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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神的迷宫

2024-10-10陈小手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9期

初入社会的“我”诸事不顺,于是决定不再努力,躺平到彩票店打工。在那里,“我”看到了人生百态,也学会了何为真正的坚守和救赎。人生如买彩票,逢买不中是常态。西西弗斯式的执着令人感动,但彩票店不是失意人生的应许之地。

1

八点不到,阳光便热胶一样浮在空中,走到彩票店时我后背湿透了。门口停了辆出租车,车门全部打开,不停冒烟,车里传出音乐,听着像儿歌。走近一看,车里坐了个光头,五十来岁,头骨很是突出,头骨之上卡一副墨镜,像是头顶还有双眼睛。光头一手托着手机看视频,一手掐根烟,不停往屏幕吐烟雾。

我掏出钥匙一拧,双手托底一扶,推拉门扶摇直上小跑入墙。天光涌进,小店苏醒,里面由暗到亮,空气里有攒了一夜的安静,有残存的烟味,还有崭新未知的希望。光头钻下车,问,换人了?小舟呢?我说,我就是小周。光头没多问,催着说,等半天了,快帮我打票。

简单收拾,我让他报号。光头盯着手机屏幕眉头紧锁,说,再等等,号又消失了。

我看了眼屏幕不由一笑,是个动画片。四个颜色各异的玩偶在草地上排队走路,一会儿踩水坑,一会儿追野兔,一直咧嘴笑,时不时对着屏幕招手摇头。画面一跳,玩偶身后蹿出一只坐滑板的狮子木偶。木狮子追着玩偶喊,我是可怕的狮子,我有可怕的大牙齿。我前面很可怕,我后面很可怕,我上面很可怕,我下面也很可怕。我心里纳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是挺可怕。四个玩偶四散跑开,拐着弯跑,狮子怎么也捉不到,玩偶转过身连连鼓掌,哈哈发笑。

光头一戳暂停,递我张红票说,捉到了,就这个号。333,一百块押五十倍。

胆子够肥,一大早就单选押豹子号。豹子号奖金虽高,可中奖率最低,一年也出不了几个。我没多嘴,利索打了两张票,333给光头,另一张是我的,机选了个155。

新一天新开始,搏个好彩头。我偶尔开门时会买一张彩票,早餐不吃,省十块钱押五倍,一次都没中过。

光头问,是我的333先出,还是你那张先出?我说,我的。

光头猛地摘下墨镜,指着我说,我早起就为了等这张头票,你倒好,打给自己了。赔钱!

我一蒙,问,你不是要333吗?跟头票有什么关系。光头说,彩票店每周没用完的运气都会聚到下周一,我这333只有配上星期一的头票才能中。一注中二百四,押五十倍,奖金一万二呢!头票被你一抢,全他妈打水漂了!

什么歪门邪说。我说,打票的时候你也没跟我说要头票呀。你要喜欢头票,我的给你,你的给我。

你的给我?你的能中一万二啊?我花一百买一张,你才花了十块,你好意思!

我气笑了,看了看表说,叔,咱俩都是花钱买做梦,不管花多少钱,这两张彩票一会儿多半都得是废纸。你非要头票,咱俩就换换,不换咱就等结果,还有五分钟。

光头抢过我的票,攥紧333不松手,举我眼前说,这张333要是中了,你得分我一半。

我说,那你何必要换呢?

光头说,星期一的头票最灵。

真是神经。

光头继续看手机。我凑上去问,研究半天了,研究啥呢?光头问,《天线宝宝》没看过?我摇摇头。他拍拍我的肩,低声说,那你亏大了,中奖号码都在这里面藏着呢。我问啥意思?光头指着天线宝宝的头问,这是不是天线?我说嗯。这四个小崽子是不是不停在动?我点头。知道为什么吗?我说,可能有多动症。光头说,你这脑子能发财才怪。宝宝点几下头拍几次手都是数字,他们身上不停冒数字,幸运数字会从天线发出来,谁能及时收到押宝,谁就能中大奖。

我哈哈一笑,问,咋样才能收到天线宝宝的信号?光头说可不是谁都能收的,整个地球也没几个,中国就他一个。他摸摸头骨神秘说,那串数字一出现,我头骨会跳。脑门接收,心脏解码,心里叮一声,跟手机收短信一样,眼前会有串数字闪着金光来回飘。

这人估计得喝药,说得跟真的一样。要真有人逢买必中,世上哪还会有彩票店呢?

光头问,那个胖小舟呢?我说,那哥们儿玩刮刮乐上瘾,老板进的货还没卖,全让他刮了。刮完没钱入账,被老板撵跑了。光头说,那家伙耳朵大得能拌一盘下酒菜,可没福气,更没运气,把全省的刮刮乐让他刮了也白搭。

我苦笑说,还会有人比我运气差?光头绕着我看了几圈,说,你是比他差多了。我问,从哪看出来的?光头挤眉一笑,摸摸脑门拍拍心口说,天线宝宝告诉我的。

时间逼近,我懒得理他,守在电脑前抿嘴等候。网页不停刷新,进度条埋头猛冲,可总在半路卡住。光头有点狂躁,握拳砸键盘,进度条一受惊,野牛一样猛冲,页面一跳,中奖号码155。

我一瞬定住,三个数字离弦而出,带着哨音射穿了我。我眼睛鼓胀,低声说,真中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中彩票啊,我还有这种运气?光头喊着,什么你中,你已经给我了。原本要中一万二的,你得赔我。

赔一万二?咋不去抢呢?开奖结果是155,又不是333。我说,叔,咱得讲理。这样,你把155还我,天线宝宝不是给你发信号吗,你再买个号,要是中了,奖金多少我返你双倍。

光头说,你以为买白菜呢,想买就买想中就中?捉一个号很费劲的,天时地利人和缺哪个都不行。再说,人一天的运气有限,用了就没了。

我嘴一歪: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自认倒霉,你赶紧走吧。

光头赖着不走,不时打量下注的人,伸头看别人买什么号。店里人多了起来,全是刚锻炼完的大爷,买的少观望的多,脸贴着墙看走势图,或拿一柄望远镜四处扫描研究。

一个大爷走了进来,一手拿蒲扇,一手戴安全绳,绳子另一头拴了个小男孩。那小孩拉着大爷跑,脚下像有弹簧,走路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唱,钵钵鸡,钵呀钵钵鸡,一元一串的钵钵鸡……大爷不时收紧绳子,递我一纸条,我刚要伸手,小孩抢了过去,大声念着666,666!爷爷,双击老铁666!

