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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涛:阳光一样自由

2024-10-08闫夏

VOGUE服饰与美容 2024年10期

赵涛说,是因为电影,她的眼睛才真的看到了“人”,才有能力与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建立连接,才能爱上“人”。

今年九月,赵涛在多伦多国际电影节获得“特别贡献奖”时说:“我这些年—直都有机会饰演那些处在困难中的女性。这些困难是人物的困难,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困难。感谢电影,让我们有机会把我们的生活展现出来:感谢电影,让我们女性更强大。”

在成为演员的二十多年中,赵涛与她的角色沈红、小桃、沈涛、巧巧们一同度过了平凡但蜿蜒的人生,因此这段感言中提及的“困难”并不是抽象的,它是这些女性具体的贫穷,家庭与社会尊严的缺失。《江湖儿女》中,赵涛扮演的巧巧出狱后去寻找斌哥,却被偷走了钱包,她不得不在餐厅骗别人的钱来糊口。这是一个犯罪的段落,也是并不体面的求生本能。在《江湖儿女》《三峡好人》中,矿泉水瓶都充当着巧巧和沈红手中的重要道具,后续被解读为“侠女的剑”和贾樟柯电影中的母题,但在赵涛看来,不断重复接水的,和用来阻止电动门关上的矿泉水瓶,首先意味着这些女性的拮据和局促。

赵涛说,她也是从贫穷起步,也需要不断努力工作,在一个完全以男性为主的电影行业中去寻找自己的定位。现在和一位在职业领域表现出色的女性讨论“如何平衡工作与家庭”,听上去很“不正确”,但赵涛认为,每个女性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会遇到具体的生活问题,不谈不代表它们不存在。去调和家庭与工作的矛盾并做出选择,是赵涛进入中年后一直在做的事。“之前我天天出国工作,去各个电影节,但是现在就会考虑要不要去。因为如果去工作的话,就没有办法照顾家里人,有时候就会想,算了,我不演了,反正还会有很多电影出现,也不需要我去证明什么。会有这样不好的情绪在里面。”

但每一次交锋后,赵涛的选择还是继续去表演,继续去塑造,想着“让大家能从我的角色身上感受到一点点对女性的不同理解”。在她看来,持续的肯定非常重要,在每一个关键节点,每一个选择的瞬间,奖项出现的意义在于,专业领域在告诉你,你是有能力去做这件事情的。天平就是这样一次一次倾斜的,伴随着贾导的很多鼓励,赵涛每一次都决定自己应该工作,让更多人看到她饰演的女性。在浩大的世界里,她们没有超脱女性的肉身,绝非无所不能,她们的生活与问题需要被呈现。

今年五月,贾樟柯导演的新作《风流一代》在戛纳国际电影节首映后,赵涛泪流满面。这部电影拍摄了二十多年,记录了很多人,她的巧巧只是其中的一个。一位短发、穿白T恤的女性在跳广场舞时露出了阳光的笑容,一个小女孩坐在摩托车上回头看了一眼……赵涛再次察觉在贾导的摄影机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匆匆一过,导演都通过摄影机给予每个普通人以尊重。我能从电影中感受到对人的恻隐之心,它是一个大爱的电影,让我们要去爱自己,爱别人”。在《风流一代》里,赵涛看到了二十多年来时代变化造就的人的离散和情感上的牵扯,这些改变依然会继续,依然会延续到每个人的未来,而我们都在人群当中。

《风流一代》的影片结尾,巧巧发出一声“哈!”,这是她在整部电影里唯一的一次发声,无台词。赵涛认为这更加要求演员在表演上节制,越是在沉默的时候,越要调动自己的细微表情和形体,要信任大银幕能够清晰捕捉演员微妙的皱眉、喘息,也要信任自己的表演能够在泥沙俱下的情绪外找到一片模糊地带,足以将人物的复杂性细细讲述。赵涛真正担心的是,长达二十年的拍摄素材,自己之前的表演方式与现在一致吗?但在剪辑室看完之前的素材之后,赵涛放心了。从开始做演员,她的表演方法就是统一的,永远都是人物第一。

回忆第一次拍《站台》,当时的赵涛一片混沌。在现场,导演会把演员聚在一起讨论,主题是当人来到一个空间,空间会对人产生怎样的刺激,人会在空间里给出怎样的反应。那是赵涛第一次意识到“人”对电影有多重要。拍摄《任逍遥》时,赵涛依然不太知道演员该做些什么事情,“但我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她经常坐在大同最繁华的九龙壁前,那里有特别好吃的瓜子卖,她会坐在那里嗑瓜子,看来来往往的大同人,她发现他们讲的大同话特别好听。到了《三峡好人》,赵涛对人的情感已经从被动的思考、无意识的兴趣,变成了自然而然且清晰的关注。“我不了解他们的生活背景,不知道他们未来要做什么,但在我遇到他/她的一刹那,对方的开心、不开心、烦乱和一言一行都会感染到我。”赵涛说,是因为电影,她的眼睛才真的看到了“人”,才有能力与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建立连接,才能爱上“人”。所有与人相处的细碎感受,会被赵涛一层一层叠加在她的剧本中。这样的叠加经过七八遍,以文字形式相遇的人物就会慢慢站起来,活灵活现。而赵涛手中的剧本,也会变成一本被标注得五颜六色的厚厚小书。

除了贾导的电影,2011年赵涛在意大利拍摄的电影《我是丽》对她影响也很大。这部作品不仅为她带来第一个最佳女演员奖项,也让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表演方法。多年来和贾导团队的合作让她熟稔于即兴,但意大利导演安德烈·赛格亚的创作方式极为追求精确。赵涛和对手演员们提前两个月在室内开始了排练,但等到进入真实的海边酒吧,赵涛觉得自己演得特别不好,很不舒服,因为一切都在规划中。赵涛和导演说,我可不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把你想要的东西呈现出来?导演慎重考虑了半个小时,同意了。“当我按照我自己的表演方法在演的时候,我觉得我那时候真的自由得像阳光一样,我可以无限延伸到任何地方!那是我创作上非常好的一个状态。”

自由不是无节制的任性,是在充分准备的基础上更加自信和自在。在《我是丽》中,赵涛学习意大利演员对角色的处理方式。放假就去威尼斯走走看看,这是一种自由:而当回到中国的小城,赵涛可以与爱人、长久合作的伙伴一起工作。从青年到中年,他们总是像家人一样每隔一段时间齐聚,他们依然非常专注,创作的时候不知道饿、不知道渴,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这也是一种自由。

赵涛喜欢小城镇,在那里传统的人际关系得以保留,亲人、朋友、同学、邻里间的人情非常重要,人被社会角色限定得比较少。这一点也在赵涛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的社会角色是演员,但她保持着与社会的距离,尽量避免身上附着太多的复杂性。“我从小学习舞蹈十几年,每天在热热闹闹的环境中成长,而当我进到电影里面,我发现所饰演的每一个人物跟我都是截然不同的,每一个人物都需要一个自我的世界。时间越久,我越喜欢专注地去工作,专注地去生活。而当一个电影拍完,我回归到自己的家庭生活,慢慢按照自己的节奏去走,之前那个人物会慢慢跟我分离,她会离去”,于是,又可以迎来新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