弱等方面,探讨了俄罗斯民族学影响中国民族学发展进程的历史背景和主客观因素,探讨中国如何在借鉴中发展出中国化民族学道路等议题,力求从中俄两国民族学的发展脉络中探索学科的交织互鉴之处,实现更为深入的学术交流与理论互鉴,发挥承前启后的学术价值。
[关键词]俄罗斯民族学;中国民族学科;苏维埃学派;民族学史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24)03-0081-12
基金项目: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后期资助重大项目“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俄罗斯民族学研究”(19JHQ01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丁宏,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民族学;
陈曦,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族学。
民族学作为一门“经世致用”的学问,其研究立足于社会、服务于社会,同时也被特定的社会环境所形塑,从而孕育出不同的民族学学术传统。中俄两国同是多民族国家,又曾有过密切的历史关联,故而两国在民族学领域的交往互鉴是十分重要的。事实上,俄罗斯(苏联)民族学对于中国民族学科发展产生过重要的影响,特别是苏维埃学派的发展经验,对新中国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科的形成及理论方法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但在今天,中国民族学在学科建设的路径探讨以及对外学术交流中,俄罗斯民族学明显遇冷。由此,讨论俄罗斯民族学与中国民族学的关系,从中俄两国民族学的发展脉络中探索学科的交织互鉴之处,具有承前启后的学术价值。
一、俄国民族学的传统及传入中国的背景分析
若要论述俄罗斯民族学对中国民族学科发展的影响,必先对俄罗斯民族学传统做简要的概述。通常认为,俄罗斯民族学的形成时间是19世纪中叶,即与法国、德国、英国及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民族学几乎同步产生,其形成、发展也与沙俄政府的向外扩张、殖民密不可分。历史上的俄国是欧亚交界的陆权国家,与殖民地远布海外的西方海权国家不同,其国土上的各民族在经济、文化上有着更加紧密的联系,这也使得民族议题很早就进入到了俄国国家政治的框架之中。
研究者往往将十月革命前俄国民族学与苏联民族学割裂开来,事实上这样的看法是不全面的。旧俄罗斯民族学所形成的重视民族文化描述、重视地理环境影响、重视世界民族研究、重视物质文化搜集等特点直接影响了苏联民族学的学科走向。更为重要的是,在俄国民族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形成了“国家在场”的研究取向,这也为苏联民族学所继承:这一是体现在民族学研究的集体性、计划性、规模化上。俄国民族学家在帝国的组织或影响下,擅于进行集体性的田野调查。“这种有计划有系统地收集民族学资料的方法,规模宏大,几乎是在全国的辽阔范围内进行的,而且是在学会的学者领导之下,以有理论修养的专家为首,并吸收地方知识分子中自愿参加的广大人士进行的。无可置疑,它是当时民族学研究的最新方法;”[1]4-5二是体现在观照现实、服务国家与人民的应用性特点上。特别是19世纪后半叶俄国民族学界中的进步人士更看到了民族学服务于人民的“革命色彩”,Н.Г.车尔尼雪夫斯基(Н.Г.Чернышевский)等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的基本思想是:“民族学应研究人民的生活,它既是历史科学,也是关于现代人民的科学。研究的目的是帮助人民,为改善人民的生活条件,为争取人民的解放而斗争。”[1]23
客观地讲,俄国民族学对中国的影响是微乎其微,却又“伏脉千里”。说它影响细微,是因为中国民族学早期发展显然受欧美影响更大。这与近代以后出现的学者赴欧美国家留学,并带回欧美国家民族学派的观点、学说密切相关。而俄国民族学对中国学界造成细微影响的主要是来华的俄国学者,包括在华进行田野调查的汉学家及中国民族研究专家。如汉学家А.И.伊万诺夫等学者在中国古代民族研究等领域作出了贡献。
俄国民族学影响的“伏脉千里”,则体现在费孝通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史禄国(С.М.Широкогоров)身上。①史氏是十月革命后被迫来到中国的俄国移民学者之一,他是研究满—通古斯民族的专家。他于1923年在上海写就《民族(этнос):民族和民族学现象变化的基本原则研究》一书。此书被苏联学者А.М.列舍托夫称为是“中国用俄文出版的第一部民族学著作,也是中国出版史上的第一部民族学专著。”[2]这评价虽有过誉之嫌,但该书的理论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于俄罗斯民族学,этнос概念是苏联20世纪60年代后民族学讨论的核心;于中国民族学,其对后来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费先生曾提到,他的多元一体理论固然离不开在中国的田野实践,但“潜伏在我头脑里的史禄国老师的Ethnos②(этнос)理论应当说是个促成剂。”[3]159-171“我在民族学上提出的多元一体论更是直接从史氏的Ethnos(этнос)论里传来的。”[4]75-91史氏提出的этнос是一种在民族发展、演变、整合中形成民族单位的动态过程,放在中国的案例上,就是“中国大地几千年来,一代代的人们聚合和分散形成各民族的历史”。[3]159-171因此,多元一体格局也可看作是费先生在立足本土实践的基础上,吸收俄国民族学者思想要素的成果。费先生还称,自己对史氏этнос理论中民族单位“凝聚力”概念的研究有所不足,并希望年轻一代人能够继续这方面的探索。[3]159-171这启示了我们史氏理论依然有继续研究的价值,以及中俄民族学界保持理论沟通交往的重要性。除了理论方面的成就外,史氏在体质人类学上也卓有贡献,他曾广泛测量中国各地区、各民族的体质资料,出版了《中国北方人类学》(1923)和《华东和广东人类学》(1925)等体质人类学著作,为中国的体质人类学研究发挥了作用。