大爷训斥道,别喊,一喊豹子吓跑了。

光头一只胳膊拄在收银台上,嘴角咧笑看着热闹。我问大爷666还打吗?大爷说,换个号,我换个号。大爷匆匆在纸上写了三个数,遮挡着递给我。我一看是111。光头凑过来一看,脸上一动,挺直身子说,好号!我问大爷,确定打这个?大爷回,就打这个,押五倍。

光头弯了食指,轻敲两下桌面,问,小周,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想理他,抿嘴盯着屏幕。他的笑在脸上来回流动,伸出手说,彩票还你,咱俩交个朋友如何?我看他一眼,敷衍一握,说,周一,一二三的一。他说,周一,星期一呀,好名字!我,蔡荀,荀子的荀,老有没文化的把荀念成苟,你叫我老蔡就行。我说,菜狗。

光头不以为意,继续笑着说,这张155中了四百块,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赌赢了四百还你。赌输了,你再赔我四百如何?

赌什么?

你不是不信我那333打了头票能中吗?他摸着脑门说,这会信号很强烈,我赌大爷的111肯定中,你赌不赌?

光头凝神聚目看我,头骨微微在动。我问,说话算数?光头掏出彩票拍在桌上,伸直手掌作势有请。我把手机押上去,说,输了转给你。

“快三”彩票单选押中豹子的概率只有1/216,我的胜算有215,傻子才不赌。我指指身后的摄像头说,可不带反悔。

光头拉来大爷说,大爷,您来作个证。

大爷满怀期待,说,肯定中,肯定中。我昨晚梦见和人打牌,厚厚一沓,握了一手的6,像是所有扑克里的6来我手上聚会碰头。四张一炸,我炸个不停,对家只剩三张底牌,一直不要。我的炸弹6生小兔一样怎么也出不完,自己炸自己,太累了。我一把扔下去说,给你个核弹。那边说,等你的核弹很久了,我这牌专吃核弹,你输了。这算什么规则?那人把三张底牌翻了过来,我气醒了。

光头点着鼠标刷新网页,舔着嘴唇,嘴角挂笑。我问大爷底牌是什么,他正要说,突然满面生光,大喝,中了,中了,真中了。大爷夸张笑着,那喜悦强光灯一样逼照着每个人。

光头拍拍我说,没诳你吧。原本你要赔一万二的,现在四百就打发了,偷着乐吧。

光头对大爷说,今天店里这么多人,属你运气最好,可惜只押五倍,可惜了。光头问,赢你那底牌是三个A吧。大爷揪着光头的胳膊说,老弟,真神了,你怎么知道?

光头一笑,说,你梦里扔底牌的那个人,就是我。

2

光头能预测中奖号码,我跟着他买不就行了?

光头再来时,我对他尊敬多了,不敢叫菜狗,给他端茶送水,蔡叔前蔡叔后。他摆摆手,说叫老蔡就行。老蔡来彩票店只看不买,问别人买什么号,有相中的就缠着人家打赌。人家甩手把他轰走,说,乱搅糨糊,你自己买去。老蔡不恼,摸摸下巴笑着说,我只捉豹子,不买普通号。

众人一起讪笑,就你那运气?

听他们说老蔡自称“豹子头”,痴迷“捉豹”。因奖金最高,他买“快三”只押三同号,也就是豹子号,最少五十倍,最多就没数了。众人对老蔡的态度让我有点迷惑,他能预测号码逢押必中,按理说谁不供着?可问了一圈,他们都说数老蔡手气最臭,买豹子就没见他中过。他们还说一般人不中就算了,及时止损下次再捉,老蔡不同,他是越买越疯,不中就同一号码押倍更多。一期一期守下去,誓要捉住大豹。

从没捉到过?老蔡说,那怎么可能,我只捉豹王,小豹子都放过去。他管这叫养号,也叫攒运气,像游戏里的憋大招,大招憋足了才能抓住豹王。他拍拍我胸口说,豹王到手,成百上千万不就有了。

我问他买彩票多少年了?他说二十多个年头。拢共中过多少?三十万不到。投了多少?上百万得有,房子是扔进去了。

我揶揄道,你这大招憋得挺久啊,全赔进去了。

老蔡低低一笑,食指一点,让我看门口那对情侣。他们刚买了两套刮刮乐,一人三十张,正头抵着头刮着。二人憧憬喜悦,中了就欢呼,没中也浸泡在幸福之中。老蔡悄声对我说,女孩要中大的。没多久女生尖叫,举着彩票不断对我挥手,老板,一万,中了张一万的。

老蔡说,憋没憋大招,这下你信了吧?

我一核对,对女生说,中啥呀,你先刮完再说。中奖号码是3,那女生刮出的是8,刮了一半就提前庆祝了。

老蔡一核对,的确没中。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的油,有点慌乱,雨刷一样来来回回,像在擦拭一件精密的仪器。他说,不应该呀!那女孩今天运气顶到头了。

我说,你要能让我中大奖,我就信你。老蔡说,就你?你能活着已经不错了!普通人运气时高时低,可整体是向上的,你世间少有,运气直线下滑。我问,你怎么知道我运气一直下滑?他说,都怪你那张155的彩票。我问什么意思,他甩甩手只字不说,过了会又让我先说说自己的情况,看这局有没有可能破。

回忆往事有点恍惚,分不清那是别人还是我。我小时候经常做在天上飞的梦,高空之下是整个世界,风呼呼吹过身体,过山车一样来去自由,让人既晕眩又激动。上了高中我决心做飞行员,高考前恰好有军校招飞,一路绿灯,我全都顺利通过,只要高考过线就能圆梦。为了庆祝,我拉两个同学去海边玩,海浪把我们一股脑卷走,就我活了下来。我一直觉得是不是那两个同学在怪我,他们原本就不想去海边,又或者活下来把我所有的运气都预支了。此后,我那运气像漏了气的氢气球,再没往上走过。只要大考我就拉肚,高考拉得最重,最终差一分错失了资格。

