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与当代美国外交战略“欧洲观”的传承与嬗变
2024-09-30王道
摘 要: 自冷战爆发后,对欧政策长期占据现当代美国对外政策的核心位置。随着国际体系的演变及美国国际地位的变化,美国对欧政策经历了一个渐进且不断突破传统的过程。虽然美国的欧洲政策历经了反复调整,但巩固跨大西洋关系并将欧洲纳入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这两个基本原则未曾出现过动摇。自杜鲁门政府的外交决策团队创立“欧洲优先”原则伊始,美欧对安全威胁的共同认知及其安全利益的一致性即成为大西洋联盟赖以建立并保持稳定的根基。囿于激烈的反共意识形态,战后美国政坛甚嚣尘上的全面遏制思维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美国外交战略中的欧洲观,成为影响西方世界稳定乃至美国全球战略重心的关键因素,势必对当下拜登政府欧洲政策的调整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关键词: 冷战;美欧关系;大西洋主义;双重遏制;实力地位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文简称“二战”)结束至20世纪50年代冷战初期,美国外交精英愈发看重欧洲的战略地位。在满足霸权心态之外,美国更是要通过树立白人精英集团主导者的形象,来加强西方世界整体上的凝聚力,强化美国与欧洲在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方面的共同取向,美欧关系亦随着国际格局的演变得以重新界定。美国与欧洲国家结成的大西洋联盟,以及美国与后来欧洲联盟的关系,统称为战后跨大西洋关系。①
在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后文简称“北约”)为现实依托的大西洋联盟中,美国是主要的参与者和盟主;而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美国又是助推者和战略支柱。具体而言,所谓战后美国外交战略中的“欧洲观”,就是推动美国政府欧洲外交政策形成及其执行的观念、认知的集合,是战后美国对欧政策体系得以建构的基础。影响战后美欧关系演变的因素包含政治、经济、军事和意识形态等维度,体现为跨大西洋国家共享的文化和价值观,对苏联安全威胁的一致认知,相似的政体、生活方式和主流社会精英彼此间的认同感,以及美欧双方密切的经济联系,这些因素成为战后美国外交战略中欧洲观赖以形成的基础。②
长期以来,国内外学者关于战后美国对欧政策的研究已相当深入,其中较具代表性的当数美国著名政治家、曾多次出任美国驻外大使的约翰·哈珀(John Harper)。他认为在美国参战、援助欧洲及战后欧洲秩序的重建上,“欧洲优先”理念对美国的对欧政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③以纽约城市大学政治学教授罗伯特·麦吉汉(Robert McGeehan)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则从军事战略的角度对战后美国的对欧政策进行阐释,特别对“双重遏制”这一超前的战略思维进行了着重分析。【 参见Robert McGeehan, The German Rearmament Question: American Diplomacy and European Defense after World War Ⅱ,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1; Harmut Lehmann, ed., American Policy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West Germany, 1945-1955, Washington, D.C.: Publications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 1993; Frank A.Mayer, A Constructed Peace: The Making of the European Settlement, 1945-1963,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此外,近年来多位国内学者对战后的跨大西洋地缘政治及美国的相关决策过程进行了深入分析,描绘了战后美国同西欧国家的互动,更对拜登政府上台后,美欧经济与安全关系在跨大西洋联盟内部的走向做出了展望和预测。【 参见赵怀普:《当代美欧关系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版;赵怀普:《变与不变:美国对欧政策的历史考察》,《美国研究》,2011年第3期;赵怀普:《从欧洲优先到美国优先:美国战略重心转移对大西洋联盟的影响》,《国际论坛》,2020年第3期;洪邮生:《二战后欧美关系的演进及其动力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赵晨等:《跨大西洋变局——欧美关系的裂变与重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孙成昊:《百年变局和美欧同盟》,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3年版。】然而,学界对美国外交战略中欧洲观的系统性研究仍付之阙如,已有研究更多地关注政治家个人因素对美欧关系演变之影响,而事实上“欧洲观”的确立对历届美国政府的外交决策都产生了根本性影响。因此,进一步研究杜鲁门政府外交决策团队对于美国对外战略中欧洲观的塑造历程,进而推及当代拜登政府的欧洲观较之于战后初期的蜕变和延续,有助于理解冷战至今美国对欧洲政策的思想渊源及“欧洲优先”这一现实主义外交的政策逻辑。
本文重点考察战后初期美国对欧政策的确立过程,解析其阶段性特点,从而探寻美国外交决策层之欧洲观的纵向发展和总体特征。毫无疑问,冷战结束后特别是21世纪以来,美国的战略重心逐渐从欧洲向中东、亚太地区转移,这给原本以维护欧洲安全为主要使命的大西洋联盟造成一定冲击。如果说,特朗普政府曾进一步收缩全球战略,加速推进以遏制中国为主要目标的战略重心东移,“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主导下的“印太战略”(Indo-Pacific Strategy)对大西洋联盟产生离心力和稀释作用。那么,拜登当局则试图效仿杜鲁门政府,再度于全球范围建构美国的“实力地位”(position of strength),乃至重塑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rules-based international order)。当今美国政府将如何引领美国对大西洋联盟的回归,缓解日益紧张的美欧关系,进而传承战后历届美国政府时刻标榜的多边主义外交路线?对于战后美国外交战略中的欧洲元素的分析,便可对上述问题提供某些指向性依据。
一、大西洋主义:20世纪美欧联合的思想渊源
“大西洋主义”代表了美国对欧洲的一种“使命观”,美国人认为自身应该承担维护欧洲地缘安全和政治稳定的使命,且必须依赖于集体安全制度和多边主义原则。【 Carl Cavanagh Hodge, Atlanticism for a New Century: The Rise, Triumph, and Decline of NATO, Upper Saddle River, N.J.: Pearson/Prentice Hall, 2005, p.1.】它更代表了大西洋两岸国家在各领域团结的思想理念,与“联邦主义”有深刻的历史渊源,进而在当代衍生为跨大西洋安全架构。20世纪美国对欧洲的使命观源自于第28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其外交理念完全改变了自美国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告别演说后,美国所确立的漠视欧洲事务的孤立主义传统。尽管“十四点基本原则”当时并未被国际社会所采纳,但其在日后对美国的国际行为模式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威尔逊主义在20世纪中叶成为美国制定外交政策的主要依据,大西洋两岸的民主国家一直将其视为共同的精神遗产和国际准则。威尔逊主义的精髓在于强调“民主国家唯有通过合作,才能共同维系稳固的和平,不能信任专制国家会坚守和平及其所做的任何承诺”。【 Robert Tucker, “A Benediction on the Past: Woodrow Wilson’s War Address,” World Policy Journal, Vol.17, No.2 (Summer 2000), p.87.】二战后大西洋联盟的成员已经成功地采纳并适应了威尔逊的原则,它们业已成为维护国际和平的要素,威尔逊主义的遗产可谓大西洋联盟的文化特性。【 Carl Cavanagh Hodge, Atlanticism for a New Century: The Rise, Triumph, and Decline of NATO, preface, p.ix.】
