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梦之海——温艺术家

“是冰雪艺术节把低温艺术家引来的。”这想法虽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颜冬一直是这么想的，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颜冬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围都是玲珑剔透的冰雕。向更远处望去，雪原上矗立着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这些晶莹的高楼和城堡映射着冬日的阳光。

这是最短暂的艺术品，不久之后，这个晶莹的世界将在春风中化作一汪清水。这样的过程除了带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外，还包含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许是颜冬迷恋冰雪艺术的真正原因。

颜冬把目光从自己的作品上移开，下定决心在评委会宣布获奖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长出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温艺术家。

最初他以为那是一架拖着白色尾迹的飞机，但那个飞行物的速度比飞机要快得多。接着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球体，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个球体并不小，它看上去小是因为距离远，而且在颜冬眼里正在飞快地变大。

颜冬明白了，那个球体正在从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来，周围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四散而逃。颜冬也低头跑起来，在一座座冰雕间疾速穿梭。

突然，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颜冬头皮一紧，一时间血液仿佛凝固了。

但是，预料的坠落并未出现，颜冬发现周围的人都站住了脚，呆呆地向上仰望着。他也抬头看，看到那个巨大的球体就悬在离他们百米左右的上空。

那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球体，似乎在高速飞行中被气流冲击得变了形：向着飞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则出现了一束巨大的毛刺，使它看上去像一颗剪短了彗尾的彗星。它的体积很大，直径肯定超过了一百米，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让地面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急剧下坠的球体在半空中急刹住后，被它带动的空气仍在向下冲来，很快到达地面，激起了一圈飞快扩大的雪尘。颜冬抬头仔细观察那个球体的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冰。这悬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大冰球。

空气平静下来之后，颜冬吃惊地发现，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围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蓝天的背景前显得异常洁白，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这些雪花只在距球体表面一定距离内出现，飘出这段距离后立刻消失。以球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盏街灯，照亮了周围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一个清脆的男音从冰球中传出。

“这个大冰球就是你吗？”颜冬仰头大声问。

“我的形象你们是看不到的，你们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冻场冻结空气中的水分形成的。”低温艺术家回答。

“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颜冬又问。

“那是空气中氧和氨的结晶体，还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你的冷冻场真厉害！”

“当然，就像无数只小手攥紧无数颗小心脏一样，它使其作用范围内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运动。”

“它还能把这个大冰团举在空中吗？”

“那是另一种场了，反引力场。你们使用的那些冰雕工具真有趣：各种形状的小铲和小刀，喷水壶和喷灯，有趣！为了制作低温艺术品，我也拥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几种力场，种类没有你们的这么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创作冰雕吗？”

“当然，我是低温艺术家。你们的世界很适合进行冰雪造型艺术创作，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存在这种艺术，我很高兴，我们是同行。”

“你从哪里来？”颜冬旁边的另一位冰雕作者问。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你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远不如你们的世界有趣。本来，我只从事艺术，一般不同其他世界交流，但看到这样一个艺术节，看到这么多的同行，我产生了交流的欲望。不过坦率地说，下面这些低温作品中，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并不多。”

“为什么？”有人问。

“过分写实，过分拘泥于形状和细节。当你们明白宇宙除了空间什么都没有，整个现实世界不过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间时，就会发现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过，嗯，这一件还是有点儿感觉的。”

话音刚落，冰球周围的雪花落下细细一缕，仿佛是沿着一个看不见的漏斗流下来的。这缕雪花从半空中飘下，一直飘到颜冬的冰雕作品顶部才消失。

“你是指我的作品吗？”颜冬一边用另一只手揉着那只冻僵的手，一边说，“我，我没有用传统的方法，也就是用现成的冰块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个由几大块薄膜组成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面，长时间地升腾起由沸水产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冻结，形成一种复杂的结晶体。当这种结晶体达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造型。”

“很好，很有感觉，很能体现寒冷之美。这件作品的灵感是来自……”

“来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严冬的凌晨醒来，你蒙眬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满了冰晶，它们映着清晨暗蓝色的天光，仿佛是你一夜梦的产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温艺术家周围的雪花欢快地舞动起来，“我的灵感也被激发了，我要创作！我必须创作！”

“那个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块冰，或者……”

