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
2024-10-10万重山
奶奶一生育有六个儿子和四个女儿。
爷爷去世后,奶奶跟六叔贺勇寿一家人住在一起。平日里,奶奶帮六叔看看家,煮煮饭,喂喂鸡鸭,活到了九十七岁。看奶奶那精神头,活到一百岁是没问题的。可就在我满怀期望的时候,六叔突遇车祸,撒手人寰。噩耗传来,整个家族都笼罩在悲哀的气氛里。要不要告诉奶奶?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她?以伯父为首的几个兄弟姐妹一合计,一致认为还是瞒下来为好。但六叔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总得对奶奶有个交代啊。说什么好呢?有人说六叔生病到省城住院去了,有人说六叔到北上广打工去了,有人说六叔突然离家出走了……
我是奶奶的长孙,忍不住插嘴道,就说六叔“过番邦”吧,而且合同一签五年。
我们这边把东南亚地区称之为“番邦”,近几年还有一些农民工劳务输出到那边谋生。
对,这个说法最妥。大家附和道。
就这样,六叔的丧事,被我们搪塞过去了。
大约半年后,伯父跟我说,重山啊,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那事快瞒不住了。
原来六叔一走,中年守寡的六婶拉扯着一对正读初中的儿女,每天还要兼职到两家食品厂打工,有时忍受不了生活的苦楚,便偷偷地抹眼泪,引起了奶奶的怀疑。勇寿呢?不是说“过番邦”了,怎么没消息啊?
六婶被奶奶问得快崩溃了。
我只好请假从县城跑回去探望奶奶,说六叔“汇回”了一笔钱,要我转交给奶奶。我亮出一张“钞票”给奶奶看,指着上面的数字说,奶奶,您看,这下子咱们发了,六叔在“番邦”赚了这么多钱。您看,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奶奶只见过一竖和两个零的百元钞票。这张“钞票”上那一竖后面紧密连在一起的几个零,一下子把她高兴坏了。她接过“钞票”,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
我适时地鼓起耳边风,六叔真会赚钱,才去“番邦”不久,就有人找他合作挖金矿……
奶奶抬起头,把钱交到我手里,双手叠放在竹拐上摩挲着,冲我微微一笑,说,好,很好啊,祖宗保佑,咱贺家总算出人头地了。
我乘胜追击,又顺口扯道,六叔让我告诉您,他准备在“番邦”盖一栋别墅,说再过三年他要亲自回来接您去享享清福。说到“三年”时,我特意加重了语气,拉长了声音。
奶奶又笑了,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荡开了。
日子一晃过去了两年。已经九十九高龄的奶奶跨门槛时不慎摔了一跤。这一次摔倒,奶奶伤得不轻——左髋骨骨折,只好卧床调养,由伯父他们五个兄弟轮流照顾。他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经不起熬夜,几个回合下来,个个喊上火了,便秘、牙疼,腰也酸痛,高血压、高血糖、心脏病等老年病都复发了。尤其五叔,本是一个小贩,每天都要推着三轮车到镇上去兜售他的“大头卤料”。这下子生意也无暇顾及了,他的懊恼就写在了脸上。五个老兄弟咬牙轮流照顾奶奶四个月后,开始出现“断链”现象。奶奶有时内急,身边一时没人,只得拉在床上。屋里弥漫着一股屎尿味。没办法,他们只好请了一个保姆来照顾她。可奶奶故意不配合,不停地找茬儿骂人家,骂得很刻薄,很难听,还说钱丢了,怀疑是保姆偷的。人家哪受得了这种侮辱,没过几天就卷起包裹走人了。
一天,伯父打电话给我,说奶奶快不行了,要我速去见一面……
我赶回去的时候,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奶奶两个手掌哆哆嗦嗦地奓开九个手指头。有人会意。快,快,把她剩下的九个儿女全部叫到床前。
伯父代奶奶取出事先放在枕头下的红包一一发给她健在的儿女。分完后,奶奶便可安然离去。
这是最后的时刻,屋里气氛像结冻了一般凝重。突听屋外有人呼天抢地地跪爬近前,妈,妈呀——我——来迟了——
谁啊?大家一脸疑惑,面面相觑。我向众人拼命眨眼睛,示意他们保持镇定。这个人是我在县城认识的一个下岗职工,长得很像六叔。我把那张值不了五百元人民币的百万印尼盾作为酬报给了他。
我配合着“六叔”的嚎啕,兴奋地喊道:奶奶啊,六叔,勇寿叔从“番邦”赶回来了!您快看看啊。
只见奶奶手指头微微动了一动,已经闭上的眼帘复睁开一条缝,挤出一丝光来……
一个多月后,伯父要我快去县医院,说奶奶住院了。医生说,奶奶没有多少知觉了,她的部分器官已衰竭,要续命的话得注射白蛋白……你们要么在这里耗下去,要么带回家里打针输液……
我很不舍,低声对伯父说,再过三十二天,奶奶就一百岁了,咱们可不能这样放弃啊。伯父几个只叹气,不吭声。
过了十几天,奶奶被拉回了老家,第二天一早就宣告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