20世纪40年代,随着欧洲战火四起,从“援助盟国保卫美国委员会”(Committee to Defend America by Aiding the Allies)的建立到《驱逐舰换基地协定》(Destroyers for Bases Agreement)执行,再到美国国会最终通过《租借法案》(Lend-Lease Act)支持欧洲抵抗法西斯,美国政府愈发信仰“大西洋主义”,鼓吹美欧共同利益。1941年8月《大西洋宪章》(The Atlantic Charter)的签署,是美国政府第一次以官方态度对“大西洋主义”做出积极回应,后者成为战后美国外交战略的基调。【 Carl Cavanagh Hodge, Atlanticism for a New Century: The Rise, Triumph, and Decline of NATO, p.2.】随着美国与欧洲盟国反法西斯联合行动的制度化,二战中美欧联合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双方在文化上的同质性为战后的进一步合作打下坚实基础。罗斯福总统将美国外交政策的战略目标转向“全球主义”,不可避免地促使美欧联盟转变为盎格鲁—撒克逊英美集团与日后崛起的苏东斯拉夫集团之间的合作。以罗斯福为代表的美国战时内阁,开始积极谋求构建大国合作,建立联合国并缔造维持和平的政治与经济保障机制,使其成为维护世界安全与秩序的新型国际权威组织。美国试图摸索出一条以大国合作代替区域性联合的道路,建立由美苏合作来主导国际政治安全格局的全球主义战略模式。罗斯福所创立的“四大警察构想”——由美国、苏联、英国及中国创立一个维和组织,共同处理对世界和平构成的威胁,便是20世纪中叶美国全球主义思维的体现。【 王立新:《踌躇的霸权——美国崛起后的身份困惑与秩序追求(1913—194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版社2008年版,第314页。】然而,德意日轴心国集团垮台后,美苏双方在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上的差异被顷刻放大,美苏合作路线难以为继。
诚然,罗斯福试图以大国合作的方式贯彻其全球目标,实质上是想通过对苏联做出有限让步,以美苏合作与联合国机制为纽带,束缚苏联在欧洲进一步扩张势力范围,达成美国建立国际新秩序的战略目标。然而,杜鲁门政府对战后世界政治的复杂性与偶然性明显准备不足,美国国内关于大国合作的思想基础亦非常薄弱,加之美苏双方对战后世界的政治指导方针与外交思想风格迥异,苏联在战后的所作所为与美国的预期大相径庭。其次,美国在贯彻其全球主义战略、构筑战后世界新秩序的进程中遭遇挫折,实际上归因于美国的战略目标、利益关切与其现实力量之间存在巨大差距,这是导致美苏联合破产的主要原因。美国过分夸大自身优势,导致其外交实践处处碰壁,最后不得不采取强硬措施来应对苏联的挑战。再次,战后美国右翼势力与保守派完全控制了参众两院,以阿瑟·范登堡(Arthur Vandenberg)为首的保守派对苏联的看法日趋僵化,这必然会对杜鲁门政府外交政策的建构产生重大影响,美国政府越来越倾向于将苏联对东欧地区的高压政策视为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扩张。【 许海云:《锻造冷战联盟:“美国大西洋联盟政策研究”(1945—195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页。】杜鲁门政府恰恰认识到西方的实力在冷战对抗中并不占据绝对优势,所以才打破“不结盟”这一外交传统,缔造美欧联合防务体系,以此来避免美苏双方因为决策失误而引发世界大战。
由上可知,二战赋予美国最终完成制衡欧洲乃至领导世界的机会。一方面,纳粹德国在欧洲的短暂得势又一次充分暴露了传统欧洲均势机制的失灵;另一方面,苏联在二战后崛起为超级大国,改变了世界力量格局且凸显了其与西方难以调和的矛盾。战后的欧洲不仅需要美国来制衡德国,更需要美国来遏制苏联,欧洲的军事体系已被纳入东西方维持力量均衡的大格局中。正因如此,以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保罗·尼采(Paul Nitze)和罗伯特·洛维特(Robert Lovett)等人为代表的国务院欧洲派官员,在构建美国外交政策时坚决奉行“欧洲优先”这一原则。有西方学者认为:“相比起共产主义的最终胜利,美国人更为担心欧洲的沉沦对全球均势格局所造成的破坏,以至于美国不得不回到两次世界大战时那种以武力应对威胁的老路。”【 David S.MacLellan, Dean Acheson: The State Department Years, New York: Mead and Dodd, Mead Company, 1976, pp.380-381.】正因为一贯秉持欧洲优先原则,美国不仅通过经济援助使得西欧盟国提前摆脱了困窘,而且打造出美欧联合防务这一集体安全新模式,战后美欧同盟的实力进一步升级,美国和欧洲国家的利益几乎均得到体现。美国利用扶植西欧国家再度复兴这一历史机遇,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自身相对于苏联的战略优势。欧洲国家为了自身的经济及安全权益不得不做出政治妥协,开启美欧联合进程。以孤立主义者为代表的反对派们愈发不能对欧洲政策造成实质性冲击。【 John L.Harper, American Visions of Europe: Franklin D.Roosevelt, George F.Kennan, and Dean G.Acheson, p.366.】据此而论,美欧关系在二战结束后进入了其历史演变的全新时期,美欧霸权实现了转移,美国对欧洲乃至世界的霸权影响进而形成。由于美欧力量对比的根本性变化,美强欧弱的权力结构决定了“美主欧从”的关系结构,战后的美欧关系一直运行于该结构之下,是一种双方结构性合作与矛盾的演进。【 洪邮生:《二战后欧美关系的演进及其动力研究》,第3页。】从支配西方经贸关系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关税贸易总协定》到跨大西洋军事安全同盟北约组织,再到美国的文化霸权,美国已经将包括欧洲在内的西方经贸、安全、政治乃至文化关系全都置于自己的支配和影响之下。
综上所述,在战后美国外交战略决策中,“全球主义”暂时让位于“大西洋主义”。美国政治家频繁地开始用“大西洋主义”的观念来界定战后的美欧关系和美国的地缘政治利益。首先,作为《北大西洋公约》的先导文件,《大西洋宪章》的精神内涵源于19世纪“英语民族联盟”这一理念。【 参见Winston S.Churchill, A History of English-Speaking Peoples, London: Dodd Mead, 1983.】美欧结盟基于跨大西洋地区普世性的民主启蒙文化而非仅仅是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再者,两次世界大战极大地摧毁了欧洲民族国家的边界,欧洲人的主权安全意识相对淡化,反法西斯战争中并肩作战的人们逐渐萌发出“共同公民”(common citizen)观念。【 Ira Straus, “Atlantic Federalism and the Expanding Atlantic Nucleus,” Peace and Change, Vol.24, No.3(July 1999), p.284.】美国国务院的欧洲派官员,通过传播“大西洋主义”这一美欧联合理念,使原本龃龉不断且互有嫌隙的北美与欧洲逐渐被置于同一个地理和文化空间中。传统意义上的英美联盟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后,逐渐升级为具有共同心理素质、文化遗产和价值观,涵盖西欧与北美国家的“大西洋共同体”。【 王立新:《美国国家身份的重塑与“西方”的形成》,《世界历史》,2019年第1期,第26页。】大西洋联盟逐渐成为西方国家在战后寻求文化、意识形态和国家安全等多领域协调一致的现实依托,《北大西洋公约》实则是对联盟意识的回应和对未来安全的承诺,顺理成章地成为美国在欧洲执行遏制战略的基石。换言之,美国政府利用二战以来自身综合实力的优势,逐步攫取了对西方事务的话语主导权。【 Carl Cavanagh Hodge, ed., NATO for New Century: Atlanticism and European Security, Westport, Conn: Praeger, 2002, p.8.】