“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低温艺术家，所用的材料会和你们用的一样吗？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类冰雕艺术家们都茫然地看着来自星际的低温艺术家。颜冬呆呆地说：“那么，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一支庞大的机群航行在距地5000米的空中，向着海岸线的方向飞去，这是全球各大通讯社派出的采访飞机，一路跟着低温艺术家飞行。飞机上的记者们通过无线电喋喋不休地提问，低温艺术家一概懒得回答，只有兴趣与同坐在一架运-12飞机上的颜冬谈话。

“你的故乡在银河系之内吗？”颜冬问。

“我的故乡不属于任何恒星系，它处于星系之间广漠的黑暗虚空中。”

“你们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们没有星球，低温文明起源于一团暗物质云，那个世界确实很冷。当低温文明学会走路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进入银河系这个最近的温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也必须保持低温状态才能生存，于是我们成了温暖世界的低温艺术家。”

“你所说的低温艺术指的就是冰雪造型吗？”

“哦，不不，用远低于一个世界平均温度的低温与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以产生艺术效应，这都属于低温艺术。冰雪造型只是适合你们世界的低温艺术，冰雪的温度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低温，在暗物质世界就属于高温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浆也属于低温材料。”

“下面就是海了！”颜冬无意间从舷窗望下去，看到弯曲的海岸线正在下面缓缓移动。

“再向前，我们要到最深的海洋，那里便于取冰。”

“可那里哪儿有冰啊？”颜冬看着下面广阔的蓝色海面，不解地问。

“低温艺术家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冰。我要开始创作了！”

没等颜冬回话，冰球突然垂直俯落下去，仿佛在空中举着它的那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放开了。飞机上的人们看着它越来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蓝色的背景中，只能隐约看到它在空气中拉出的一道雾化痕迹。

很快，海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纹在扩散。但是冰球并没有浮出来，在那个位置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这白点很快扩大成一个白色的圆形区域。

这时飞机的高度已经很低，颜冬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色区域其实是海面上的一层白色雾气。白雾区域急剧扩大，使这片海面反射的阳光变得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刚才那样呈刺目的碎金状。海的颜色变深了，海面的波浪变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撼人们的是下一个发现——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动的。

“天啊，海冻住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你们的飞行器赶快让开，别挡住上升的路。向西飞、向西飞，那面离边缘比较近！”

“边缘？什么的边缘？”颜冬不解地问。

“我采的冰块呀！”

所有的飞机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边爬高边向低温艺术家指引的方向飞去。在它们下面，因温度突降产生的白雾已消失，深蓝色的冰原一望无际。尽管飞机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飞机与冰面的相对高度还是在不断降低。

就在这时，运-12飞机飞到了冰块的尽头，冰块笔直的边缘从机身下飞速掠过，下面重新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液态海洋。

颜冬猛回头，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蓝色悬崖正在向后退去。这道悬崖表面极其平整，向两端延伸出去，一时还望不到尽头；悬崖下部与海面相接，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一道白边。但颜冬看到，这道白边几秒钟后就突然消失了，随后一个大冰块的底部离开了海面。

随着大冰块的继续上升，颜冬终于在视觉上理解了低温艺术家的话：这确实是一大块冰，一大块呈规则长方体的冰。现在，这暗蓝色的长方体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时反射着阳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刺目的闪电。事后根据雷达观测数据，人们才知道，这个冰块长60千米、宽20千米、高5千米，是一个扁平的长方体。

颜冬看到，他们飞行在一个狭长的盆地上空，这盆地就是大冰块离开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间。盆地四周是高达5000米的海水的高山，人类从未见过水的这副模样：它形成了几千米高的悬崖！

这液态的悬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不停崩塌着，悬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进。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总体与海底保持着垂直。

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在缩小。这时，冰块投下的阴影已完全消失。颜冬抬头一看，冰块看上去只有两个满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显眼了。海水悬崖继续推进，盆地已缩成了一道峡谷，紧接着，两道几十千米长、5千米高的海水悬崖迎面相撞，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海天间久久回荡，冰块在海洋中留下的空间完全消失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颜冬自言自语道。在两道悬崖相撞之处，海面并未平静，而是出现了两道与悬崖同样长的波带，仿佛是已经消失的两道海水悬崖在海面的化身，它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分离开来。从高空望去，波带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仔细看，便可发现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了200米；如果近看，人们眼中的它们肯定像两道移动的山脉。

颜冬再抬头看，蓝天上的冰块已看不到了。据雷达观测，它已成为地球的一颗冰卫星。

这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夜空飞过。与夜空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势自转着，这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着。

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

“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