军校去不了,我读了个民航大专,战斗机不让开,开民航也不错。大二有民航公司来学校招飞,这次还是一切顺利,谁料心理测试卡了壳,测了两次全都没过。结束时面试官说,年轻人别紧张,你这样要遇到突发情况,一飞机人命全没了。我说,我太想当飞行员了。面试官摇摇头说,太想当反倒当不好。

当不了飞行员,离驾驶舱近点也行,我又去当空乘,试了四五家航空公司,无一通过。理由五花八门,身高不够是主因,差1.5厘米,有一家倒不计较身高,可嫌我脸上有青春痘把我淘汰了。那会儿离毕业还有一两年,我还有机会。为了快速长高,我疯狂做引体向上拉伸筋骨,每天两小时,坚持半年多。上天眷顾,身高还真长了点儿,不过擦着及格线,也不知算不算达标。为了稳妥,我想再多长一点,招考逼近,我越发心急,也越发和身体死磕。一次太累非逼自己坚持,导致虎口滑脱撕裂,留了个疤不说,手部灵活受影响,上天梦一下破了。

上不了飞机,那就研究飞机,我费尽心力专升本成功,又报考了一个航校的研究生。连考了三年,笔试顺利过线,面试没一次通过。第一次复试太紧张,答非所问被淘汰了。第二次吸取教训,我私下练了很久,设想了各种问题和突发情况,面试十拿九稳,可没想到导师只带一人,早有内定学生了。整顿心情,从头来过,第三次换了个弱点的航校,冬去春来日夜不休,终于在系统上迎来了拟录取的通知。我向天空不断挥拳,苦心人天不负,觉得自己终于行了。我把拟录取通知截图发给了每一个亲朋好友,不料毕业多年档案找不到了,学校通知没有档案拟录取会取消。所幸最终成功找到及时提交,可没多久,拟录取还是取消了。

都交了还为啥取消?

学校说我考试的分算错了。

这不是捉弄人嘛!什么野鸡学校,分还能算错?不去也罢。老蔡拍了拍我的肩安慰道,凡事总差一点,你这叫虎口运。老虎死死咬住你,专门看你无用挣扎,运气最差就是这种,谁碰到也没办法。除非找高人转运,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我叹一口气,躺到沙发上指指天说,老虎都死死咬住了还转啥呀?爱咋咋地吧。

我躺平了,老蔡不答应,非要帮我转运。挑了个休息日,他开出租载我去找高人。我拨下计价器要出路费,他拨上去说,别恶心。我问他为什么帮我。老蔡说,谁爱帮你?你个煞气鬼,运气不光差还传染人。我就抢了你一张彩票,运气也直线下跌了。

我直发蒙,再多问老蔡只顾开车不再回应。车拐进一小巷,巷子盲肠一样不停转弯,路边不时有人骑车交会,老蔡眼睛不斜脚不松,车子避闪自如。他一手搁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不停盘一串珠子,嘴唇轻轻念诵。我问他念什么经,他说,经你个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都听不出?要想转运得增强正念,这个你不懂?我笑说,学到了,回头我也念。

我们到时,高人正在做饭。我一看,高人是挺高,身高一米八有余,年龄估摸七十多。厨房油烟弥漫炒锅翻动,菜上面腾一团火,火焰一扑而起挥舞手脚,像在争吵控诉。高人不惧不退,头后倾快速翻炒,翻几下用铁勺把锅边敲敲,仿佛给火警告。没几下火萎了下去,像听话的小狗。收汁装盘,菜香四飘。过了会儿,桌上摆四菜一汤,高人坐定,老蔡给高人介绍,大姑,这是小周,我小兄弟。老蔡问我,李美云听过吗?文化名人,星际文明探索学会会长,上遍各省卫视,就差央视了。我不敢吭声,说美云奶奶好。美云奶奶一头白发又蓬又轻,不掺一点杂色,说,快吃吧小周,肯定饿了。我跟老蔡不停夹菜,两双筷子来回赛跑。美云奶奶不断说,放开吃,都放开了吃。

想起给美云奶奶带了礼物,六张“喜相逢”刮刮乐。美云奶奶很高兴,夸这礼物别致,大红票面喜庆。我说,您喜欢就好,彩票店彩票最多。她说,彩票店可不见得彩票最多。希望最少,欲望最多。我心里一动,这话很有力道。美云奶奶找来一枚硬币,一一刮掉票面,全程很平和,最后彩票拢一块,拍拍手上的灰末儿,笑纹慈祥说,一张没中。

美云奶奶问,小周,你觉得世上有运气这种东西吗?我有点蒙,说,应该是有吧。美云奶奶问,那你说说为什么我一张都没刮中?我上哪儿知道去,摇摇头说,刮不中是常态,谁都一样。美云奶奶一笑,对老蔡说,你看人家小周多明白,你得学学。

老蔡说,大姑,您别上这些大课了,来点干货。美云奶奶打开电视,屏幕全是雪花点,换了几个台都没节目。她指着屏幕问我,小周,你觉得运气是什么?这奶奶净给我出难题,我没回答,站着傻笑挠头。她说,运气就是这些雪花点。

我收了笑,更不知该说什么了。美云奶奶说,这些雪花点是来自宇宙的信号波,运气本质上也是一种信号波。宇宙遍布各种信号波,可运气这种信号波不一样,它古老得多也厉害得多。

我问,怎么说?

它来自宇宙大爆炸。

我瞠目结舌。

美云奶奶解释说大爆炸一瞬间产生无限能量,这种能量推动宇宙万事万物运动,它无处不在但无法验证,天文学家称其为暗能量。运气就是一种暗能量,以信号波的形式在宇宙间不断流动,但它很不均衡,每个人都受其影响,可影响程度各不相同,同一个人也会时有时无时少时多。因此,运气只能等待,没法转变。

我心想这都宇宙大爆炸了,我那些事实在不值一提,活着就好。

美云奶奶话锋一转,说,不过凡事没有绝对,如果独角仙相助,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问,独角仙是什么?

美云奶奶顿了顿,说,不太好说,我们星际文明探索学会研究多年,能确定它是一种宇宙生物,有一根特殊天线,用来收集和发放宇宙暗能量。你可以理解它是掌管运气的银行,专门给人分配运气。转运的话可以找它先贷点救救急,等运势好了再连本带息还回去。

我问,上哪儿找独角仙呢?

她回,听说独角仙住在夜神设计的迷宫里,不过这迷宫在哪儿没人知道。

夜神又是什么?我一时目眩神迷,问,那该怎么弄?