二、欧洲优先:战后初期美国外交的基本原则
冷战伊始,正是由于美国对欧洲事务的介入具有历史延续性,西方民主国家与第三帝国纳粹独裁政权在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上的根本对立,成为促成跨大西洋合作的决定性因素。战后美国的对欧政策中,防止再度出现欧洲霸权和以美欧联合为抓手确立全球秩序成为双重核心目标。从地缘政治和区域安全的角度看,战后欧洲面临两个主要任务:一是如何处置战败的德国,二是如何应对来自苏联的威胁。如若借助美国的力量,既可以制衡苏联,又可以有效地应对德国的潜在威胁,此种结构性合作成为当时欧洲国家的唯一选择。毋庸置疑,战后以北约为核心的大西洋联盟是美国全球同盟体系的重要支柱,也是影响欧洲安全和全球地缘政治格局的一个关键因素。美国和欧洲创立北约的目的,就是将解决德国问题和应对苏联挑战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进而实现“挡住俄国,压住德国、拉住美国”的战略目标。另一方面,美国极力协助西欧进行超国家一体化的制度构建,以化解引发两次世界大战的法德宿怨,实现西欧经济的共同发展,进而使欧洲能够重新崛起。随之成立的欧洲煤钢联营乃至欧洲共同体都服务于这一战略宗旨。总体而论,“欧洲优先”成为战后美国外交战略所标榜的基本原则。
就整体而论,美苏两极格局的形成和冷战的爆发构成了战后美国对欧政策的国际背景。从遏制苏联的全球战略出发,美国奉行大西洋联盟政策,意欲联合西欧国家共同遏制苏联,以此构建西方意识形态为主导的全球体系。首先,全球霸权理论认为,国际体系内的各国尤其是大国都追求自身相对权力的最大化,或者说谋求成为体系内的霸权。欧洲是除美国之外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地区,且与美国有着最密切的政治经济关系。因此,美国战后重返欧洲是为巩固自身的利益和霸权而来,在确立了与苏联争霸世界的战略目标后,美国必先控制欧洲。【 赵怀普:《从欧洲优先到美国优先:美国战略重心转移对大西洋联盟的影响》,《国际论坛》,2020年第3期,第50页。】其次,影响战后美国对欧政策的“反霸权”理论着重强调,美国在战后的目标是保持自己在西半球的霸权地位,同时防止在欧洲或世界其他地区出现挑战美国的地区性霸权。既然苏联是战后欧洲的一个潜在霸权国,美国便必须介入以防止苏联在欧洲称霸。再次,地区稳定理论更加支持美国重返欧洲并扮演“和平促进者”角色。【 Josef Joffe, “Europe’s American Pacifier,” Foreign Policy, No.54 (1984), pp.64-82.】该理论认为二战后欧洲的稳定符合美国的利益,因此美国必须介入欧洲并压制德国。正如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所言:“欧洲统一是将德国问题与欧洲其他国家相关联的唯一途径,统一进程的前提是美国履行其安全承诺。”【 Robert Kagan, “The New German Question: What Happens When Europe Comes Apart?” Foreign Affairs, Vol.98, No.3(May/June 2019), p.109.】最后,根据弗雷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Turner)的新边疆理论,19世纪末美国的陆地边疆已达极限,美利坚发展模式已经由大陆扩张转向海外扩张。【 参见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in Martin Ridge, ed., Wisconsin’s Historian of the Frontier, Madison: State Historical Society of Wisconsin, 1986.】时至20世纪中叶,美国政府必然再度寻求新的边疆以谋求国家安全利益最大化。那么,以强化美欧关系为跳板来全面介入海外事务乃是战后美国政府的唯一选择。虽然以上几种理论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它们均支持美国积极介入欧洲事务并以此掌控全球。
冷战以及两极格局的确立让美欧迅速走近,成为双方结盟的重要时代背景。就战后欧洲政策的实践而言,美国采取了“革命性”的大西洋联盟政策,对“苏联威胁”的共同认知是美欧结盟的首要因素,同时也奠定了大西洋联盟合作的政治基础,战时联盟进而升级为跨大西洋和平同盟。北约是美国首次与西半球以外的国家建立军事同盟关系,标志着美欧关系的新起点。一方面,美欧双方面临共同的安全威胁,虽然美欧实力的不对等导致欧洲更加依赖美国,但美国在欧洲存有的巨大战略利益缓解了双方关系的不平衡性。【 Glenn H.Snyder, “Alliance Theory: A Neorealist First Cut,”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11, No.1(1990), pp.119-121.】另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旋即再度成为战争策源地的惨痛教训,使二战后的美国政府必须彻底摒弃过往孤立主义的狭隘思路,对欧洲进行全方位的战略扶持。上述因素导致“欧洲优先”这一理念迅速主导战后初期美国外交决策进程,亦是美国人对美欧关系从之前的“互为他者”到后来的“互相依存”这一认知重新构建的结果。早在1947年11月,美国时任国务卿马歇尔就已经提出了“欧洲共同体”(European Community)这一概念。他强调:“几个世纪以来,欧洲各国尽管在宗教和种族方面存在差异,贸易上相互竞争,甚至时而爆发战争,但是依然发展出多样的政府机制和先进文明,美国恰恰是这种文明的一部分。美国的民族传统和美国文明赖以生存的根基便是欧洲文明,美国文明部分发端于欧洲共同体,欧洲的复兴是美欧最大利益的结合,欧洲与美国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Address by the George Marshall at a dinner sponsored jointly by the Chicago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18 November, 1947, Committee for the Marshall Plan: Press Releases, 1947-1948 folder(1 of 2), box 4, Dean Acheson Papers, pp.1-2.(Unpublished Archives), Harry S.Truman Library, Independence, MO.】
随着美欧战时联盟取得二战胜利,大西洋主义从精英层面的讨论逐渐转为普罗大众的共识。冷战期间,美欧和苏联的对峙让美国的大西洋主义进一步制度化,美欧共同推出了一系列机制性安排,这些合作机制在全球事务协调和管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稳固了美欧同盟关系。其中,北约是美国首次与西半球以外的国家建立军事同盟关系,标志着美欧关系的新起点。美国凭借其强大的军事实力和防务投入在北约拥有主导权,欧洲因自身实力的欠缺,以及对美国的安全需求,而长期处于依附地位。正因如此,北约和欧盟(前身为欧共体)作为各具鲜明性质与特点的国际组织而各有分工:北约负责跨大西洋区域的军事与安全,欧共体则主要进行经济合作与一体化。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既是遏制苏联,也是控制欧洲大陆的重要工具;在北约的核保护伞——对苏延伸威慑之下,西欧国家得以集中精力推进经济一体化;冷战期间的西欧并不拥有独立的外交与安全防务政策,长期从属于美国的战略需求。【 赵晨等著:《跨大西洋变局——欧美关系的裂变与重组》,第100页。】冷战结束后,随着美欧共同军事威胁的消失,北约作为集体安全性质的区域性军事同盟逐步寻求战略概念和角色功能转型,在保留集体防御功能的同时向域外扩展了其行动的范围和类型。
