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组诗)
2024-10-06刘灿
烟盒教室
空气里的鱼拍打窗框
讲桌前眉毛舞动,如烟草
未干。你的心是一把参差的铅笔
散落在收割三季的稻田
那时你爬上姥爷耸起的脊背
一生最高的一座山扶你倚靠着入眠
世界爱你,于是在啼哭里显影
吐出来吐出来所有燥热的纸
覆盖考卷、汗液、英语听力,你们
是一群叶子,在光线里游
风扇,如此简朴的一条船。摆渡
在你一生唯一的渡口
有一刻你比卷烟和任何灰烬自由
——整整一刻
世界爱你,这是如此
饱满的时辰
你比鱼比空壳比自由更陷入幸福。
智 齿
妈妈长智齿的那一年我出生
不是哪吒。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
和妈妈的智齿一同生长
医生说这小小的磨齿,彻底冒出来还要
几个年头。“如果长得整齐,
可以不用拔——就当多了对板牙。”
我和它们一样,习惯平日的沉默
在一些夜晚发炎,眼泪像乡镇诊所
开出的盐水
在我的智齿长出来前——在我变得
和妈妈更像前,我也习惯了,身体里的潮汐
我和妈妈,共享一种节律似的命运,流血
疼痛,然而不愈合。一些时候
我希望有钳子
伸进来,下一些决心,将我拔去
“妈妈,你后悔吗,如果知道我
是一颗注定棘手的智齿。”
当然,这话我不会讲给她听
一些时候,当我的智齿
也开始发炎,硬质的白荷叶
在牙龈肉里探出很小的尖角。
我没有藕制的身体,那么被掰断的药片
该如何化成一根旧竹筷
刺透我呢?这问题不合医嘱,太硌
只好让妈妈端出那碗软软的混绫,再一次
将我们拖住。
白手起家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她从湖南县城抵达珠海
一张两百块钱的硬卧
交付日夜。她考上了高中
向赌气的尚且年少的自己奉上证明
——终于下定告别的决心(即使还在流泪)
父亲在田地劳碌,开铁皮车运送土砖
母亲是一连串温柔而使人绝望的锁链
她弟弟上小学,每天早上她上学前用盐菜
炒剩饭。他总哭闹
想要不属于自己的那一碗
“两个人都念,哪里找闲钱?”
火车上的夜,听着穿行的声音
她含着眼泪将回忆填埋
曾经的聪明与羞辱
在坚硬的车厢壁上撞成碎片
妈妈说她最喜欢在雪糕厂打工
甜蜜的生产线,小丫头们
品尝样品像舔舐自由
在珠海时她替一个女老板做事
颇受赏识(她想要供她念书)
那时是千禧年,移动支付还未移动至此
她以瘦小的身躯
背负印有“尿素”的袋子
装着的现金,去银行整存
(这智慧使她免于被飞车党洗劫)
人应该如何想象自己出生前的事?
我左思右想,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回来
生下我,而又原谅世界
更想不出的,是在世纪初的欣喜里
是否有她小雀般跳动的一份
二十多年后的春天我从南方向更南
潮湿包裹我像包裹一种自然现象
无数次我在世界中迟到
撞破一切而挫败,跌倒
无数次我在车厢里移动
全部命运,如河流环绕
在地铁站换乘的路线上我感觉茫然
人人麻木,蒙头向前
这无聊的马拉松将生命贯穿。
人应该如何想象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
这时我开始头晕,无用的血液在喉咙口堆积
整个生命都是死去的热情,倚叠。
在发闷的空气里我偶尔甩甩我银制的双手
隔着薄膜我试图敲击那些无形而速朽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