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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乃强先生《诗》学评议

2024-09-30周书灿

郭沫若学刊 2024年3期

摘 要:20世纪70年代初至80年代,任乃强先生撰著出一部重要的《诗》学著作《周诗新诠》。任先生更加重视作为古代历史的活化石的民族学材料,重视各民族诗乐的综合比较,在比较综合的基础上,形成自己关于《诗》学的一系列新见。务求创新是贯穿《周诗新诠》全书的重要学术思想。《周诗新诠》一改前人说诗“换药不换汤”和“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先破后立,证据更为充分,结论更为扎实。《周诗新诠》的另一独特之处,还在于其娴熟地运用西南边区的民族学材料,对《诗经》诸篇的创作背景和诗义作出新的解释,开拓了《诗》学新的境界,为中国《诗》学增添了新的气象。任先生的《周诗新诠》给“中国无奴隶社会说”者,迎头一击,为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的中国化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持。任乃强诗学也暴露出若干的局限与不足。《周诗新诠》对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和孙作云等结合《诗经》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信息注意不够。《周诗新诠》在运用近代西南地区民族学材料和《诗经》中若干文字进行比较时,往往容易作先入为主的判断,从而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周诗新诠》一书中对《周南》诸篇诗义的解释,就呈现出很明显的泛奴隶论的倾向。

关键词:任乃强;《周诗新诠》;诗学

中图分类号:K221 K2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225(2024)03-0036-06

任乃强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民族学家、农经学家、教育家,现代藏学的开拓者。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任先生涉猎广博,笔耕不辍,著述宏富,造诣精湛。近日,田国励先生受李世佳教授委托,寄来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出版,卷帙浩繁的《任乃强全集》(以下征引本书,仅随文标注页码,不再重复标注出版社,出版年代等信息)。悉心阅读,收获良多。当年,业师唐嘉弘先生曾受任乃强先生学问熏陶,耳濡目染,一脉相传。兹仅就任乃强先生《周诗新诠》一书的著述缘起、学术特色、重要发现等,略作思考,以期求教于学界同仁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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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诗新诠》的著述缘起、

动机和时代背景

任先生在《〈诗〉学源流序》开篇即曾讲到:“任何民族,都各有其创造的音乐和配合音乐歌唱的诗。这种诗,被称为‘乐诗’。相应地,这种乐,被称为‘诗乐’。”(P1)作为一个民族学家,任先生对《诗》学源流的考察,有着有别于专业历史学家的宏大视野和独特视角,其并非沿袭古代学者从经学到经学的老路,也非因袭将传世文献与考古学资料、古文字材料相结合的二重证据法,而是更加重视作为古代历史的活化石的民族学材料,重视各民族诗乐的综合比较,在比较综合的基础上,形成自己关于《诗》学的一系列新见。

任先生说,其之所以将其著作取名《周诗新诠》,所谓“诠”,“即全面分析问题”。(P35)所谓新,“就是创为新说,不因袭前人的旧文。”(P35)任先生《诗》学务求创新的学术思想,从其对《诗》学源流史的评判中,可见一斑。

任先生对《诗》学源流进行了长时段、大视野的宏观考察,对各时期《诗》学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问题进行了非常客观的评判。任先生批评汉儒说《诗》,“均仅训释文字”,(P4)批评“他们甚至不晓得‘南’是乐类的名称,又误并‘二南’于‘十三国风’,以风、大小雅、颂为‘四诗’”。(P4)任先生在肯定程大昌“肯定‘南’是乐类” (P4)的同时,亦批评其“将‘十三国风’说成是‘徒诗’”(P4)之谬,并指出程氏此谬,“系由于他打不破《史记·孔子世家》所记的‘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这一旧框框所致”。(P4)任先生认为,朱熹的《诗》学概念,“仍和汉、唐诸儒一样,都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那一套”,(P5)“创立新义是不多的”。(P5)任先生肯定《诗》学在南宋时期“得到新的发展”,(P5)不少著作“大都征引洽博,创立新义”,(P5)亦接着批评明代《诗》学,“多敷衍旧文,无甚卓见。”(P5)任先生肯定明儒丰坊、瞿九思、何楷“敢于抨斥毛、郑,推翻朱熹之说,自立新解”(P5)的同时,亦批评他们“根本不理解《诗》三百篇编排的意旨,缺乏有力的论据去击破旧说,因而自己的论说也就立不住脚”。(P6)