究其实质,支持欧洲一体化是美国对欧战略的核心要素,其根本目的在于限制西欧的自主权,防止其再度出现区域霸权。美国认为欧洲一体化有助于防止西欧退回到过去的民族主义和大国竞争,同时也提供了解决德国问题的现实可行的方案,可以将联邦德国对平等地位的追求与西方遏制联邦德国的需要巧妙结合起来,因此美国支持欧洲联合。欧洲一体化在战后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除了欧洲国家自身努力之外,美国的战略支持也极为重要。尽管美国与欧洲一直有不同的利益和优先事项,跨大西洋关系经常受到经济竞争和政治争议的影响,但从杜鲁门到拜登,几乎历任美国政府均支持欧洲一体化进程。原因在于,在持自由主义立场的美国看来,一个强大、繁荣且统一的欧洲是美国维持其战后霸权秩序的有力伙伴。首先,战后美国一直致力于确保欧洲的安全和稳定,通过给予西欧国家安全保证使得英法乐于将联邦德国纳入西方阵营,从而在多个维度增强了西方的实力。其次,由于经济民族主义是20世纪引发世界大战的关键诱因,美国所创立的自由主义秩序实则是一种倡导自由贸易的国际经济体制。正因如此,逐步复兴的联邦德国可以通过自身的资源和技术优势与欧洲国家互惠互利,德国的地缘政治野心转变为追求经济繁荣的蓬勃动力。再次,就意识形态的角度而言,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在战后对联邦德国的管制完全阻断了其重回纳粹主义的可能性,进一步加速了西德的民主化进程。后冷战时代,统一后的德国政府逐渐获得安全与繁荣,德国与自由世界秩序早已密不可分。在欧盟中的主导地位及与北约愈发紧密的羁绊更是赋予了德国在欧洲新的身份,德国与西方拥有了共同的政治理念。
总而言之,战后美国政府欧洲派官员认为欧洲再度崛起对构建有利于美国的全球均势至关重要。美国一直试图将自身的意识形态作为“普世价值”,美欧双方价值观的同质性恰好迎合了美国人在战后的心理诉求。杜鲁门政府所构建的美国外交战略以“欧洲优先”为准则,使大西洋主义成为美国外交决策者对美欧关系未来走向的首要认知,欧洲复兴业已成为冷战战略的基石。凭借欧洲复苏来遏制苏联势力范围的扩张,更是西方决策者们一致认可的大战略目标。美国外交战略中欧洲观的确立遵循了冷战初期跨大西洋区域的地缘政治逻辑,同时兼顾美国国家的根本利益,其思路便是凭借西方联盟之“实力态势”(situation of strength)来塑造和推动“整体外交”(total diplomacy)。【 王道、夏亚峰:《实力与外交——迪安·艾奇逊与战后美国对欧政策构建》,《史学集刊》,2020年第5期,第61页。】美国依赖以北约为核心的美欧同盟体系,顺理成章地攫取了全球主导地位。
三、双重遏制:战后美国对欧洲地缘安全观念的革新
冷战期间美国的欧洲大战略有两个核心要素:一是通过组建北约为西欧的安全承担主要责任,二是支持欧洲一体化来避免西欧再度引发安全危机。就两者的关系而言,后者从属于前者,核心目标是建立美国对欧洲的霸权。美国在为西欧提供军事保护的同时,也通过北大西洋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来行使军事主导权。美国认为通过北约可以确保欧洲一体化符合自身利益,艾奇逊曾对杜鲁门说:“只有将欧洲一体化的发展纳入大西洋联盟框架之中,才能够确保美国对欧洲权力的安全。”【 Acheson and Lovett to Truman, Vol.3, July 30, 1951,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hereafter cited as FRUS), European Security and the German Question, Washington D.C.: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7, p.850.】北约的成立既要防范苏联,也要钳制德国。这种安排可谓巧妙地利用对德国隐性的遏制达成对苏联显性的遏制,“双重遏制”(dual containment)实则是战后初期美国对欧洲地缘政治全新认知的体现。
由上文可知,随着两德分裂局面的确立,杜鲁门政府的国务院欧洲派官员逐渐将美国战后欧洲政策的重点定位为“双重遏制”,简言之就是“美国通过在西欧建立一个包含联邦德国的西方联盟来遏制苏联;与此同时,美国又通过将联邦德国置于西方联盟及其自由国际主义经济体系当中,对德国的潜在威胁加以遏制”。这样,德国的分裂便成为实现美国及整个西方国家战略利益的一种政策手段,体现出鲜明的双轨(two tracks)特征。德国和苏联因此被巧妙地同时置入美国的战略闭环之中:“一方面,美国通过把重新复兴的联邦德国纳入大西洋联盟,切实增强西方防务体系的力量,从而有效地遏制苏东阵营的威胁;另一方面,美国又依靠强化大西洋联盟体系,支持把联邦德国融入西欧一体化进程,以此来平衡西欧内部的紧张关系,进而彻底遏制德国的潜在威胁。”【 Frank A.Ninkovich,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German Question, 1949-1968,” in Detlef Junker, ed., The United States and Germany in the Era of the Cold Wa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18-119.】
历史地来看,德国在追求世界权力的斗争中,遭遇到两种对立世界观的冲突。西方视第三帝国的极权主义为民主的致命敌人,纳粹分子则把西方民主制度视为民族社会主义和帝国利益的天敌。在深刻反省极权主义给德意志民族带来深重灾难的前提下,康拉德·阿登纳(Konrad Adenauer)等西德首脑视极权主义为德国国家利益的克星,唯有民主化与西方化才是德国未来的唯一希望。因此,联邦德国坚定地站在西方阵营一边,甚至愿意为融入西方做出某种让步,这就为“双重遏制”的实施提供了必要前提。战后初期,波恩政府坚决拒绝任何可能再度成为反动力量的政治野心,承认战争罪责并接受国际社会对本国施加的限制,并且积极开启西方化进程。随着联邦德国成为美国实施双重遏制战略的必要组成部分,德国在欧洲大陆制衡法国的外交杠杆作用愈发明显。【 Wolfram F.Hanrieder, Germany, America, Europe: Forty Years of Germany of German Foreign Polic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36.】进言之,美国外交战略的深刻意图在于同时弹压苏联和德国,将德国纳入欧洲一体化的政治、经济和军事结构之中。同时,由于美国在西欧联盟的主导地位以及德国和苏联的双重威胁,法国政府所谋求的灵活多变、纵横东西的外交思维难以有效施展。德国崛起亦可以约束法国,降低其外交机动性。
美国于战后组建大西洋联盟的主要意图在于执行双重遏制,这一理念体现于跨大西洋联盟的体制建构中,同时针对苏联和西德。长远来看,北约联合机制是解决“德国问题”的最佳途径。一方面,因为苏联对西欧安全构成了严重的潜在威胁,所以美国加入跨大西洋安全联盟是必要的;另一方面,一个由美国主导的联盟,可以使联邦德国对欧洲安全做出在政治上为德国人及其欧洲盟友都能接受的贡献。【 Robert E.Osgood, American and European Approaches to East-West Relations, Occasional Papers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Washington: John Hopkins Foreign Policy Institute, 1982.p.1.】在跨大西洋关系中,这一双向共识在日后使西方联盟渡过了众多危机。具体而言,美国的战略计划可以概括为:在北约框架内建立由西欧各国派兵组成的欧洲联合防务部队,设立北约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统一指挥,围绕这一计划的关键问题就是联邦德国的重新武装。1955年《伦敦—巴黎协定》生效后,联邦德国不仅恢复了国家主权,甚至成为北约盟友乃至西欧领袖,美国加强了对西欧的安全承诺,英法也以条约的形式对欧洲大陆承担了军事义务。【 参见Protocol of the Termination of the Occupation Regime in the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 October 21, 1954, FRUS, 1952-1954, Western European Security, VoI.V, part 2, pp.1345-1365, 1435-1457.】北约从一项军事保证计划升级为跨大西洋区域军事共同体,乃至大西洋同盟的纽带和象征,美欧关系得以继续强化。