虽然20世纪上半叶,中国学界对俄国和苏联民族学的了解并不深入,但已经开始自觉将从苏俄传入的马列主义民族理论观点运用于国内民族问题的研究之中,如《回族民族问题》《蒙古民族问题》等,只是尚没有系统深入介绍苏维埃民族学的著述出现。1941年,中国共产党为培养民族干部、解决民族问题,在延安创立了延安民族学院,③这也可以视为是苏联经验中国化的体现。这些都为日后苏联民族学的传入及产生广泛影响奠定了基础。
二、“苏维埃学派”对中国民族学科发展的影响
(一)苏维埃学派的形成及特点
早在帝俄时期,马克思主义就已经传入俄国民族学界。如致力于原始社会史、原始公社研究的民族学家М.М.科瓦列夫斯基(М.М.Ковалевский)是马克思、恩格斯“学术上的朋友”,其著作《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受到了马克思本人的影响与指导;[5]而列宁、斯大林等布尔什维克党领导人更是将马克思理论用于苏联的民族理论、民族政策当中。
十月革命后的苏联民族学界在布尔什维克党的组织、领导下,其“国家在场”的力量被进一步加强了。苏联学界面临着的“新使命”,就是针对沙皇民族政策下国家变成“各族人民的监狱”的历史,贯彻列宁主义民族政策,保障民族平等团结。要实现这一目标,首先要求对苏联各族人民的概况有所了解。为此,当时苏联成立了一系列有关民族问题的研究中心、委员会和调查组,这迫切需要民族学家及其他民族问题有关专家的参与。[6]20-27
这使得20世纪20年代成为了苏联民族学的黄金时代。当时政府有意识地培养民族学专业干部、专家,许多民族学家也在党政机关任职。他们在人口调查、民族识别、民族发展、民族教育、民族历史、民族自治地方划界、民族分布图编绘、民族标准语言文字创制、民族物质精神文化研究等方面上作出了贡献。[1]43-50在此期间,苏联民族学的学科建设不断完善。在莫斯科大学、列宁格勒大学等高校建立了民族学院系、教研室。苏联科学院内成立了民族学研究中心,许多加盟共和国也建立了地方的民族学研究中心。在集体研究的框架下,民族学家与历史学家、语言学家、地理学家等组队研究的方式盛行于学界。[1]49-52
然而,一场关于社会科学应该存在与否的大讨论使得苏联民族学的发展陷入了停滞甚至衰落。1929年的民族学会议和1932年的民族学考古学会议是苏联民族学急转直下的转折点。[1]53在教条化思想的影响下,苏联将马克思主义科学看作负责发现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唯一有效的社会科学”[7]1-22,而民族学、社会学等其他社会科学则被打成“西方资产阶级学科”。重视理论的“理论民族学”(этнология)被注重经验材料的“叙述民族学”(этнография)④所取代,成为了一种“补充历史学科”,这一时期的研究主要以原始社会史、原始公社史为主,对现代民族的研究几近停止,在学科划分上民族学被确定为历史科学。
在经历了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改造后,苏联民族学开始逐步恢复。1937年苏联科学院人类学、考古学和民族学研究所改组建制,民族学研究所成立,莫斯科大学历史系也恢复了民族学教研室,[8]348苏联民族学获得了新的发展。С.П.托尔斯托夫(С.П.Толстов)在《民族学的苏维埃学派》[9](1947)一文中提出“苏维埃学派”这一名称。这标志着苏维埃民族学学派的正式形成。苏维埃学派以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在研究方向上紧密与苏联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相结合。在原始社会史研究、民族过程研究、民族物质精神文化研究、体质人类学研究、世界民族研究、民族学理论方法研究等领域取得了显著成就。苏联学者称该学派“空前扩大了自己的研究范围,并且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最先进的科学方法武装了自己,站在更高的水平之上了。”[1]41
(二)苏维埃学派对中国民族学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的影响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苏联民族学能够全面传入甚至一度“垄断”我国民族学界,有其可行性,也有其必然性。其可行性在于,俄国民族学到苏联民族学一脉相承的“国家在场”研究取向恰与中国民族学的学术旨趣相符。中国民族学自诞生之日起,就与改良社会,为民族谋复兴、谋发展相联系。中俄两国共享重视集体主义、崇尚学以致用的文化底色,成为了俄罗斯民族学能够与中国土壤相兼容的思想基础。俄罗斯学者А.В.茹科夫(А.В.Жуков)认为,中国民族学的发展方向是“利用一定的西方和与俄罗斯的学科理论基础,努力发展出一种方法论来捍卫国家观点,这种观点为将中国人民整合和巩固在一个整体之中分配了任务。”[10]
而必然性与当时的政治、学术环境密切相关。美国学者顾定国(G.E.Guldin)认为,苏联对中国民族学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它教给了中国一个如何将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学结合起来运用的模式。”[11]158在“推翻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社会”的话语体系下,民族学、人类学因其主要源于西方,又带有为西方资本帝国主义殖民政策服务的背景,自然被视为资产阶级的“反动学科”属取消之列。“但不久,民族学却得以保留,原因是作为当时新中国学习样板的苏联,其社会科学体系中有民族学”。如上所述,苏联民族学的发展也是历经兴衰,但这个历程恰恰成为对中国民族学发展具有启示性的“经验”。它不仅昭示了中国学界,民族学在应用领域大有可为;更指出了即便被打成“资产阶级学科”,在经由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改造后,也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无论是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还是接受改造摘掉“资产阶级帽子”的经验,都是新中国的民族学界所迫切需要的。学习苏联成了民族学发展的一条可行且必然的出路。