找不到无所谓,能联系上它就行。

怎么联系呢?

这也没人知道。

我说,这不逗人玩嘛。

美云奶奶微微一笑,说,的确没什么好办法,不过可以试试捉飞机。

我满头问号。美云奶奶说,飞机是传递愿望的放大器,是地球人的麦克风。用手抓住天上的飞机,闭眼说出发给独角仙的愿望,只要数量够多,独角仙总会收到的。另外,飞机能带走霉运,一只飞机带一点,就像愚公移山,多少有点用。

那得捉多少才管用啊?

虎口运最难除,捉飞机跟喝中药一个原理,可能没那么快见效。无论如何,先试试。

老蔡打断我们,大姑,你是不是谁来了都是这套药方?说了半天,我的事你还没说呢?

你俩不是同一个事嘛,谁让你赌小周的彩票偷人家运气。老虎不咬你,你非要凑上去,这下好了,老虎嘴里咬着他,脚下踩着你,活该你背运。

老蔡问,那该怎么办呢?

美云奶奶说,你多捉几万个飞机送小周,补上欠他的。这样你的事,说不定独角仙会出力。

3

老蔡去飞机场捉飞机,问我去不去。我不去,小孩子的把戏,谁信那玩意儿。他又问我有没有时间,带我去个烧烤摊。那得去,免费蹭一顿饭,我最爱占便宜。踩蹬上马,车子离弦,一路上红绿灯来回眨眼,老蔡急停急转,像在开宇宙飞船。到了地方,我胃里翻滚吐了半天,一口也吃不下了。

小摊脏乱,名叫“实力小串”,霓虹招牌四个字灭了三,只剩串字还在岗位频闪。三个人头戴白帽汗如撒豆,并排站在烤炉前撒料翻转。火烟腾起,桌桌爆满,香味随风飘窜。

寻桌坐下,脚下不是烟头蒜皮便是餐纸铁扦,人挤着人坐,聊天靠喊。为说话方便,老蔡和我挤一条长椅。他不时凑近,一手把着酒杯,另一只手扩我耳边,诉说时下的困难。说几句仰脖一灌,喝到位后他眼睛发直,拨弄花生米玩。

桌前有三个空杯,他扣了颗花生米进去来回掉转,转定让我猜。我猜了一个不对,再猜一个还是不对,第三个揭开,空白一片。我钻桌下找了半天,花生米不见了。

老蔡说,以前别人跟我玩这个游戏,花生米在哪我能一眼发现。现在不行了,独角仙不要我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翘着舌头颠三倒四追忆,一路听下来,真是鬼话连篇。简单说,老蔡说他有特异功能,能预知中奖号码。因为我,这能力一下没了。

最早是一天晚上他忙着睡觉,梦见黑色的洪水从天上压下来。他在水里挣扎,淹得半死,发现水不是水,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撷起一片,发现三个5呈雪花状相连,片片如此。看得久了,眼前有三个5金光闪闪。他从梦中醒来,头盖骨发麻,三个金光5还在眼前,闭眼也不消失,闪得人头疼。老蔡想遇水则发,那天是星期一,老蔡去彩票店打了张头票,一百块押五十倍,一押即中,奖金一万二。

兑了奖,眼前的金光5消失了。

没过多久,同样的事又来一遍。这次没做梦,头盖骨一麻,大白天金光3突然在眼前闪,怎么也抹不去。事出诡异,让人紧张,他忍住没买,以防身在梦中。可不买不行,金光逼着你买,闪得人头晕呕吐。赶巧又是星期一,他买了张头票,这次花一千块押了五百倍,一押即中十二万。

兑了奖,眼前的金光3一瞬消失了。

老蔡一时蒙住,心想窝囊了大半辈子,时来运转也不带这么猛的。

第三次好运等了很久才来,这次是金光4。老蔡想玩把大的,把之前的奖金全押了进去。如果押中,奖金高达千万。

结果出来时,金光4一瞬消失,可这次中奖号码是豹子6,之前赚的全送回去了。

老蔡问美云奶奶这怎么回事?美云奶奶怪老蔡不懂见好就收,独角仙把运气收回去了。什么是独角仙?美云奶奶一番解释,老蔡啥也没听懂,就记住了两点,宇宙生物,有根天线。他心想,他妈的,这不就是天线宝宝吗?

金光再没出现过。独角仙不主动发信号,老蔡就找它要。这一路很辛苦,宝宝招手、宝宝点头、宝宝跳舞、宝宝笑笑,四个宝宝做几次动作就是数字几在跳——反正他是这样理解的。老蔡一直盯着天线宝宝研究,不断有数字冒出,直到头皮发麻头骨跳动,天线宝宝给他发信号,眼前再有金光数字闪起,他相信,幸运号被捉住了。幸运号实在难捉,捉住也大多在眼前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买了没用,奖毛都中不了。不过还是有两次捉到长久闪烁的,一次中了三万,一次中了五万,都是星期一的头票。为不重蹈覆辙,第三次金光逼人时老蔡没贪心,重复第二次的操作,想再中五万。最终一分没中,金光没再出现,天线宝宝也不管用了。

除了眼前闪金光,老蔡发现他还有个特异功能,别人买的号若能中,他头皮发麻,也能提前感知到。最开始他跟着要中的人买同样的号,可一买,发现这个号会瞬间坍缩,奖一下没了。看来独属于别人的运气是抢不走的。既然如此,他换了个思路,和即将中奖的人打赌,若押中,奖金归他,若不中给对方返双倍。哪有这种好事,大家都当他是傻子,人人上钩,可最后他总能赢。虽小钱居多,但靠抢别人的号,老蔡也没少捞。不过也有耍赖不给的,架也打了不少。

美云奶奶告诫过他,每个人一生的运气是守恒的,押号抢别人运气,看似得利,实则贪少失多。果不其然,后来老蔡押号渐渐不准了,押中的少赔进的多。

直到遇见我,因他抢我的中奖号码,我那脚气一样的运气传到他身上,让他一下清空,什么特异功能都没了,预测号码再没准过。后面逢押必输,捞的钱全扔进去了。

这故事听完我哈哈笑,编得太全乎了,老蔡不就是中了几次奖,瞎猫碰到死耗子,还特异功能天线宝宝?