但是,若要精准实施旨在“扶欧抑苏”的遏制战略,需要军事力量作为其现实载体。特别在朝鲜战争爆发后,为应对苏联可能的进攻,北约建立了军事一体化指挥机制,并推动成员国“尽早建立一支集中指挥的一体化军队……以阻止侵略和确保西欧的防务”。【 Raymond Dennett and Robert K.Turner, eds., Documents on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Vol.Ⅻ, Bos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for World Peace Foundation, 1951, p.213.】就此而论,美国常驻欧洲(西德)部队在所谓双重遏制的实施方面,持续威慑及安抚盟友都至关重要,与美国的核威慑战略连为一体。再者,这支部队同样加强了北约在中欧腹地的无核防御能力。常规力量无疑是美国对西欧安全承诺的必要条件,抑制了战后欧洲国家内部的不稳定因素。即便奉行军事紧缩政策的首任北约欧洲盟军司令艾森豪威尔也极力强调:“驻欧美军是稳定跨大西洋地缘安全和稳固同盟关系的政治需要,其作用早已超出了美国核威慑战略和政治关联,北约因此不必诉诸核武器就可以击溃或封锁任何常规袭击,形成一道维护大西洋联盟的安全屏障。”【 Wolfram F.Hanrieder, Germany America Europe, Forty Years of German Foreign Policy, pp.55-56.】概言之,“双重遏制”以威慑和安抚为战略宗旨,从而保持美国同苏联稳定的战略对峙态势。
诚然,冷战期间北约逐渐演变为美国保持其全球霸权的工具,双方关系不平等导致美欧之间存在控制与反控制的矛盾。由于美欧双方在遏制苏联威胁方面始终存在共同利益,它们之间的矛盾被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和范围内。虽然美国从提升常规防御力量的“全面遏制”(overall containment)
转变为依赖核威慑的“延伸威慑”(extended deterrence),
但这并未改变大西洋联盟的“双重遏制”基调。冷战期间美国将北约的战略重心放在欧洲,坚持“欧洲优先”这一基本原则,由此确保了大西洋联盟和美欧关系的稳定。随着苏联解体,后冷战时代的到来让欧盟逐渐意识到加快推进欧洲防务一体化、增强战略自主及平衡欧美防务安全关系的重要性与紧迫性。美国一方面对欧洲独立防务建设保持警惕态度;另一方面又希望欧洲盟国能分担军事责任和防务负担。随着当今跨大西洋地缘危机此起彼伏,北约内部关于美欧任务分工的模式仍是美国担任“主攻”,即负责前期军事干预和对战略目标实施军事打击;而欧洲充当“接应”,即在美国完成军事行动和控制局势之后派驻维和部队。从长远的战略角度看,美国永远无法完全脱离欧洲,而欧洲提升战略自主性的相关实际作用尚需实践检验,欧盟尚无能力也没有意愿取代美国在北约内的领导地位。因此,在北约框架下的欧美防务“再平衡”仍将是一个任重道远的长期过程。同盟构建伊始,美国通过联合欧洲遏制苏联,而欧洲的极端民族主义在这一过程中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抑制。此种地缘格局,会伴随美欧综合实力的不平衡,以及欧洲在对外军事干预和本土防卫中对北约机制的依赖而继续下去。
综上所述,自杜鲁门时期开始,战后的欧洲安全体系逐渐演变为这样一种局面:整个西欧协同美国结成西方联盟,苏联及东欧国家组成东方阵营,两者构成一种以欧洲分裂为代价的全球“大均势”(grand balance of power)。由于西方世界始终蕴含着惧怕德国权势复活的因子,美国为此极力促使英法等国接纳联邦德国,从而进一步把西欧塑造成足以抗衡苏联权势的中坚力量。正因如此,在“大均势”的全球体系当中,美国通过北约对德国实施控制,从而在欧洲构建起“小均势”(tiny balance of power)。“双重遏制”便是美国对欧政策中这种“嵌套均势”(linkage balance of power)战略思维的基石,构建联盟成为一种手段,遏制与威慑才是根本目的。联邦德国加入西欧的一体化进程,成为遏制德国侵略野心及苏联势力扩张的最佳途径,战后美国对欧战略中的普遍主义逻辑和全面遏制思维在此得到充分体现。“双重遏制”代表了战后美欧关系递进过程中兼具实用主义特征和意识形态色彩的环节,更是战后美国对欧地缘安全观念的革新,美国遏制战略的基本框架得以建立。
四、超越“美国优先”:战后欧洲观于当代的再度回归
冷战终结无疑改变了欧洲的安全环境,促使美国重新审视其对欧政策。冷战后欧洲地缘安全状况的改善,日益成为新孤立主义者反对美国继续承担欧洲防务义务的一个重要理由,新孤立主义认为北约的存续已经毫无价值。【 Ted Galen Carpenter, “U.S.Must Shake Its NATO Habit,”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19 June, 1991, p.18.】而干涉主义者则认为冷战终结为美国提供了一个按照自身价值观来塑造世界并扩张美国“单极霸权”的大好机会,“美国应该愈发标榜单边主义,更加肆无忌惮地联合盟友发动多场海外军事行动”。【 Joseph S.Nye, Jr., Bound to Lead,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0, p.21.】然而,当代美国对欧政策的困境实际上更甚于冷战时期。传统的跨大西洋关系以美国霸权为前提,随着美国国际影响力相对下降,其对大西洋联盟的控制力也相对减弱。美国既不能完全漠视跨大西洋关系,也不能全面延续过去的欧洲优先思维。在世界格局加速转变和大国竞争日趋激烈的态势下,如何克服美欧结构性矛盾和修补盟友关系,仍是一个难度系数颇高的课题,美欧关系的调整必将持续。
依据国际关系的同盟理论和冷战的历史沿革,美欧同盟长期存在“抛弃”与“牵连”
(Abandonment/Entrapment)
的困境。战后美国历届政府都在遏制战略框架下根据自身实力和国际形势调整对苏政策,苏联的威胁成为冷战期间影响美欧同盟困境之性质和程度的重要因素。从欧洲的角度而言,如果苏联的威胁较为严重,美国实行缓和战略,那么欧洲主要的担忧就是遭到美国“抛弃”;而当苏联相对弱势
时,美国的地缘战略过于强硬,欧洲则会担心使自己受到“牵连”,成为美苏对峙的牺牲品。【 孙成昊:《百年变局和美欧同盟》,第47-53页。】就美国的角度而言,在存在苏联威胁的情况下,美国希望欧洲能够帮助美国分担同盟责任,减少“牵连”美国的风险,共同构建战后国际秩序。与此同时,“牵连”可能性的减少将带来“背叛”风险的增加,因此美国长期强调欧洲一体化应当在跨大西洋同盟的框架下展开,欧洲应当有助于维护美欧同盟关系,而不是增加自身“背叛”美国的底气和离心力。由于同盟困境的存在,减少“牵连”风险要求美国不得对欧洲做出强有力的承诺,一旦减少承诺便会造成对抗苏联的西方阵营出现松散。概言之,扶持欧洲并促使欧洲承担一部分对抗苏联的重任,成为美国化解同盟困境与凝聚同盟力量的途径。
后冷战时代,国际体系的剧烈变革对美欧同盟关系产生深刻影响,外部威胁的消失让美欧同盟从传统的安全困境转向新兴的机制困境。寻找同盟尤其是北约的目标和意义、实现适应新形势的同盟机制转型,以及管控美欧之间出现的有限竞争,成为这一时期美欧同盟面临的主要挑战。虽然两极格局的坍塌使“抛弃”与“牵连”的两难困境大幅缓解,但是美国将维持所谓“单极霸权”作为战略目标,并试图在“美主欧从”的框架下勘定欧洲的发展方向,这与欧洲追求独立自主、促进自我认同和渴望发展为强大一极的战略目标存在显著矛盾:第一,欧洲既想要战略自主又难以摆脱美国的安全保护,而转型后的北约未能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第二,美国不希望欧洲再搭美国的便车,希望欧洲能够分担防务责任;但当欧洲真正朝着外交与安全一体化迈进时,美国又担心失去对欧洲的控制。【 孙成昊:《百年变局和美欧同盟》,第90-91页。】特别是当新保守主义掌控美国政坛之后,在美国的认知中,欧洲是否愿意且能够在全球扮演更为积极的美国的伙伴角色,成为影响美欧关系的一个重要变量。面对美国发动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欧洲国家认为美国不再自我约束,对权力的使用与欧洲倡导的方式背道而驰。欧洲不愿提供全力支持,也让美国对欧洲的认知发生变化,进一步削弱了美欧同盟的同质性,双方的集体认同在美国屡次发起单边军事行动后出现了严重危机。