20世纪5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部倡导“苏联经验中国化”,各院校、学科依照苏联模式开展工作。民族学界提出“学习苏联民族学的先进经验,对于发展我国的民族学研究,有着重要意义”。[12]184此外,苏联民族学重视应用、力图帮助各民族发展的特点更是非常符合中国民族学的时代需要。新中国初建,百废待举,一个多民族的国家需要各民族齐心聚力共图发展。所以民族政策的制订、各民族基本资料的搜集梳理、相关理论的构建都需要民族学的参与。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民族识别、民族社会历史调查,恰恰是已经初步掌握了苏维埃学派理论、经验并将之运用到实际工作的尝试,这也是民族学自传入中国后一次空前的对社会建设的深度参与,为新中国民族政策的制订及民族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作出了突出贡献。[13]
苏联民族学对于中国民族学学科建设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学科定位
1958年,民族出版社出版了苏联大百科全书选译本《什么是民族学》,该书开篇即强调:“民族学是一门历史科学”“民族学的对象首先是研究现代各族,其根据是特质文化的现有形态、社会制度、意识形态、民间艺术等的记载。”[14]35中国民族学在20世纪50年代也被归类于历史科学。[15]《1956-1967年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纲要(草案)》把民族学的研究任务规定为研究少数民族的族别问题、社会性质的演变、文化和生活特点及少数民族的宗教。对于“规划纲要”中提出的民族学研究的“四项任务”,费孝通、林耀华两位民族学界的代表人物曾经共同撰文进行阐释,指出:“这些任务都是属于我国少数民族研究的范围。并不应当引起这样的误会,以为民族学是一门研究少数民族的学科。把少数民族和汉族分开来作为两门学科的研究对象是没有根据的。西方资产阶级学者由于民族主义的偏见,歧视殖民地的各民族,曾经把所谓‘文明人’的研究划在民族学或‘社会人类学’的范围之外。这是错误的。我们将以苏联民族学为榜样,批判这种资产阶级错误思想,而肯定民族学的研究对象是包括一切民族在内的,在中国的范围内,不但要研究少数民族也要研究汉族。”⑤从中能够看到新中国民族学发展初期在学科定位及研究对象、范围等方面汲取的主要是“苏联模式”。
2.学术机构调整与学科划界
1952年院系调整期间,民族学的学术机构也依照苏联的学科体系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整。首先,国内民族学的力量被集中于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而民族学院制度也肇始于苏联。苏联从1918年起,就为扫除文盲、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以及保障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化权益,在教育人民委员部(Народный комиссариат просвещения РСФСР)的领导下建立起了各级公立的民族学校。[16]顾定国指出,苏联设置的民族学院分国家、共和国和地区三级体系,中国于是也套用这一模式,发展了国家、省和地区三级民族学院制度。[17]
经历了学科的划界与整合后,中国民族学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产生了变化。王建民指出,中国民族学由学术研究、综合研究、文化研究、个人研究,转向民族工作研究、区域研究、民族研究和集体研究。[11]148-149这种转向实际上更适合国家建设的需要,大部分民族学者认为,集体研究“比过去单干的办法好。”[18]69-77
美国人类学“四大分支”的分类方法,[12]237也按照苏联模式进行了改造,民族学成为了一门历史科学,通常被设置在历史系内。1956年秋天,中央民族学院于历史系建立了民族学专业;考古学与语言分别作为独立的学科来设立;人类学也按照苏联的分类方法,以体质人类学的名义留存于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之下,成为一门自然科学。此种学科划分使得历史学与民族学更加紧密地结合起来,促成了中国式的历史民族学(人类学)特色的形成、发展。
3.学术交流与人才培养
学科定位与学术机构的调整都是参考了苏联模式进行的,所以很多苏联民族学家也被邀请来中国亲临指导并培养学生。来华讲学的民族学专家多汇集于中央民族学院。当时民族学院研究部曾创办培养民族学副博士学位⑥的研究生班,在这个班授课的老师就有来自苏联的民族学家。来华民族学家负责帮助修订教学计划大纲、拟定规章制度,提出改进学校工作的建议等。⑦
莫斯科铁路运输工程学院的В.В.列文科(В.В.Ревенко)是最早来华的苏联民族理论专家之一。应中央民族学院的邀请,他在1954—1956年间来华讲授苏共党史及民族问题理论。[18]97他向中国学者介绍了苏联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理论和实践经验,特别是苏联在民族识别工作上的经验;1956年7月,从事中国研究、东亚研究的苏联民族学专家、莫斯科大学民族学教研室主任Н.Н.切博克萨罗夫(Н.Н.Чебоксаров)来华讲学。切氏在中央民族学院的主要工作是担任院长顾问、指导历史系和研究部工作,为民族学研究班及教师系统地讲授民族学课程(“民族学基础”、“世界民族志”)。[2]通过切氏的授课,中国民族学界不仅了解了苏联的民族学理论,更在学习苏联的基础上立足本土,明确了中国民族学的任务。[18]98-991958年,切氏返回苏联。回国后,撰写了多篇有关中国民族学发展状况以及中国民族方面的著述,为加深苏联学界对中国同仁的了解作出了贡献。他也因此成为苏联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