对于清代以来的《诗》学,任先生考察尤为细密。任先生历叙清代学者孙嘉淦《诗经补注》(乾隆六年改名《诗义折衷》)、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魏源《诗古微》、方玉润《诗经原始》、姚际恒《诗经通论》、崔述《读风偶识》等的价值和不足。还特别肯定了皮锡瑞、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及民国以来的蒋善国、胡朴安、罗倬汉、顾颉刚、胡适、郑振铎、闻一多、陆侃如、马振理、余冠英、孙作云等“诗学革新”之主张,“为打破学术思想枷锁,产生新的‘《诗》学’概念,建树了新的大纛旗”。(P7)任先生对现代《诗》学的评判,高度肯定郑振铎、闻一多的贡献和地位。任先生说:“郑振铎是运用阶级观点分析诗义的开路先锋。在他早年成书的《文学大纲》中,就指出《诗经》是我国古代社会历史的资料。他在《汤祷篇》中,通过对《小雅·黄鸟》《我行其野》《魏风·伐檀》《硕鼠》《豳风·七月》等篇的具体分析,将表现于《诗》内的广大劳动人民的心情,作了初步的剖析和探索,给现代的‘《诗》学’概念揭启了新的序幕。闻一多则可算是运用考古学、文化人类学、民俗学和训诂学对《诗》综合研究的先驱。”(P7)

综上可知,任先生对历代《诗》学成就的肯定和存在问题的批判,暗含《周诗新诠》当在对前人已有研究成果批判继承的基础上,将《诗》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其对郑振铎、闻一多《诗》学的肯定,则表明,《周诗新诠》更多借鉴郑、闻的学术思想和成就,继续将《诗》学向前推进。在《周诗新诠》中,我们亦可以清晰地发现这一点。任先生在《〈诗〉学源流序》中说得很清楚:

今天想去探求《诗》三百篇原始意旨,不但必须从考古、文献等资料去深入研究周代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和当时各阶层人物生活的情况,而且应该从现代一些大致处于与殷周社会阶段相似的少数民族社会中去比较研究,从语言、文字、社会、经济、政治等方面和自然、地理环境等方面去挖掘、搜集资料,进行科学的、综合的分析,才可能提出正确的结论来。(P8-9)

任先生的《〈诗〉学源流序》写于1982年冬至,《序》中写到《周诗新诠》的著述缘起、动机:

我早年在考察西南边区少数民族社会时,在他们的婚礼中发现有类似《周南》诸篇的歌咏,开始引起我研究诗义真谛的兴趣。后来进一步发现民主改革前的藏族社会还停滞在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阶段,其社会发育程度大致与中原殷周之际相似,正好处于中原地带《诗》三百篇产生的社会发展阶段。而藏、羌、彝等民族的民歌、乐舞及民俗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十分古朴,亦多有与《诗》描述相似可通者;又发现藏羌语中保留着许多与《诗》中音义相同的古语,如“贻我来牟”之“来”本指大麦,藏语中现仍称为“来”;还发现横断山区,保存着许多古生物,可证《诗》中一些生物的真实所指。因而想到:如果将这些地方保存的社会制度、民风民俗文化以及生产方式与《诗》所表现的社会、民俗文化进行比较研究,发掘《诗》的本真历史文化内涵,无疑很有意义,或可起到“以今证古”的作用。就这样逐步深入,逐渐形成了自己对“《诗》学”的一些新认识。并着手收集有关资料,试图从新的、综合比较研究的角度,去探索《诗》三百篇的实质是些什么。(P7-8)

综上可知,任先生将西南边区藏、羌、彝等民族的民歌、乐舞及民俗文化、生产方式与《诗经》中的社会、民俗文化进行比较研究的学术思想,由来已久。将民族学材料作为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活化石资料,和传世文献、田野考古资料、古文字材料有机地结合起来,开展古史多重证的方法,是20世纪40年代以来巴蜀史学的传统,也是以徐中舒、任乃强、冯汉骥、胡鉴民等老一代川大学者治史方法的鲜明特色。然而,任先生在《〈诗〉学源流序》中说,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和众所周知的原因,《周诗新诠》从动笔到写成,颇为艰辛:

但后由于种种原因,迟迟未能写作。“文化大革命”期间,避居家乡洞室,友声寂阒,感来日无多,遂勉力写作这部稿子,既了一心愿,也想把自己对《诗》的一些研究心得提供出来,留供感兴趣的人参考。(P8)

《周诗新诠》一书,凝聚了任先生半个多世纪的精力和心血,是书出版,同样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任先生在《〈诗〉学源流序》中写到:

初稿写成后,曾送徐中舒、何洛诸先生阅,得到他们的鼓励与赐教,并推荐至中华书局征求出版意见,中华书局审读了部分初稿(因篇幅过大只送了前半部分),认为“颇有新意”,提出许多宝贵修改意见,建议文字精简三分之一,以利出版。因再撰二稿,拟吸纳有关意见,删繁就简,压缩至五十万字左右。奈年迈力衰,精力所限,且落实政策后,需整理出版之历年旧作甚多,不及顾此,故迟迟未竟。近年,组织上调我子为学术助手,协助整理旧作,遂将此稿交其修改整理,以期将来或可出版,给那些希望结合古今来研究《诗》三百篇者,提供一些参考资料和一得之见。(P9)

从1982年至2021年,又历经近40秋,任先生的《周诗新诠》经后人整理出版,终于呈现在学人面前。兹颇应值得注意的,《周诗新诠》既然经任先生之子“修改整理”,目前我们看到的《周诗新诠》,显然已非任著原貌。其中,究竟有哪些重大改动,这些改动是否切合任先生的本意,亦无法知晓。因此,在新的学术背景下,重新审视《周诗新诠》的学术贡献与缺失,尚需要结合任先生历年来的旧作,互为补充,综合比较,方可接近部分历史真相。

二、《周诗新诠》的学术特色与重要创新

综前所论,务求创新是贯穿《周诗新诠》全书的重要学术思想。任先生在《“二南”解题》一节,以答问的形式阐发了这一重要思想。如任先生指出:

大凡学术之道,贵在自己具有真知灼见。还贵在自己有个中心领导思想,才能卓然自立,贯通无碍。否则如蓬依麻立,虽缠绞多方,终无自立之道。(P59-60)

任先生还强调,学术要“有真知灼见”,首先要善于“破旧”。其以何楷为例论及:“何楷引据详明,书本功夫宽深,所创新说尤多可喜。然而不先破旧,而专务立新,故其所立殆无不谬。”(P60)任先生在对《诗》学源流进行系统考察的基础上,善于发现问题,抓住问题的关键和要害。其批评《公羊传》隐公五年“三公”“分陕”解释之谬,指出:“经生说史,十九都是荒谬的”,(P55)“史家说经,也都是往往失于荒谬的。”(P55)古代文献中,不加分析,谬种流传的例子特别多。具体到《诗》学,任先生屡屡指出:

郑玄《周南·召南谱》,实集其过去说诗诸谬说之大成,而成后来说诗诸家的枷锁。这是必须首先打翻的。(P58)

集传、集句,纵有巧者,亦无足取。朱熹正由于不能推翻毛、郑而说诗,故其为说只能更劣于郑。后世又多有依傍朱传而图有以修正之者,则必然又更劣于朱氏。俗语云:画美人不似,改天官。天官不似,改钟馗。钟馗不似,改墨龙。徒有愈改愈糟而已。例如方玉润说“二南”,多遵朱子,而更修正为周国南方之说是也。(P60)

《周诗新诠》一改前人说诗“换药不换汤”和“换汤不换药”(P60)的做法,许多创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新颖可喜。《周诗新诠》一书的重要创新之处,任先生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1.创三百余篇诗系依据乐类编次之说,从而解决了许多篇诗原应排列位置的问题。(P35)

2.分析各篇作者的阶级地位,从而探索作诗的动机,与当时的历史社会真况。(P36)

3.通过对周代各地区、各阶层人物语言特征的考证,以寻求各篇诗义的正确解释以及作者的思想情感。(P36)

4.把《周诗》所蕴蓄的真实史料,从封建学者“说经”的破旧字堆中检点出来,以纠正和补充旧史的记载。(P36)

仅此数端,则已足以看出任先生《周诗新诠》在中国《诗》学史上的重要价值和崇高地位了。

《周诗新诠》的另一独特之处,还在于其娴熟地运用西南边区的民族学材料,对《诗经》诸篇的创作背景和诗义作出新的解释,开拓了《诗》学新的境界,为中国《诗》学增添了新的气象。任先生认为,《诗》三百余篇,恰产生于公元前十二世纪至公元前六世纪(周文王至周敬王的年代)的五百多年之中,它是真实反映这一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时期内,各阶层人物生活及意识形态的一套相当完整的原始资料。(P21—22)通过对《诗》义的分析,辅之以语言学、动植物学知识,并和民族学材料比较,屡屡提出一系列新的见解。

任先生释《关雎》为“南国奴隶社会,贵族婚礼中,奴隶从其主子赴女家迎亲时,在女家门外所唱之乐歌”。(P64)任先生说,所以知其然者,“西南少数民族婚礼中,仍保有新郎率其宾以迎亲之俗,及门斗歌时亦有相似情趣之歌领首。”(P64)