显而易见,特朗普政府基于“美国优先”这一理念,单方面追求美国自身利益。其目标是减少美国以往作为霸权国的国际义务,减轻因领导和维护国际秩序所产生的负担。较之于战后美国一直奉行的“欧洲优先”原则,“美国优先”必然会强烈冲击以自由主义和多边主义为基础的传统美欧关系框架,不仅重创大西洋联盟,也激化了美国与欧盟在国际秩序理念和大西洋价值观上的矛盾和分歧。美欧对安全威胁的共同认知与双方安全利益的一致性是大西洋联盟赖以建立的基础,而美国将战略重心放在欧洲更是联盟稳定运行的必要条件。然而,冷战结束后美国失去了主要对手和遏制政策的战略界限,外交决策的使命感逐渐模糊。美欧双方的安全战略认知与安全利益出现差异,欧洲不再成为美国关注的重点。【 Charles W.Maynes, “America without the Cold War,” Foreign Policy, No.1(Spring 1990), p.5.】随着自身的战略重心逐步转向亚太,美国要求欧洲盟国在防务上增加开支与承担更多责任,但同时又不想放弃自己在北约的主导地位。上述因素均导致大西洋联盟的危机进一步恶化。
在关乎跨大西洋地缘安全的议题中,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治下的美国,都在制定规则、达成协议和推动机制方面扮演领导角色。而这些规则、协议和机制引导了美欧各国之间的关系,促进共同安全和繁荣,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特朗普执政之前。与冷战初期的杜鲁门政府类似,如今拜登政府试图将价值观置于美国外交政策的中心,从而构建“民主国家联合体”,重新找回“西方”,以应对新兴大国崛起带来的挑战。拜登强调,如果美国不承担这种责任,会面临两种后果:一是其他国家将会替代美国的地位,美国的利益和价值观都将难以得到维护;二是没有国家扮演美国的角色,世界将陷入长期的混乱与动荡。与特朗普政府相比,拜登政府倾向于回归美国外交的“正常状态”,重视对美国民主价值观和同盟体系的维护,强调通过构建“民主国家联合体”让美国继续发挥全球领导者作用。【 Hanh Nguyen, “U.S.Foreign Policy under a Biden Administration: A Return to Normalcy?” Modern Diplomacy, November 18, 2020, https://moderndiplomacy.eu/2020/11/18/u-s-foreign-policy-under-a-biden-administration-a-return-to-normalcy, 2023-06-18.】然而,拜登政府对这一目标的追求势必会面临政治性和结构性的阻碍,也必然会受到特朗普外交政策遗产的牵绊。这主要源自美国社会内部围绕党派、族群与阶层所形成的深刻裂痕,以及美国民众对美国扮演全球领导者角色的意愿和支持度不断下降。正因如此,拜登政府将自身的总体外交战略目标确定为“重新领导世界,重塑规则世界”,强调要恢复美国的全球领导力,修补特朗普政府对美国国际领导地位的损害,消除“特朗普主义”的负面影响,与世界重新接触,尤其是深化与美国和欧洲盟友的关系。
美欧关系在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跌入谷底,战后初期确立的跨大西洋关系受到侵蚀。特朗普将美国外交转向单边主义模式,其中充斥着要求及时获益的实用思维色彩,突出体现为将美欧经济相互依赖转变为双方交换筹码的现实外交甚至“交易式”外交模式。此举对美欧关系造成多方面冲击:首先,在全球层面导致欧洲普遍认可和赞赏的国际机制严重受挫;其次,令欧洲在安全和外交领域的“跟风”思维触礁。欧洲在对外军事干预和本土防卫上对美国主导下的北约机制过度依赖,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战略则放大了这种结构性不平衡。【 赵晨等:《跨大西洋变局——欧美关系的裂变与重塑》,第46页。】拜登上台后,美国的单边主义政策及由其引发的战略不确定性有一定程度的改善,拜登政府更加关注多边参与和对自由民主价值的承诺,美国外交政策将会向战后美国政府一贯的思路靠拢。美国虽然更加关注亚太地区,但同时也会加强与欧洲传统盟友的纽带关联。依照目前的局势,欧美安全关系逐渐呈升温态势,在跨大西洋联盟的内部层面来看,美欧双方在伙伴关系上不但持续修复,还努力地回归“再平衡”。拜登政府决心与欧洲接触磋商、重建信任并遵守北约的集体防御条款,显示出对欧洲盟友的尊重和对跨大西洋联盟的重视。拜登政府一方面以民主意识形态和共有价值观对欧洲盟友进行“重新绑定”,另一方面在经济和安全领域对欧洲“让利”,力求缓和特朗普时期的美欧矛盾。
毋庸置疑,拜登上台后立即实施了美国对外政策的部分“去特朗普化”。其上任后立即宣称:“美国回来了,大西洋同盟回来了。”【 The White House, “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at the 2021 Virtual 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 February 19, 2021, http://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r-remarks/2021/02/19/remarks-by-president-Biden-at the 2021 Virtual-Munich-Security-Conference/, 2023-06-18.】2021年3月3日,拜登政府发布了关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指导性文件《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方针》(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Joseph R.Biden, Jr.,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March 2021, http://www.whitehouse.gov/w
-p-content/uploads/2021/03/NSC-1v2.pdf, 2023-06-18.】与特朗普时期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相比,拜登政府更加强调构建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和地区秩序”,更加希望通过重返国际体系,以美国的价值观为基础重建由美国主导的全球治理体系。拜登一再声称:“为了兑现美国对盟友的承诺,并展示民主国家在应对新时代挑战和威胁时的能力,美国必须以实力地位领导世界。”【 Opinion by Joe Biden, June 6, 2021, The Washington Post, p.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 2021/06/05/joe-biden-europe-trip-agenda/?outputType=amp, 2023-06-20.】上述论调代表了美国外交政策将重新激活美国与盟友的伙伴关系,并将其作为首要外交规划。与战后杜鲁门对欧政策构建模式类似,拜登将重点以价值观、盟友体系与多边合作为重振美欧关系的基石,力图打破跨大西洋关系的结构性限制:第一,强调西方民主价值观,重塑美国国际地位并恢复美欧“价值观同盟”;第二,巩固同盟内部关系,弥补“特朗普冲击波”造成的跨大西洋裂痕;第三,恢复多边合作,重拾国际主义,为美欧合作创造契机。【 Alina Polyakova and Benjamin Haddad, “Europe Alone, What Comes After the Transatlantic Alliance,” Foreign Affairs, No.4(July/ August 2019), p.119.】与此同时,拜登反复重申美国对《北大西洋公约》中第5款有关集体防御策略的承诺,并强调北约是民主国家所组成的世界上最成功的联盟。【 Opinion by Joe Biden, June 6, 2021, The Washington Post, p.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1/06/05/joe-biden-europe-trip-agenda/?outputType=amp, 2023-06-20.】此举预示着美欧在北约框架下的防务安全合作将有所加强,拜登对待欧盟防务建设的态度谋求弹性,鼓励欧盟在维护欧洲及周边稳定方面发挥更大作用,承担更多责任。