除了切氏之外,也有许多其他来华交流的苏联学者。由于邀请时中方对民族工作需要的考量,其中很多都是民族史、民族语言方面的专家。Г.П.谢尔久琴科(Г.П.Сердюченко)及其妻子Б.Х.托塔耶娃(Б.Х.Тодаева)都是民族语言学家,他们于1954—1957年在中央民族学院工作,田野调查的足迹遍布中国西北;谢尔久琴科是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的顾问,⑧他曾对《关于国内民族问题和少数民族历史、语言的科学研究工作十二年规划草案(初稿)》建言献策[2],夫妻二人也都为创制少数民族语言文字问题作出了贡献。1957年,民族学制图专家П.Е.捷尔列茨基(П.Е.Терлецкий)来华讲学,为当时较为迫切的民族制图问题提供了助力。[18]103此外,来中国讲学、访问的,还有著名苏联突厥学家、苏联科学院通讯院士З.Р.捷尼舍夫(Э.Р.Тенишев),民族语言学家Т.Н.帕哈林娜(Т.Н.Пахалина)等。[18]101来华苏联专家的到来受到了中国民族学者的热烈欢迎,苏联专家同中国学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林耀华教授与切博克萨罗夫一同带领学生去往广东、云南等地进行田野调查,两人的合作也在学术上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中国民族学者赴苏联学习、交流。如民族史与民族理论政策专家汤正方、蒙古史专家高文德等也曾到苏联留学、进修。1956年5月,林耀华代表中国民族学工作者去苏联参加“全苏民族学学术讨论会”,其对新中国民族学提纲挈领性的论述受到了与会者的重视。此外,中国科学院与苏联科学院也展开合作,对中亚和新疆的民族进行联合研究。如民族学家冯家昇就是这项联合调查的亲历者,他于1958年5—10月参加了苏联科学院民族学研究所组织的中亚调查队,这次调查被认为是成功而有效的。[2]但中苏学者之间的交流存在明显差距:将中国作为田野调查对象的苏联学者众多,但将中国民族学理论方法作为研究学习对象的却是寥寥无几。在访学、留学等人才交流上,也存在不平衡的现象:苏联来华的学生少,专家多;中国访苏的专家少,学生多。这种现象的发生,与当时中苏之间在教育、科研水平上存在的客观差距密切相关。
4.苏联民族学教材及研究成果的翻译出版
苏联民族学类教材及学术成果被翻译成中文出版,是当时“学习苏联”的重要路径。苏联的民族学期刊《苏联民族学》,以及经常登载民族学议题文章的《历史问题》与《哲学问题》等杂志被中国广泛引进。[12]2291954年创刊的《民族问题译丛》(后改称《民族译丛》)在创刊之初,主要刊载苏联学者的民族学、民族理论译著;《史学译丛》(后改为《历史译丛》)等杂志,也经常发表苏联学者关于民族学方面的译文。苏维埃学派的经典著作也被中国民族学教学机构当作教科书、参考书使用,包括托尔斯托夫的《苏维埃民族学的发展》、托尔斯托夫与托卡列夫的《苏联民族学研究史》、М.Г.列文(М.Г.Левин)的《什么是民族学》、托尔斯托夫、列文和切博克萨罗夫合著的《普通民族学概论》等。[11]157-158苏联的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著作,也是当时民族学家进行政治学习、坚定政治信念的参考资料。如有关斯大林民族理论的《斯大林论马克思主义与民族、殖民地问题》《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以及批判资产阶级民族学理论的《资产阶级民族学批判文集》《为帝国主义服务的英美民族学》等。[12]221
承继俄国民族学传统,苏维埃学派也特别重视海外民族研究。由于当时国际、国内形势并不适合中国学者进行大规模的海外田野工作,因而苏联学者的相关研究也是中国学者了解世界民族研究的主要窗口。大量苏联的海外民族志、海外民族研究的有关书籍被译作中文,如《美洲民族志》《非洲民族志》等。这些海外民族志著作开阔了中国学界的视野,其中《民族史译文集》也载有苏联学者对于中国东北、西北民族和古代北方民族的研究,其观点为中国本土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短时期内大量翻译、出版苏联学者的教材、著作,并将苏联模式视作当时中国民族学教学、研究的主导理论、方法,这改变了过去中国民族学主要从西方吸取给养的模式。学者们很快熟悉了苏联民族学,其“一枝独秀”的学术地位使得一些学者将其奉为圭臬:“从莫斯科大学的民族学研究史中可以约略知道俄国无论是革命前还是苏联时期这一科学的理论水平远为世界其他各国所不及”。[18]94
三、苏联民族学对中国民族学理论的影响
“学习苏联模式,真正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特别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我国民族研究的指导思想”,“进而促进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建立和发展。”[19]127苏联民族学在有关“民族”的界定、民族社会发展阶段与原始社会史研究、经济文化类型与历史民族区理论等方面对中国民族学理论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民族”的界定
苏维埃学派对中国民族学影响最为深刻的理论,当属斯大林的民族定义。该定义在新中国开展的“民族识别”实践中发挥着指导性的作用。费孝通先生在《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中讲道:“在开始进行民族识别工作时,我们曾反复学习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有关民族问题的理论,特别着重学习了斯大林著名的有关民族的定义:‘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我们认为这是对资本主义时期形成的西方民族的科学总结,应当作为我们进行民族识别的研究工作的指导思想。怎样运用这个理论来研究我国具体的民族情况是我们做好民族识别的关键。”[12]235-236
