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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房

2024-10-10马佳源

辽河 2024年9期

1

快下班时,收发室老王推门进来,说道:“有位姑娘打电话来,告诉你,她下班后,直接到南站候车室门口等你。”说完,他笑着离开了。

临近冬至,北方不仅天气寒冷,天黑得也早。当我骑着自行车,闯入滚滚的自行车洪流中时,昏黄的路灯也悄然亮起。

在我来到候车室门口时,那百年大钟的指针指向5点35分。未婚妻正跺着双脚四处张望着,她额前的刘海和双眉沾上了霜花,清澈的双眸被长长的睫毛遮挡,若隐若现。看得出来她已经到很久了。

我掏出她绣制的花手帕,为她揩净脸上的霜花。未婚妻告诉我,她爹希望我抽时间去家里一趟,他有些话想和我说。她双眼望着我……“走!我们现在就回家,去见你爹爹。”

我们出发了,未婚妻得意洋洋地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在前面用力地蹬着脚踏板。她的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我则时不时地回过头看她一眼,心情激动。

2

当我们手牵着手,出现在我的“准”岳父岳母面前时,当未婚妻喊着“爹、妈,小源来了”的时候,老两口有些喜出望外,不知所措。岳母忙着用毛巾掸去我身上的雪花,岳父则背着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好像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老头子啊,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小源的提包接过去啊!” 岳母说道。

岳母饭菜做得利落,不大一会儿,就端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饺,她说道:“明天就是冬至,该吃饺子了。”

岳母站在一旁,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说道:“不急,还有一锅也要好了。”

“谢谢妈妈。”我这不经意的一句改口,瞬间让这位平日寡言少语的老人哽咽了。她转过身去,掀起围裙挡住了自己的脸,去了厨房。

这边,在饭桌上,岳父一边劝我喝他的“二锅头”,一边说道:“你们相处两年多了,你都28岁了,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我们老两口也就安心了。”

他还说:“我准备把炕从中间用箱柜隔开,你们住在靠窗户那边。等到开春,我把院子里的仓房收拾出来,我们住下屋,你们小两口住这上屋。你父亲年龄大了,单位给他分过房子,再要房也难了。你又刚参加工作,想要间房子,不是一时半晌就能办得到的啊。”

岳父的话如同春风拂过我的脸颊,温暖着我的心。

周日,我从宿舍回到家中,看望我的父亲。父亲也是和哥哥同住一室,也是在炕中央用箱柜隔开形成“二室一廊”,他和我妹妹住在“外室”。

此时,父亲正盘着腿,眯缝着眼,在炕上摇晃着上身,这是他专有的助消化养生操。饭桌上又叠了一摞稿纸,他有永远写不完的“工程管理建议”。

还没等我开口,父亲就好像揣摩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他准备最后一次向公司申请一套住房。“这些年,都是你哥哥他们在照顾我。我一直盼着你处对象,早结婚,我要和你一起生活,你要为我养老送终。”他说到这儿,我心里一热,把身子往炕里挪了挪,将饱经沧桑的老父亲揽在怀里。我的泪水滑落在脸颊上。

3

大概是新年初,一场大雪过后,父亲蹬上妈妈生前为他量身定做的厚棉鞋,下身穿一条紧腿厚皮裤,上身裹着一件羊皮半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深色尖顶护脸皮帽,开始了他的“要房”之旅。

东北素有冷在“三九”之说,虽然,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脸上还是挂满了霜花;虽然,他脑筋清楚,但走起路来,依然是步履蹒跚。从家到公司需要换乘两趟公交车,换乘时还要走几百米。

20世纪80年代初的公交车如同老爷车,拖着后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车窗形同虚设,车内车外一个温度。车厢里的人拥挤不堪,父亲那瘦小干枯的身板,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晃动、随着人群而一起前仰后合。没有人理会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没有人知道是他设计和修建了这条道路。就这样,父亲跌跌撞撞历时3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公司。在公司办公楼前,他停顿了一会儿……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各地急需各种专业工程技术人员。父亲读过工科,又懂英文,就应梅城城建部门总工程师的邀请,举家从省城搬迁到梅城,参加市政建设工作。