从现实层面看,随着战后欧洲一体化的程度逐渐加深,欧盟不断寻求政治、军事及外交自主性并持续追求在世界事务中的独立地位,这已成为一种“规范性力量”。【 秦亚青:《世界秩序的变革——从霸权到包容性多边主义》,《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1年第2期,第2-4页。】然而,正所谓独立防务任重道远,战略自主知易行难,美国随时都可以构建“集体防务小圈子”。2021年3月,拜登提出“美日印澳四边机制精神”(The Spirit of Quad)这一概念,声称构建“自由、开放、包容和有韧性的印太地区”。同年9月,拜登政府又宣布建立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印太事务协调员、前助理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Kurt Campbell)甚至宣称此举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战略创新”。【 Sarah Canales, “AUKUS ‘Most Important Strategic Innovations’ as China Looks to ‘Break’ Australia: US President Joe Biden Advisor Kurt Campbell,” The Canberra Times, December 1, 2021.】从2021—2024年,美国陆续组建美日韩、美日澳、美日菲乃至美日澳菲等小型多边机制,妄图打造“亚太版小北约”。上述活动都是美国在印太地区谋求所谓“实力地位”的重要手段。美国推行的所谓“印太战略”使欧洲更加不会让北约“脑死亡”,跨大西洋同盟的命运需要美欧双方对战略利益的权衡,特别是美国对欧洲的战略倾斜。 总体而言,虽然近年来欧洲对美国出现信任降级,但是欧盟针对美国印太战略的一系列抗议行为,名为肢解北约,实则是向美国谋求更多战略筹码,尽可能稀释“美国优先”对拜登政府的影响,进而在一定程度上平衡跨大西洋关系。据此而论,在当前大国博弈的特定时空背景下,拜登政府需要在美欧缔造“新大西洋主义”及欧盟坚持“战略自主”的双重因素驱动下,迎合新的大西洋联盟的特点。
从历史层面看,20世纪中叶以来,欧美国家共同信奉的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场原则,已经成为大西洋主义所蕴含的政治文化的显著特征。战后的美国外交决策者们,大都具备欧洲主义者和大西洋主义者的双重身份,极力推动建立美欧战略伙伴关系,倡导欧美国家贯彻“多边性原则”,美国在当时为欧洲国家提供了相对平等的对话平台。冷战终结后,大西洋联盟并未随着固有战略目标的消亡而沉寂,北约组织的核心使命进而发生变化。一方面,欧洲国家寻求政治、军事及外交自主性的呼声愈发强烈,美国与欧盟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另一方面,原先两极格局遮蔽之下的种族敌对、领土争端和政治纷争接踵而至,恐怖主义的抬头更成为威胁欧美各国国家安全的心腹大患。正因如此,美国不仅需要继续加强北约的存在感来维护集体安全,遏制潜在的敌对势力,更要避免欧盟发展独立防务的努力削弱美国和北约在欧洲安全防务中的地位。【 Bruce W.Jentleso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he Dynamics of Choice in the 21st Century, New York:W.W.Norton& Co., 2010, p.513.】就后冷战时期北约的存续与发展而言,美欧对安全威胁的共同认知与双方安全利益的一致性仍是未来大西洋联盟得以延续的根本。无论“欧洲优先”还是“美国优先”,美欧联合巩固大西洋共同体的主色调,大西洋主义所蕴含的美国对欧洲之“使命感”,会随着跨大西洋地缘安全危机的延续而长期发酵。从杜鲁门到拜登,防范与压制并非美国对欧政策的主轴,美国会继续提升北约的实力,加强与欧盟的深度合作,这些乃是确保西方世界稳定的关键要素。
一直以来,在欧洲一体化的进程中构建防御边界的确具有某种必然性。欧洲国家更希望创造一个实力强大且切实代表自身利益的安全实体。然而,欧洲人始终缺乏达成这一目标的现实能力,大西洋联盟顺势成为冷战后维系欧洲安全的工具。正如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所言:“欧洲安全依赖于包括北约、欧盟及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在内的一系列组织,它们是应对一般性挑战的多维度工具。”【 Stephanie C.Hofmann, “Why Institutional Overlap Matters: CSDP in the Europe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ume 49, No.1(2011), p.102.】回溯战后美国外交战略的制定过程,决策者们一直秉持欧洲优先的外交理念,成功缔造出以多边主义为基础的跨大西洋关系。有鉴于此,拜登政府更倾向于塑造一种新型的大西洋伙伴关系,使得美欧战略合作能够持续升级,其上台后所提出的“回归同盟,重塑实力”的外交新思维,恰恰与战后初期杜鲁门政府以实力塑造外交的理念实现了跨时空的精神契合。这也意味着欧洲国家更有希望在北约中加强话语权,进而增加大西洋联盟的平衡感。毫无疑问,欧洲国家对北约的防务政策仍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相对独立性,欧盟坚持认为北约的行动应该集中于大西洋而非深度介入域外地区,这符合大西洋联盟的历史传承和现实需要。然而,北约目前已经基本为美国所操纵,成为进行大国战略竞争的工具,其主要职能为美国的战略意图所左右。就此而论,面对当下的全球百年变局,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段内,美欧双方仍需要在对各自制度和规则的不断调试中寻求一个美欧联合新范式。
结 语
战后初期,美国外交处于从孤立主义向国际主义的最终转型期,美欧社会精英愈发倾向于抛弃自美利坚建国以来的“他者”认知。两次世界大战先后策源于欧洲的历史教训及现实主义的国际政治思维,成为塑造杜鲁门政府外交战略之“欧洲观”的关键因素。而此种欧洲观念的形成更加依赖于跨大西洋关系的发展,美国在其中既扮演了大西洋联盟的盟主,又充当了欧洲一体化助推者的角色。以跨大西洋关系作为基石,美国主导的西方社会构建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在与苏联的两极博弈中占据先机。彼时的美国外交决策者们将美欧结盟与欧洲联合作为制衡苏联扩张地缘势力的战略手段,这一思维凸显了战后美国政府的战略前瞻性。而美国在战后大打“德国牌”的最大成果,就是导致德国和苏联均被美国拉入预设的战略框架中,冷战的结局自然水到渠成。