需要注意的是,苏联区分人们共同体时按照“部落—部族—民族”的阶段式分类,斯大林定义的民族,实际上是已经进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阶段的“现代民族”。至于处在其他社会发展阶段的人民共同体,原始社会公社制时代的共同体被称为“部落”;奴隶制封建制时代的共同体翻译为“部族”。[20]这种阶段式的分类模式在苏联学界也是一直有所争议。一个民族被划分为部落、部族还是民族,不仅是学术问题,更直接关系到该民族的政治地位与权益。而新中国坚持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基本原则。1953年,毛泽东同志提出了民族识别问题的原则:“科学地分析是可以的,但政治上不要去区分哪个是民族,哪个是部族或部落。”[8]360这种立足中国现实的指导思想,使得中国的民族识别工作中没有照搬苏联将民族按大小或发展阶段分门别类。
可以说民族识别是中国民族学界活用苏联民族理论进行的一场大规模学科实践。苏联成立之初,就已经组织开展了大规模的民族识别工作。因而以往鉴来,吸取苏联在民族识别时的宝贵经验教训,对于新中国民族学是很有必要的。但由于斯大林民族定义局限于欧洲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现代民族”,且不完全符合中国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格局以及其他一些实际情况。因此中国在民族识别工作中虽然积极学习苏联的经验,但没有照搬照抄,而是在实际的研究中灵活运用,将定义中的特征与中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21]117正如费孝通所言:“我们也应当承认从苏联引进的理论确曾引导我们……(从“民族定义”的四个共同)去观察中国各少数民族的实际情况,因而启发我们有关民族理论的一系列思考,从而看到中国民族的特色。”[3]159-171
(二)民族社会发展阶段与原始社会史研究
民族社会发展阶段研究是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重要内容,也是俄罗斯民族学研究的传统议题。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曾提出过关于民族社会发展阶段的学说。[3]159-171斯大林在马克思有关论述的基础上,将人类历史上的生产关系概括为原始公社的、奴隶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资本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五种。斯大林关于民族社会发展阶段的学说在引入中国后也被灵活运用,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如在云南省将“直接过渡”的理论投入到实践当中,设立了“直过区”[1]23-34。处在前资本主义阶段的民族,在党的领导下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在当时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
与民族社会阶段理论相关的是原始社会史研究。苏维埃学派通过民族学田野调查的方法辅以大量考古学资料进行佐证、重构,在关于原始文化研究、氏族制度、婚姻家庭形态研究及亲属制度研究等领域钻研颇深,其成果深刻影响了中国民族学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后的发展。1955年,М.О.柯斯文(М.О.Косвен)《原始文化史纲》中译本出版,这可以看作是苏联原始社会史研究正式引入中国的重要标志。同年,林耀华教授主编的《原始社会史教学大纲》、杨堃教授为云南大学编订的《原始社会史及民族志讲义》都参考了柯斯文的《史纲》,以及其他苏联的原始社会史教学大纲、学科著述。[22]而在内容上,这些教学大纲、讲义都做到了洋为中用,即运用苏联民族学理论方法,来解释研究中国的民族志案例。
原始社会史研究之所以重要,也有其时代背景使然。当时,西方人类学被认为不承认原始社会的历史性,或“宣称原始社会只是比较简单的资本主义形式”,从而“坚持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永恒性与合理性”。[14]62特别是当时流行的美国心理学派,受到了苏联学者的广泛批评。中国民族学界也随之跟进,认为米德、本尼迪克特等人的“国民性”概念隐含着种族主义色彩。其学说将社会结构的差异与变迁归因于心理与个体,也不符合唯物主义观点。因此,心理学派又被批评为“心理种族主义学派”。[23]90
而社会主义国家研究原始社会史,不仅能够破除西方中心主义宣扬优越性的迷障,又可以解答人类社会是“先私后公”还是“先公后私”的问题,为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规律辅以佐证。这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已然超出了学科讨论的范畴,成为了一种争夺政治话语权的议题,被视为是“对资产阶级斗争的前哨学科,”[11]161-162是“阐明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理论的一个基础。”[24]241
(三)经济文化类型与历史民族区
经济文化类型(Хозяйственно-культурный тип)理论是由切博克萨罗夫带到中国的。它指“居住在相似的自然地理条件下,并有近似的社会发展水平的不同民族在历史上形成的经济和文化特点的综合体。”[18]88-89这个概念既体现了传统俄罗斯民族学重视地理条件的特点,又与人们共同体的生计方式与经济生活联系密切,符合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要求,是苏维埃学派生态人类学研究的重大成果。而这一概念与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紧密相连,也启示了民族地区通过社会生产力与生计方式的发展,存在着社会进步的可能。因而该理论也具有一定应用价值。