我逗他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老蔡说,你得捉飞机呀!你那虎口运不光嘴里咬着你,脚下还踩着我呢,不把它赶走,咱俩谁都没出路。靠我一个人捉,咱得捉到什么时候?我说,我不去。你捉你的我躺我的,躺平才是王道,谁要跟你发神经呢?

老蔡说,发神经?小周,不瞒你说,虎口运这种鬼运气这辈子我就见过俩,一个是你,一个是年轻时的我。你别不信,这些年我一直在捉飞机,我之所以后来能转运中大奖,就是常年捉飞机的结果。我笑说,转运中大奖?花一百万中三十万,你这运转的可真不错。老蔡说,不是你那鬼运气传给我,我肯定还能中更多。

我嗤之以鼻,是我逼你要我那张彩票啊?

老蔡钳住我的手说,小周,都怪我!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俩谁都没辙。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没有尽头的苦混煎熬,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过?

我浑身震荡,一时沉默。

老蔡在我手背轻拍三下,管不管用,咱不得试试再说?

拨开杂草,穿过一片零落的墓地,我和老蔡登上一个小山坡。扩手一望,飞机场静立在不远处。大多数飞机停在原地休息,只有几架在转向移动,来来回回找不准路,像迷糊的瞌睡虫。一架飞机蓄势加速,快冲出跑道时抬头一跃,往云上斜冲。我伸手欲捉,老蔡说再等等,等飞机冲上天,飞得越高捎的内容越多。

飞机成了小点,我猛一攥,飞机在手心横穿而过。老蔡说,抓住后立马闭眼,飞机就会停你手心。许完愿赶紧抛出去,像抛信鸽一样,手心的飞机就能赶上天上的。

老蔡左手抓一只,右手抓一只,像在抓蚊子。我闭上眼睛脑袋空空,手里攥着飞机问老蔡该说什么。他回道,想说什么都行,反正不要钱,飞机又那么多。我问老蔡说了什么。他说这哪能随便说,说出来不灵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彩票那点事。我问,你的生活就只有中彩票?老蔡说,那怎么会?还有我老婆。说来都怪我,不是我为了显摆飙车,她不会瞎。那会儿我们刚相亲认识没几天,还不熟我就把她眼睛弄坏了。还有我儿子,我做什么都不成,什么也给不了他。上个月他结婚,都没邀请我。我问,中了大奖你要干什么?老蔡说,先给我儿子整一套别墅,他现在是倒插门,什么都用人家的,肯定受欺负。再给我老婆脑袋里安一个芯片,网上说安上那芯片就能复明。

我说,那得中多大的奖啊?老蔡说,所以得拼命呀!我这一辈子都在拼命,生活就是拼命,中大奖更要拼命。中大奖还能靠拼命?我问。老蔡说,不得拼命坚持买啊!我哈哈一笑,问,拼了这么多年命,有效果吗?老蔡一时语塞,轻轻一笑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站在山坡回望,墓地上空轻尘浮动,仿佛那些沉睡的人看着我和老蔡在聚堆闲聊。我对老蔡说我上小学那会儿家离学校远,上学路上也会穿过一片这样的墓地。农村学校有早读,上学常常摸黑,怕得要命。那会儿看开心鬼,只要不呼吸,开心鬼就找不到你。每次路过墓地时,我都憋一口气捏紧鼻子猛冲过去。墓地里杨树多,月亮抹上去全是暗影,像一大片闪闪烁烁的眼睛。我浑身上下都很害怕,埋着头拼命往前跑,跑到学校坐在椅子上,体内那个我缓很久才能回到身上。那时候,只要去上学,我就得和那种本能的恐惧拼命,可越拼命,恐惧越翻跟头。后来我拼命学习,拼命考大学,拼命找工作,类似的那种本能恐惧从未消失过。

老蔡问,为什么?

我说,再怎么拼命也得不到想要的。

后来我发现,当飞行员也好,考研究生也罢,啥也不想啥也不做,恐惧反倒拿我没辙了。

老蔡说,净是歪门邪理,你躺平不说,还躺出理论来了。生活跟买彩票一样,贵在坚持,只要买得够多,总会中的。你躺平不买,多大的奖也是别人的。你努努力,飞机多捉捉,独角仙会帮你的。

我说,买彩票纯靠运气,靠坚持有个屁用。

老蔡说,怎么没用,我一个朋友玩大乐透,一直守一个号,可从没中过。一次因为下雨,犯了懒没去买,一开奖就是那个号。你说多气人,几百万呢,一下就没了。后来他一期不落,只买那个号,到现在还在坚持呢。

我问后来中了吗?老蔡说,中过两百。我笑说,这不正好说明坚持没用。

老蔡说,怎么没用,他要真正坚持了,几百万哪会跑?

我无奈一笑,折服于老蔡的思路。

老蔡问,周一,知道为什么今天带你来捉飞机吗?我上哪儿知道。老蔡说,因为今天是星期一,所有人的运气在星期一最好,捎给独角仙的心愿最有可能被收到。我心想,老蔡脑袋里的怪东西可真多。

老蔡莫名问,周一,一周七天,你最喜欢哪一天?我说,以前最喜欢星期六,现在哪一天也不喜欢了。为什么?我说,星期六能躺平呀,想到第二天是周日,幸福一下翻倍,躺得更平了。现在彩票店天天累死累活,周六日更累。

老蔡说,你们老板是个周扒皮,专挑年轻人欺负。我说,老板是挺扒皮,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一月只给两天假,请假还扣双倍工资。老蔡说,那你还待这儿干啥?你们店走了好几个了,数你坚持最久。我说,不坚持不行啊,干什么工作不是糊口讨生活,我找工作那会儿四处碰壁,都嫌我没啥专长,就彩票店留了我,工资还算不错。

老蔡问给多少?我回,底薪没多少主要看奖金,多亏你们这些拼命坚持的彩友,有时候光奖金就比你开一个月车挣得多。开出租累死累活钱又没几个,谁现在还干这个?

老蔡说,我喜欢开车啊。年轻时我想当赛车手,后来没当成,发现开出租车也不错。在路上超车,我从没输过,用赛车速度把乘客送到,既爽了自己又挣了钞票。

我说,蔡叔,你手气虽臭,可心态是真好。我问,一周七天,你最喜欢哪一天?