进言之,依据建构主义的理论命题,国家乃至国际社会的利益是在持续互动中建构的。相应地,国家行为及其观念也会随着上层精英的信念、身份乃至社会规范而改变。【 Stephen M.Walt,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ne World, Many Theories,” Foreign Policy, No.110(Spring 1998), pp.29-46NydqC+yOj+rG1ploO0ZIBA==.】战后至今,美国外交决策的价值取向经历了从多边到单边,继而再度回归多边主义的历程。美欧跨大西洋关系必然随着国际秩序的演变而更迭,其中的确具有某种延续性,同时亦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深刻变化。冷战期间,美国将大西洋联盟作为实施其对欧政策的多边机制性框架,并主要在该框架内处理美欧关系。尽管欧洲一体化从经贸向外交和安全领域不断外溢,欧洲国家逐渐在欧盟框架下共同与美国竞争,但美国并未将欧盟作为一个独立且统一的对话者来看待。后冷战时代,美国虽然重视欧盟,并试图在北约框架下重新界定其与欧盟的关系,但是始终缺乏一个清晰的战略。美欧的相互依存程度和共同命运信念大为降低,双方的集体认同感也大为削弱,美欧同盟在当代逐渐面临认同危机的考验。美国所谓全球霸权下的深层危机,以及欧洲对美国信任走低和欧洲战略自主的大趋势,使美欧关系的确难以回到从前。但是,面对全球百年变局,秉承冷战期间依赖于跨大西洋关系的相关经验,当今美国政府仍不会放弃修复乃至发展美欧关系的任何可能,美欧双方更不会在如何界定共同目标的博弈中耗尽彼此的精力。正如战后美欧关系的发展基调,美欧双方依然致力于在跨大西洋地区的战略方向上达成共识。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欧盟还没有成功地创造出一种政治认同感和政治意识,这就需要美国和欧洲各方面的战略协调,使欧洲内部形成统一的价值观和政治思维。
概言之,正如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所言:“政府内部推动外交政策的团体正在努力恢复他们所认同的欧美关系的传统模式。这些变化更多地强调国家利益,而不是美国对外交政策的概念性思考。上届美国政府强调分歧,因为他们坚信,如果不强调国家利益,美国人就不可能被动员起来。这种思维方式的困境在于,当今世界的国家利益需要全球基础,它早已不再局限于自身及周边地区。”【 Axel Springer, “Interview: Henry Kissinger on the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the Pandemic, China’s rise, and the Future of the European Union”, Business Insider, April 25, 2021,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henry-kissen-ger-interview-politics-after-pandemic-china-europe-2021-4-25, 2023-06-23.】上述言论揭示了拜登追求所谓“新大西洋主义”时必须考虑的因素,美欧修复关系是双方必然的选择。但由于拜登政府难以解决美欧同盟关系中的结构性问题,双方关系的修复却又注定是有限度的。因此,美国在对待欧洲盟友的问题上,需要秉承和借鉴冷战之初的遗训和经验,保持一种跨大西洋整体性的战略观和美欧联合的大局观。总体而言,伴随全球形势和地缘环境的更迭,美国外交战略“欧洲观”的嬗变,改变的是形式、手段和策略,战后美欧政治家协力缔造出的“大西洋共同体”及“大西洋主义”等一系列勾勒美国外交战略欧洲观的经典概念却得以传承。在当今全球大变局的特殊背景下,美国政府只有彻底摒弃新冷战思维和脱钩断链战略,深入参与全球治理和全球合作,进一步塑造趋于平等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才是进一步强化美欧关系的唯一出路,才能确保未来美欧关系的生命力。
(本文初稿节选自作者在纽约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担任客座助理研究员的研修报告。美国长岛大学社会科学系夏亚峰教授为本文提供了诸多很有价值的指导意见,谨致谢忱!)
责任编辑:郑广超
Continu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European Visions of America’s
Foreign Strategy from Early Postwar to Contemporary Period
WANG Dao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China
)Abstract:Since the Cold War, European policy has long occupied the core position of moder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With the evolu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and the American status, America’s European policy has undergone a continuous process of breaking tradition.Although the European policy did experience many adjustments, insisting on strengthening transatlantic relations and bringing Europe into the global order dominated by the US have been two basic principles which had not been fundamentally shaken during the Cold War.With the early establishment of “Europe First” by the foreign policy decision team of 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the common recognition of security threats and the consistency of security interests from transatlantic area immediately became the foundation for the creation and stability of the Atlantic alliance.Constrained by the fierce anti-Communist ideology, the overwhelming idea of universal containment within American politics greatly shaped the European visions of America’s foreign strategic process in the early Cold War, making them construct the stability of the Western world and the location of the US global strategic pivot thereafter.Nowadays these visions are bound to have a subtle effect on the reorientation of the Biden administration’s European policy.
Key words:Cold War; US-Europe Relationship; Atlanticism; Dual Containment; Position of Strength
收稿日期:2023-08-08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美国的非政府组织与东西方冷战研究”(17ZDA224)
作者简介:王道,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冷战史、20世纪美国外交与现当代美欧关系。
① 赵怀普:《当代美欧关系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页。
② [美]迈克尔·曼著,刘北城、李少军译:《社会权力的来源》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2页。
③ 参见John L.Harper, American Visions of Europe: Franklin D.Roosevelt, George F.Kennan, and Dean G.Acheson,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