在切博克萨罗夫来华期间,中国学者深刻感受到了经济文化类型理论的重要性,与切氏进行了理论上的沟通和探讨,并积极将其运用于自身的研究工作中去。[25]80切氏还与林耀华教授合作,合著了长篇论文《中国的经济文化类型》。该文用切氏的经济文化类型理论,对中国及东亚的经济文化类型进行了详细的划分,将苏联民族学理论具体运用到对中国国情的具体研究之中,是中国民族学洋为中用的又一例证。该文于1961年在苏联发表了俄语版,后又被译作日文。然而,由于受限于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该理论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直到改革开放后,林耀华教授才重新修订了《中国的经济文化类型》的中文版,将其发表于论文集《民族学研究》。[11]161在这之后,中国学者还根据国内的实际情况,以及时代的发展变化,对这一理论的内涵和研究方法进行了新的探讨。[12]240
“历史民族区”(историко-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е области)或“历史文化区”(историко-культурн ые области)的概念与经济文化类型理论一并被引入中国。它指“一个由于共同的社会经济发展和人们的长期交往及相互影响,在居民中形成类似文化生活(民族的)特点的人们居住区。”[25]85-88它与经济文化类型互相补充,但又有所区别。二者相比,历史民族区更强调人们共同体在地理上的毗邻关系,以及共同体形成、发展、消亡的历时性过程,加强了经济文化类型的历史维度;经济文化类型则更能体现出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下的跨文化比较视野,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学理论,旁证了马克思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
历史民族区在中国的影响并不显著,有学者称它对民族分类具有裨益作用。[23]100除此之外,20世纪90年代后仍然运用这一理论进行研究的学者寥寥无几。学界对这一理论也存在失之简单的批评,“不能涵盖不同地理地貌,不同经济,但又密切交往的毗邻民族地区。”[23]100因而这一理论在中国的影响,是要明显弱于经济文化类型理论的。
四、俄罗斯民族学的“危机”与其对华影响的衰弱
改革开放后,中国民族学逐渐恢复了与世界学界的交流,苏联民族学理论也在20世纪80年代迎来了引入中国的第二波高峰,但这个高峰持续的时间并不久,20世纪90年代后,俄罗斯XxNBG/xJ4xM8p9wjeyVeYQ==民族学的影响逐渐减弱。
(一)中国民族学在重建、发展过程中,与苏联(俄罗斯)民族学渐行渐远
20世纪80年代初中苏关系开始缓和,此时恰逢中国民族学的重建期,苏联民族学的主要成果开始又一次被广泛地译作中文。如托卡列夫的《外国民族学史》、Ю.И.谢苗诺夫(Ю.И.Семенов)的《婚姻和家庭的起源》、Ю.В.勃罗姆列伊(Ю.В.Бромлей)的《民族与民族学》、切博克萨罗夫的《民族·种族·文化》、А.И.佩尔希茨(А.И.Першиц)的《世界原始社会史》、苏联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著的《原始社会史》等。这些著作对中国民族学学科体系的重建有着重要影响。[23]100-101
但由于交往的长期中断,中国学者对苏维埃学派还停留在斯大林时期的刻板印象。中国学界在批判“苏联修正主义民族学”时,并不知晓如“斯大林民族定义”等概念在苏联学界也得到了新的讨论和发展。[18]421-422随着20世纪80年代大量苏联民族学成果的译介,苏联新的理论、观点被中国学界所了解。包括苏联学者对斯大林理论、摩尔根学说、母系社会阶段假说的质疑,让中国学者认识到了苏维埃学派的新发展,也让广受斯大林主义民族学影响的中国学者感受到了冲击。
然而此时中国早已不再是“一边倒”的时代了。中国民族学界逐步恢复了博采众长的传统,理论方法逐渐多元化。苏联“老大哥”的光环褪去了,学者们也能较为客观地看待苏维埃学派的优势与缺陷,对待苏联民族学成果,往往采取一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态度。如施正一在1981年提出,既要“借鉴苏联民族学好的经验”,也需要“批判它的错误,避免它的有害影响。”[11]170国内建立本土化的民族学、人类学的呼声也越发高涨。杨堃曾发言强调:“我们要坚持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人类学,而且是适合于中国需要的……不能像过去那样一边倒。我们不应该倒向西方,也不应该倒向东方,而是要立足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来发展我们自己的人类学。”[26]
自20世纪90年代以后,学界对于俄罗斯民族学的关注度大大降低。1994年《民族译丛》停刊后,《世界民族》于1995年创刊。如果对两份杂志进行梳理,能够看到,1981-1990年十年间,《民族译丛》发表有关苏联民族学方面的各类文章200余篇,而2001-2010年《世界民族》中有关俄罗斯民族学研究的论文只有20余篇。而且其相关成果中,更多集中在对苏联时期民族理论的讨论及反思方面,但对于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民族学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新思潮、新问题则缺少关注。2008年,当代俄罗斯民族学界的代表人物В.А.季什科夫(В.А.Тишков)的专著《政治民族学论集》[14]66-67出版,其中有关于俄罗斯民族学学科现状的讨论。2009年,季什科夫的《苏联及其解体后的族性、民族主义及冲突——炽热的头脑》一书翻译出版。[27]该书内容涉及从史禄国到古米廖夫、勃罗姆列伊,再到20世纪90年代的苏联及俄罗斯各时期的民族学理论,并以大量篇幅介绍从苏联建国初期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的民族建构、民族划分、族际政治、民族语言及文化等问题。2013年,季什科夫的《学术与人生——俄罗斯民族学家访谈录》[28]问世,其中许多内容涉及苏联、俄罗斯民族学发展的历史,特别是其附录中有对民族学学科名称、存在问题等方面的讨论。但总的来说,从学科角度对俄罗斯民族学的发展脉络、现状、机构设置、研究主题及社会影响等所进行的全面、深入的研究成果较少,相对于西方世界,俄罗斯民族学的影响越来越弱。