老蔡哈哈一笑说,当然是你,星期一喽。

哪有打工人会喜欢黑色星期一的。

老蔡说,我打小就喜欢星期一,星期一一到,大家回到学校,知识一点不学,聚一块天天玩闹,多好。刚结婚那会儿,我也喜欢星期一,我老婆在盲人图书馆工作,星期一闭馆休息,我会停工一天载她去户外走走。她看不见,我当她的眼睛。山水花鸟,那些美丽的东西我画画一样给她细细描述,她的世界不再只有黑色。对挣钱来说,我也喜欢星期一,周一用车量最大,坐出租的人最多。买彩票我只在星期一买,二十多年的经验,彩票店攒了一周没用完的运气都会聚到下周一,头票最灵,我的大奖都是这样中的。

我打断他说,你咋不说你更多不中的也在星期一呢?你只在星期一买,也不给其他几天机会呀。

老蔡说,星期一寓意也好,逢买不中是常态,谁买彩票都是背运居多。买彩票就像抽香烟,没中就让它烟消云散,星期一一到,把旧的遗憾翻过去,一切重头来过,时间是新的,运气是新的,整个人也是新的。这样一想,就能坚持买下去,那个怎么也等不到的幸运时刻总会来的。

我说,叔,你有这心态啥大事做不成啊?可中彩票是纯随机事件,每一次都是第一次,跟坚持没半点关系。像我这样的人,坚持买一辈子也不见得会中一次啊。

老蔡眼神迷离,说,每一次都是第一次,你说得好!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是改变人生的机会。

我说,叔,你是不是把鸡汤喝错地方了。

老蔡把手里的飞机甩出去,说,豹王难捉,可只要捉住一次,就能改变命运。我耸肩不屑,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买彩票的人,都信自己有这个命。

4

老蔡消失了很久,再来时又是星期一。店还没开,他就在门口守着。等我到时,他一头的汗,眼神发虚。

你可算来了,快给我打票,记得是头票。

打多少?

他掏出一信封,说,押五千倍,你在电脑上弄好,我自己输号。

一万块押一个号,这跟把钱扔大街上有什么区别。

票打出来,老蔡攥在手心,谁也不让看,说,做好准备,奇迹就要来了。

我问什么奇迹?老蔡志得意满,说,捉了这么多年飞机终于起作用了,马上就能找到独角仙了。我一笑,问,独角仙在哪儿?

老蔡问我还记不记得《天线宝宝》里的狮子?我说骑滑板那个?他点点头,说几天前有一晚做梦,那狮子带他进了个迷宫。那迷宫上面很黑,下面很黑,前面很黑,后面也很黑。老蔡问这是哪儿啊?狮子说,这就是夜神给独角仙专门设计的迷宫,没有边界没有出口,除了黑什么都没有。

狮子问老蔡,你猜猜这迷宫是什么?老蔡四处望望,一下想到美云奶奶,灵光一闪说,宇宙。狮子摇头说,宇宙是存在之物,存在之物再大,也是有边界和出口的。这个迷宫无限大,谁也走不出。

老蔡问那到底是什么?

狮子说,虚拟宇宙。

老蔡一唬,问狮子来这迷宫干什么?狮子说捉独角仙。老蔡疑惑这地方除了黑啥都没有,要怎么捉?狮子左右开弓,爪子径直往老蔡眼睛上呼。老蔡喊疼眼冒金星,疼完眼前出现了久违的金光数字。

狮子说,独角仙不停换地方,这数字是它最近的地址,去这儿捉,准能捉到。

老蔡浑身很放松,指指眼睛对我说,这次跑不了,三天了,金光数字一直在闪,没这么强烈过,我都快瞎了。

他问开奖还有几分钟,我说五分钟。

老蔡陷在沙发里说,以前没中大奖的时候,我总会种种幻想。幻想中奖那一瞬肯定最幸福,如同原子弹爆炸,能把人撕碎。可那种幸福过于爆裂,我试过很多次,根本想象不出。我还会幻想那么多钱该怎么花,也想不出什么花样。贫穷限制想象,乞丐当了皇帝,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饱馒头。我最喜欢幻想的是中奖之后马上要去兑奖的那个过程,最让人着迷。天降的财富已真真切切属于你,长久的遗憾、痛苦、挣扎、困顿一扫而空,巨大的希望和幸福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三五公里,开车不到十分钟,拿着身份证就能领到。那种独属于你,伸出手就能够到的感觉最让人幸福,就像现在这样,甚至不用我去够,它自己就向我走来了。

这老蔡也真是,还没开奖呢就提前庆祝了。我说,叔,你先醒醒,还有一分钟,等中了再做美梦。

我不停刷新页面,等着结果跳出,老蔡凑过来,紧皱眉头盯着屏幕,似乎用眼睛发功。135,结果一跳而出,老蔡浑身一抖,紧绷的身体立时软了下来,像一把伞突然收拢。我掰开他的手一看,他的票是666。

我说,你不看新闻的呀,前天刚出了豹子6,哪可能这么快又出?这一万块干啥不行,非得这么扔。

老蔡眼睛不眨,说,小周,我还得买。他指指眼睛说,那数字还在,更强烈了,说明我买的不是时候。他小跑到车上,攥了一把零票,说,头票捉不住,那就捉一整天,帮我撑一会儿,把接下来几期都跟上。一期一百块,押五十倍。我现在去取钱。

快吃午饭那会儿,老蔡又拿来个牛皮信封。他递过来说,我还得出车,豹子6帮我跟着,每期都跟,把里面的钱跟完。我数了数五千整,问从哪儿弄的?老蔡说,你操的心太多了。我问,一期跟多少?老蔡说,太贪心会坏事,这次一期两百块,押一百倍,不能再多。我算了一下说,每期都跟,这些钱能跟到晚上七点多。他说,那我七点多过来。

这老蔡也真是,一期押一百倍,押中也就中一万二,远填不上今天的窟窿。折腾半天,真不知他为了什么。

晚上老蔡是走着来的,雨下得很大,他撑一把破伞遮不住身,衣服湿了一半。伞面断了一根伞骨,伞角耷拉来回晃,不停把雨水往他脸上甩。收了伞,我给老蔡纸巾,他摆摆手,用袖子来回一抹。我把白天出的票垒一沓给他。他说,扔了吧,结果我在手机上看了。