在梅城这座带状城市里,他参与设计施工了几十里长的河堤公路、城市北出口的大岭工程、李石大桥,还参与了柴河大桥维修方案制定工作。他年逾花甲上岗,在发挥余热10年后,又以古稀之年退休,解甲归田。

4

今天,他要面见公司“一把手”,当面陈情。办公室一位女同事听了他的想法后,告诉他,公司领导正在开会,会议结束后,她就立刻领他去面见程经理。她还给老人家端上了一杯暖身的热茶。

会议结束了。父亲见到了程经理,父亲起身道:“将军,我是退休老朽马凌云,我想请您给我10分钟时间,我有要事呈报。”

父亲事先就听说,程经理是位军队转业干部,而市政公司也是一家有着3000余人的大型国有企业,肩负着工业重镇梅城的市政建设任务。

“哪里什么将军,就是一个战士。哈哈!请坐。我知道您,公司元老了。您主持过不少工程。在李石桥,我还看到过您写的‘桥铭’,写得好。来!您喝茶。老人家,有什么事情需要公司办,请讲!”

“我也知道您,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身负重伤,乃国家功臣。公司在将军领导下,事业蒸蒸日上。市内增添了不少柏油路,又有新桥飞跨清水河啊,这都是将军的功绩啊!您熟读兵书,知道‘为将做官之道’,今天我们就先从这儿谈起吧。”

程经理经历过许多战役,负过伤、立过功、受过表彰,转业后被安排到公司任“一把手”。听到老人尊称他为将军,夸奖他既身经百战,又把公司管理得很好,功绩斐然,自然高兴,笑容难抑。

这样父亲和将军就从《孙子兵法》谈到为将做官之道、谈到公司经营与发展、谈到工程管理。不经意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双方仍交谈甚欢,将军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正值此时,办公室一位女同事悄悄走进来,在程经理耳边低语了几句……父亲见此,连忙起身做道别状,说道:“将军事无巨细,日理万机,老朽就此打住,改日再来打扰。”

“马技术员,我们刚才所谈甚欢。这样,您来一定有事情吧,讲!冰天雪地,又换乘两段车,对您来讲,来一趟公司太不容易了。”

“恕我直言。我有一老儿子,已过晚婚年龄。下乡八年多刚刚回城,已经寻到姑娘。现就差房屋一间,他们即可完成婚姻大事。”

说罢,父亲老泪纵横,双手抱拳,鞠躬作揖……程经理忙走近父亲身旁,一手扶持老人,另一只手则在老人的背后轻轻地抚摸着。

“老人家,您可折煞我也。房子一事,尚需研究,且要职工大会民主讨论才可确定啊。”

程经理一边说着,一边搀扶父亲下楼。

几天后,公司房产科的洪叔到家,对父亲说:“马技术员,公司领导特批您一套二居室平房,前后有院,独门独户,正房。让老小为您养老送终,安度晚年;老小早日完婚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程经理还特意嘱咐您,要长寿啊,一定有一天,您还能再住上新楼!要等到那一天啊!”

言罢,与父亲共事二十余载的洪叔已是泪洒衣衫。

父亲手持房票,老泪纵横……婚房坐落地点恰巧位于“将军街”。

5

父亲听从程经理的话,终于等到了又一次分房给他。

那是一套宽敞明亮的二室一厅楼房,真正的“广厦”。从此,他有了自己的卧室兼健身房和书房。每天,他或坐在床上操练着自编自演的助消化养生操,或与小孙女猜拳、丢口袋,或望着他那“工程实例汇集”而沉思。此时,他已经不能下楼。

冬日暖阳,透过明亮的窗户,洒满其书房。父亲未能恪守其昔日之诺,再度向将军开口。他支撑着坐在桌前,执笔书就:禀报将军程总经理阁下,铭记国家、将军之恩泽,令老朽又上新居。然,吾枯木朽株、日薄西山,恐不久人世。惟乃祈盼身后,阁下能恩准将吾归葬于省城祖籍之地,入土为安,云云。将军体恤老人,特批其愿。在“三九”之初,父亲辞别了孩儿们,辞别了他钟爱的市政建设,无疾而终,乘坐公司大巴,荣归故里。那一年他刚刚跨进90岁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