(二)俄罗斯民族学经历危机,是其在国际学界影响力降低的客观因素
俄罗斯民族学影响的减弱,不仅是由于在新时代背景下中国民族学已经走上了自主发展的道路,也与俄罗斯民族学自身的发展特点密切相关。
自20世纪60年代后,国际民族学、人类学界的论域与理论范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族群边界的认识从孤立、静态转向互动、流动;从单一认同转向多重认同。而区域政治局势的变化,也使得苏联民族学更多局限在某个领域,缺少与世界的关联。面对世界上包括苏联等多民族国家的新变化,苏联民族理论的僵化之处,使得它难以解释日益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饱受学界诟病。季什科夫等苏联学者早已注意到了相较于西方理论,苏联理论存在解释力的欠缺。他指出:“在俄罗斯旧式的学科体系已经坍塌,科学研究领域出现大量新信息和新的研究方向”“在社会变革中,在族际关系方面出现了大批新的问题和新的社会现象,而我们的学者面对剧烈变化的社会现实缺乏足够的解释能力……[29]为此,季什科夫撰文《苏维埃民族学的危机》,表达了对于民族学学科现状的焦虑,指出民族学的学科地位、社会地位与社会需求极不相符,其“危机”主要表现为学科体制僵化,学科模式刻板,教育体系不健全,与国际学界长期分离,学术成果无人问津,学界缺少学科的反省与自我剖析。[29]173
后苏联时代苏维埃学派传统的衰弱,与苏联解体、俄罗斯联邦建设中,政治经济陷入萧条密切关联。这昭示着俄罗斯民族学这门植根于社会实践的学科,其兴衰更替受社会因素影响甚重,其理论危机的根源在于社会危机。俄罗斯民族学对华影响力的减弱也是俄罗斯综合国力下降的缩影。苏联解体后,俄语在学术界和文化界的影响力大大减小。在中国,特别是在北方,俄语曾经是许多新中国成立后的民族学研究者的第一外语、第二外语,不懂俄语的学者也因科研需要热衷于学习俄语,这使得中苏(中俄)民族学界得以进行直接地沟通交流。可如今的俄语已成为冷门的“小语种”,俄罗斯研究也成为一门普通的国别研究,不再具有过去的特殊性了。这就使得民族学界缺乏俄语人才,众多俄罗斯民族学的新成果长期得不到引进,特别是与俄罗斯国家的人员交流、人才交流更是少之又少。
俄罗斯民族学承载着深厚的学术传统,这种传统曾经带来学科的辉煌。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的积淀与社会变革相互交织,俄罗斯民族学面对新的挑战。面对传统,有些学者主张全面与国际学界前沿研究接轨,抛弃“过时”的苏联民族学理论。这使得俄罗斯民族学界出现了明显的分流:一派是“社会人类学家”,主张完全将俄罗斯民族学融入西方话语,放弃苏维埃学派的传统及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其理论方法向建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靠拢;另一派是“民族学家”,他们依然坚守苏联时期的民族(этнос)理论,将民族学看作是历史科学,认为民族学的任务是描述民族,在应用领域致力于保护和发展民族传统文化。两派学者虽有学理观点上的争端,对民族学学科任务的理解也有所不同,但也有相同之处——他们依然继承了从帝俄时代以来立足实际,与政府合作,为民族发展服务的务实传统。
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俄罗斯民族学走过了30年独立的发展道路,已经逐渐走出“危机”,并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对于国家政策、社会思想及意识形态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一过程用“在传统与变革中寻求发展”是比较合适的评价。[30]
(三)应加强与俄罗斯民族学界的交流与合作
俄罗斯民族学界近年来对于中国民族学发展的关注度也在提高。如对“中国的民族认同”[31]、对“民族”“少数民族”等概念的辨析与其政治属性的讨论[32],以及围绕费孝通研究所展开的关于中国的民族识别[33]、社区研究[34]、社会科学中国化[35]等有关学科发展问题的著述。而其中最为有代表性的,当属俄罗斯学者对“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学理讨论。如学者А.В.茹科夫在论述“多元”与“一体”的辩证关系时说:“在如今的中国,对公民身份,即对‘中华民族整体’的认同,是要高于对(各)民族身份的认同的……重要的是,‘少数民族’的身份认同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意义。中国的民族科学证实了‘少数民族’文化是中国和世界文明的财富,各民族的相互影响增益了中国文化……在保持对(各)民族‘自我’的关注的同时……中国正在尽一切努力克服‘自我—他者’的心理对立和群体分化,这依靠共同的公民身份——中华民族,这是一个比民族更为宽广的社会互动领域。”⑨
2011年1月,季什科夫接受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邀请,来到了中国。虽然他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经常引用“中华民族”的一体性以及56个民族的多元性来论证其“统一多元”的思想。但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中国。他说,前苏联时代有很多民族学学者有深厚的中国学研究功底,甚至有不少学者专门研究过中国的民族问题。例如М.В.克留科夫、В.В.马良维、М.В.索夫洛诺夫、Н.Н.切博克萨罗夫等人。但从苏联解体到现在,中间有二十年的研究断层,所以应该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与合作。