老蔡看了看墙上的表盘,说,还有两小时今天就停售了,能不能先赊我两千,把今天跟完,钱我明天一早送过来。我有点为难,说,这得给老板打电话。老蔡说,要是打电话我就不赊了,跟那种人犯不上。这两千是你我的私人情谊,是我借你的。

跟到最后一期,还是没中。老蔡的汗浸透衣服,瘫到沙发上说,被捉弄了,被捉弄了。我问,明天还跟吗?老蔡使劲揉了揉眼,说,不跟了,数字刚才消失了。

老蔡很失落,在彩票店转了一圈,四处望着,低声唱了句“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没唱完他叹了口气,淡淡说,或许我从来就没转运过。我安慰道,蔡叔,别这么说,有几个人一辈子能中三十万呢?老蔡摆摆手,说,小周啊,咱们两个难兄难弟。你的虎口运从淹水开始,我的始于弄坏我老婆眼睛。我一点都不爱她却娶了她,一辈子让她吃尽了苦。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转运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递他一根烟,说,来一根,抽完就烟消云散了。

烟点着,老蔡长长吐了口烟雾,问,小周,你现在还每天买彩票吗?我说,早不买了,我现在每天坚持吃早餐。买彩票没啥意义,从没中过,中一次还被你抢去了。老蔡从口袋里搜出二十块钱,说,小周,累了你一天,我请你张刮刮乐吧。你今天运气很好,我能感受到,是我认识你来最好的一次,或许那只老虎已经松口了。我说,那你还不如把那二十块直接给我,两天早餐就有着落了。老蔡说,改变人生的机会,一辈子就一次,你可别错过。我取出刮刮乐,厚厚一沓,全是“喜相逢”。老蔡泄掉一身的劲,歪躺在沙发上,像浮在水面的朽木。他用袖子抹了抹头顶,闭上眼轻轻说,来吧兄弟,你一张一张慢慢翻,等我喊停。我慢慢翻动,努力不发出一点响声,老蔡头骨在动,浑身紧绷,像在和什么搏斗,一直不吭声。翻到最后一张时,他喊,捉住了,就它,捉住了。睁开眼睛,老蔡说,周一啊,等下周一再刮,你肯定能中。我草草一笑敷衍答应,把那张刮刮乐和二十块钱压在鼠标垫下,想着等他走了再把彩票放回去,二十块钱就是我的了。

走出店门,老蔡回头问,周一,你还想开飞机吗?我举起虎口的伤疤说,早不想了,想也没用。老蔡说,我看新闻上有人去美国学开飞机,说只要钱给够,一切好商量,那小伤口不算什么。我说,更不想了,至少得一百万,我上哪儿去凑?老蔡说,只要你想,那“喜相逢”奖金足够。我笑说,就我那运气?能中二十块请你吃顿早餐我就很满足了。

老蔡说,星期一是个好日子,你周一也一点不差,不能啥事都怪运气。我啥都做不成,是怪我太菜没本领,你还年轻,只要跟自己死磕,本领过硬,什么坏运气也挡你不住。

临走,老蔡拍拍心口说,周一,那两千块的情谊,我会一直记心头。

一直记心头是什么意思?睡觉前我便后悔了,买彩票也不是非得用现金呀,赊账两千,用微信转我不就行了,何必拖到明天早上呢?越想越不对劲,床不停吱吱叫,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沉入梦中,听见有人敲窗子。我打开窗户,外面黑黑一片,一点光也没有。哇,我是可怕的狮子。吓得我一缩身,狮子骑着滑板紧贴窗前,说,我带你去迷宫找独角仙。神经病,我说,不去。狮子问,你那两千块钱不要了?

我坐在狮子的滑板上,在迷宫里转圈,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没有边界没有出口,除了黑什么都没有。狮子说,独角仙住在天线乐园,那里藏满了全世界的中奖号码,谁要得一个,绝对逢买必中。我问狮子,天线乐园在哪儿?狮子说,在迷宫最中央。我问,最中央在哪儿?狮子说,在所有黑中一个闪光的地方。我问,闪光的地方在哪儿?狮子一指说,可能在前面,可能在后面,可能在上面,也可能在下面。总之,不在我们脚下。

我说,哥,全世界的废话都让你说了。

光点突然出现,我和狮子追上去,滑板轮子磨损严重,咯吱咯吱没有速度。我们走呀走,走得时间都消失了,那个光点还在远处。我们继续走,走得身体都消失了,只有意识清醒。一抬头,光点不见了。

我问狮子怎么办,狮子说,坐下歇会儿吧。

刚一坐下,光点变成光团冲了过来,我们睁不开眼忙用手挡。等睁开眼时,我和狮子已身在天线乐园,坐在草坪上。四个天线宝宝排队走路,一会儿踩水坑,一会儿追野兔,一直咧嘴笑,时不时对我们招手摇头。我和狮子扑上去捉,狮子一嘴咬住一个,我左手拽一个,右手拉一个,身下还压了一个。狮子嘴里的跑了,他继续捉,我想去帮忙,左右手的也跑了,好在身下压着的还在。这是只红色玩偶,它连连告饶,说,放了我,放了我,中奖号码想要多少给你多少。

声音是老蔡,我揪下玩偶头套,真是老蔡。老蔡见到我很高兴,说,小周,你来了。我现在在天线乐园上班,再也不用找独角仙了,我就是独角仙,所有中奖号码都是我的。你想要多少,随便开口。我说,不用了,你把那两千块还我就好。老蔡说,两千太少,给你两千万如何?我笑说,蔡叔,你是懂人情世故的。老蔡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中了奖分我一半。我说,你怎么那么小气,自己人还要揩油。

老蔡一番解释,说他本就是独角仙,一辈子吃苦是组织在考验他,等没了欲望,消磨私心就能回来上班。现在回倒是回来了,手握全宇宙好运,可他自己半点都不能用。

他抱怨道,什么屌毛独角仙,啥好处没有,光戴顶大高帽,我再也不能中大奖了。

等了三天,电话不通微信不回,老蔡消失了。问了几个彩友,找到老蔡家,敲门半天没有人应,我转身要走时门却开了。一个阿姨,头发灰白眼睛不动,手里拿了本书,一个字也没有,纸上全是凸点,让人想到迷宫。她问,哪位?我说,老蔡在吗?我是他朋友。阿姨转过身,说,进来吧,正好帮我个忙。