事实上,季什科夫的想法也是许多中国学者的想法。如今中俄两国间的民族学学科交往呈现出较为低迷的态势。但中俄同属多民族国家,同经历过社会转型的挑战,在民族学核心议题的讨论以及服务社会的研究取向上仍具有相似之处。事实上,无论是苏联后期的“苏联民族”论,或是季什科夫的“公民民族”论,都旨在根据社会与时代的发展需要,为加强民族凝聚力提供学理思路。这种着眼于“合”处的见解,也正是如今中国民族学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讨论的重点。
随着中俄关系的升温,中俄民族学界互派留学生、访问学者也日益频繁,期待中俄民族学界能在双向互动之下,实现更为深入的学术交流与理论互鉴。
五、结论
回顾俄罗斯民族学传入中国及其影响的历程,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中国还是俄国,民族学的学科命运已然同社会的命运紧密相连。这启示了学界因时而变的重要性,顺应历史潮流革新学科使命的传统,是我们应该继续坚持的。
在中国民族学发展史上,苏维埃学派的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苏维埃学派帮助新中国民族学建立了学科的基本框架。1949年前在中国林立的民族学进化论学派、传播论学派、功能学派、历史学派、社会学派等,都在苏联经验的改造下统一于马克思主义民族学的框架内,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高等教育全面学习苏联模式,对民族学的学科界定,以及院系的组织结构、教材书目、培养方案、教学计划等方面的影响至今仍在许多高校中有迹可循。中国民族学界在学习苏维埃学派理论的同时,也因地制宜,将其进行了本土化的活用与调整,这不仅丰富了中国民族学的理论内涵,也使学界在学习中走出了中国特色的民族学发展之路。
必须承认,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理论方法上“一边倒”倒向苏维埃学派,也使得中国民族学暂时失去了20世纪初博采众长的特色,这虽是时代的必然,却也在事实上使得中国民族学一度远离世界发展潮流。有学者批评当时的中国学界偏于苏维埃学派的一隅之见,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西方人类学,[10]这也是比较中肯的。但总的来说,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苏维埃学派,对新中国亟待发展的中国民族学是雪中送炭,是瑕不掩瑜的。
中俄两国民族学的发展历程,恰如两条行进的大河,虽本源不同,但相伴而行,其支流亦有汇聚共通之处。在苏联时期,俄罗斯民族学这条大河为中国民族学输送了给养,而如今中国民族学正当谱写新篇之时,俄罗斯民族学也在逐渐走出危机,寻求发展。相信二者在交织互鉴之下,也将绘就出一幅波澜壮阔、竞相奔腾的图景。
注释:
①史禄国本名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希罗科戈罗夫(Серг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Широкогоров),关于史禄国этнос理论及其理论影响的探讨,详见旧作丁宏、陈曦:《史禄国民族(этнос)理论在俄罗斯民族学发展中的境遇》,载《西北民族研究》2022年第1期。
②费先生使用的是этнос的拉丁字母转写形式ethnos,二者是等同的关系。都来源于希腊语,原意为民族、部落等,后被史禄国借用描述民族过程。
③即后文“中央民族学院”(中央民族大学)的前身。
④этнология对应英文的民族学ethnology,этнография对应英文的民族志ethnography。由于苏联民族学已经有了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因此强调理论的этнология被废止使用,民族学统一改为“更符合历史学科定位”的этнография。但苏联学者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民族学(этнография)就不注重理论了,它实际上是理论与经验相结合的学问。这里的“理论民族学”与“叙述民族学”的译法转引自沈家驹:《中央民族学院举行民族学对象、任务的报告讨论会》,载《历史研究》,1957年第4期。
⑤这种“历史科学”,同中国语境下的史学有一定差距。民族学家李绍明曾指出,苏维埃学派“……不用文献结合田野调查来全面看待民族问题……它不相信古文献,这和中国传统的搞历史学的不一样。”而国内民族学者依靠中国深厚的史学积淀完善了苏维埃学派的这一缺陷。但总的来说,他也承认“中国民族学者后来撰写的民族史志是苏维埃学派在中国本土化后的一种产物”。参见杨圣敏、胡鸿保主编:《中国民族学六十年(1949—2010)》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7页。
⑥即将人类学分为四个分支:民族学(文化人类学)、语言学、考研学和体质人类学。
⑦副博士是中国曾在1955-1957年仿效苏联学制而设置的学位,大致等同于今天的硕士学位。而在苏联—俄罗斯学制中,副博士学位实际上相当于中国的博士学位。
⑧详见林耀华与切博克萨洛夫合作的《民族学的对象及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任务报告》,参见沈家驹《中央民族学院举行民族学对象、任务的报告讨论会》,载《历史研究》,1957年第4期。
⑨该文系周晓虹教授与俄罗斯学者合作完成,可看作中俄民族学学术交流的成果之一。参见К.А.Хаснулина,С.Чжоу,Фэй Сяотун и китаизация социальных наук в первой половине XX века.Общество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в Китае.2020.Т.50-1,№34.С.752-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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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1-26 责任编辑:王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