进了屋,我转身四望,墙到处掉皮,空气里满是药味,中药为主,膏药味也很冲。客厅虽破旧但极整洁,东西不多,只有四椅一桌,一个冰箱一台电视。电视屏幕碎了,像有只大蜘蛛在上面结了张粗网。

阿姨走得很慢,但能轻松避开障碍物,像体内有雷达探路。我问她怎么做到的。她说没全瞎,还有微弱光感,辨别方向够用。我疑惑光知道方向就行?她说,脚是另一双眼睛,心里有坐标,家里角角落落早被脚丈量无数遍了。我问帮什么忙。她说手机找不到了,让我帮她找找。我让她报号码,打过去不通,关机了。

我问最后一次在哪儿用的,她说想不起来了,平时不用时会放进抽屉,可抽屉她已找过。两个抽屉,我拉开一个,一股腐旧的味道,里面什么都有,各色充电线扭成一团,几把生锈的钳子紧紧钳住钥匙串的脖子。拉开另一个,闪过一片白光,里面躺了一抽屉彩票,小小纸片码放整齐、成捆扎好,给人钞票的错觉。我拿出一摞看了看,经年累月,彩票上的铅字都褪色了。

这是老蔡一生的凭证。

手机没找到,阿姨让我给老蔡打个电话,依旧不通。她手上缠了几个创可贴,说做饭时切的。我问她看不见怎么做饭?她说,摸索着做,手也是眼睛。我心想她身上的眼睛可真多。她问我找老蔡做什么?我顿了顿,说,路过你家楼下,想着来看看他。我问,要报警找他吗?她说,不用,他经常消失,有时候运气好会跑跨省长途,过几天就回来了。等你后面打通了,跟他说我很好,不用担心。

后来,老蔡再也没来过我们彩票店,问了身边人,也都没再见过他。我有点担心,怕他出事。老板说,老蔡那种人会出事?他在躲高利贷呀老弟。正常人谁会借钱给他,也就你好骗。我再去他家看时,那里已经搬空了。两千块老板从我工资抵扣,剩下的工资总是拖欠,非得硬磨才给。奖金也不断打折扣,他一直画饼,加上小舟来过几次,也是讨要工资,我才知道老板赖惯了。以后肯定不好过,我把工作辞了。

虎口运一直咬着我,没了工作,继续找出路,我想再考一次研究生。老蔡说的没错,本领过硬了,什么坏运气也挡你不住,我就是太菜了。复习没几天,看有机场招考地勤,我一下来了兴头。学本领不光考研一种,考地勤也不错。这活钱虽不多但给编制,真想捉飞机的话,也方便很多。退无可退只能继续迈步,以前我以为躺平是生活的止痛药,现在看来止痛只是错觉。如同彩票逢买不中,失败是生活的主调,逃是逃不脱的。虽然坚持多是鸡汤,努力也常常如驴拉磨,可至少能给人制造希望和幻觉。

离开彩票店时,我想起鼠标垫下还压了张刮刮乐。一张“喜相逢”,老蔡专门给我挑的,他说凝注了我最好的运气。老蔡曾夸我身在彩票店却能克制欲望,将来了不得。我说那没什么,我不信彩票那一套。老蔡说他也不信彩票,可他信自己有那个命,总会中的。于是他一生都在拼命,拼命买彩票。当时只觉可笑,后来我又隐约觉得这事有点别样的味道,抛开结果不说,会不会他是对的?

我把“喜相逢”带走,夹在考试资料里当书签,时时标记进度。考试竞争很激烈,据说报名的人有八百多,最终只录十来个,希望跟中大奖一样渺茫。每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都会盯着那张“喜相逢”看一会儿,神思晃荡,种种憧憬。那些美好的幻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那忽远忽近捉摸不透的光点,在夜神的迷宫中引人迈步。最终,考试资料我翻了好多遍,那张“喜相逢”越磨越旧,我希望它中,可我一直没刮开过。

原载《小说界》202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乔晓华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运气与独角仙

陈小手

我认识的很多叔伯都沉迷买彩票,把彩票当事业来做,他们普遍的特点是有一套中奖理论(基本都是玄学),且坚信自己迟早会中大奖(因为坚信自己有那个命)。

这些叔伯大多做着最普通的工作,过着颇为失意的人生,一开口总是自己当年如何,可那些豪情壮志一辈子也没见他们实现过。于是,彩票店便成了他们失意人生的应许之地,他们在那里寻找虚幻的慰藉和短暂的希望。

看到一则新闻,说现在的年轻人,因工作压力或初入社会处处碰壁等原因,也沉迷于买彩票,掀起一股“刮刮乐”热潮。购彩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情绪释放,更是一种自我麻醉,他们期待着一夜暴富,人生的困境就此一扫而空。

《夜神的迷宫》便是一篇写这样一群人的小说:初入社会的“我”诸事不顺,梦想学业工作,皆以失败告终。“我”不想再努力,躺平到彩票店打工,好不容易买中一张彩票,还打赌输给了“逢买必中”的蔡叔。

“我”因为高中时一个意外,运气再没好过,迎接我的永远都是“坏结果”。蔡叔说我身上有“虎口运”,如果不设法改变,注定霉运缠身诸事不成。他前后张罗热心带我找高人转运,高人说这事只有找分配运气的独角仙才管用。

独角仙是什么?蔡叔为什么热心帮我?故事由此展开……

《夜神的迷宫》是一个有颇多巧思和设计的小说,故事反复探讨这样一个命题——如果一个人一生都在平庸挣扎,那他该何去何从?人生如买彩票,逢买不中是常态。小说里,“不中”便是蔡叔和“我”的人生常态。

蔡叔说自己有预测中奖号码的特异功能,中过几次大奖后,他的特异功能不灵了。虽然如此,蔡叔关于自己再中大奖的信念从未动摇过,他一生都在拼命,不是拼命过好生活,而是拼命坚持买彩票。

“我”嘲笑蔡叔把鸡汤喝错了地方,努力努错了方向,事后“我”又觉得抛开结果不说,蔡叔是不是另一种“西西弗斯”?他相信自己,不断行动,虽“逢买不中”,可永远坚持。

在彩票店里,“我”看到了人生百态,也学会了何为真正的坚守和救赎。最终,“我”不再自我逃避,离开彩票店,开始新的人生。

陈小手,1993年生于陕西蒲城。鲁迅文学院青年教师。写短篇小说,作品见《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