释《葛覃》为“南国婚礼中嫁女家的奴隶,将从媵者,对来迎亲客,答唱之歌”。(P67)并解释说:“‘师氏’,相当于过去藏族农奴社会中之‘管家娃子’。凡奴隶社会,家有奴隶多人者,例选其年长而忠慤之一人管理其余奴隶,分配工作,考查勤惰,小事皆径行部署,大事乃秉承主人。管家庭奴隶者为‘师氏’,管田间奴隶者为‘田畯’。故师字从巾,明为服事之义。作战时,则师氏率奴隶上阵,故转用为师旅之义。平时又当教训诸奴,故又用为教师之义。进入封建社会,乃以师、保、傅为大官之称,皆缘奴隶旧称转化成也。”(P68—69)

释《卷耳》为“南国嫁女之家送女与迎亲者于归途中所唱之歌”。(P70)并举“近世凉山奴隶社会与藏区农奴社会,奴隶主或土司家嫁娶,必选择门户相当,每多结姻于数十百里以外。迎亲、送亲,跋涉长途。两家各以其珍美衣物装饰奴隶,以相夸炫。沿途憩息,饮酒斗歌。恰此歌所述”。(P70)

此类例子,《周诗新诠》中还有很多,兹不一一列举。事实上,早在《周诗新诠》一书问世之前的20世纪30年代初,著名的马克思史学家郭沫若在其《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专列有《〈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之反映》一篇。郭先生结合《诗经》《尚书》的相关记载,探寻殷、周之际和东周以后的社会变革。郭先生颇为肯定地指出:“《诗经》是我国文献中的一部可靠的古书,这差不多是没有可以怀疑的余地的。”①郭先生高度重视《诗经》的古代社会史料价值。郭先生结合《诗》《书》的相关记载论及:

农业轰轰烈烈地发达了起来,文明也就一天一天地灿烂了起来。我们单就表面上看,所谓文、武、周公、成、康,真真是可以赞美的人物了。然而这儿掩藏着一个很大的悲剧。农业的发达就是奴隶制度的完成,在初期本是连国王也要下田的农业,不久便成为了奴民的专职。②

郭先生在对《七月》中的农夫的生活和活动进行综合分析后指出:“《七月流火》中所表示的农夫们一天到晚周年四季的生活,这是不是奴隶呢!”③此外,郭先生还从《大田》中发现了:“当时未经开垦的土地当然很多,让农人们利用自己的余力去开垦了出来,当然就成为自己的私地了。这儿是后来奴隶制破坏的一个伏机。”④郭先生以为《诗经》中的“农夫就是奴隶”⑤,并结合《七月》《出车》等诗篇论及:

这些奴隶在平时不仅作农夫,还要做工事,供徭役。《七月》里面已经有“上入执宫功”的话,那便是每年在定期的时候去为公家做工。这儿当然没有甚么工钱,也没有甚么契约,完全是当尽的义务。这是平时,在战时便要服兵役或战时的土木工作等。①

郭先生还结合《东山》等诗篇及《尚书》中的记载判定:

平时的农人便是战时的军人,在这《东山》一诗里也表现得异常清楚。农人、工人、军人,结果就是奴隶。象这样的证据在《诗经》和《书经》里面是举不胜举。所以我们可以断定:奴隶制的社会组织是在周初才完成的。它的原因是在农业的发达。农业的发达可能是在铁的耕器的发明。②

《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开山之作,固然在材料运用和论证方法等方面还存在着若干严重的不足,随着研究材料的日渐丰富和中国古代社会形态研究的不断深入,郭先生不断对包括《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等已有研究成果进行深入的自我批判,也不断纠正其中的错误,修改已有错误的结论,但其从《诗经》中获取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宝贵材料,肯定了中国古代奴隶、奴隶制和奴隶社会的客观存在,并探寻出中国古代奴隶社会的蛛丝马迹,这在中国现代学术史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曾有旷日持久的中国古史分期的大讨论。尽管迄今该问题仍没有公认的统一答案,但中国古代存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说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则是毫无疑问的。自社会史论战至改革开放初,反马克思主义的“中国无奴隶社会说”乃至“无封建社会说”,曾有过短瞬的活跃并很快烟消云散,几乎无人提及。任先生的《周诗新诠》给“中国无奴隶社会说”者,迎头一击,为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的中国化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持。

三、《周诗新诠》的若干局限与不足

任先生曾非常谦虚地说,“我一切不如前人,更没有前人用功之深。”(P61)“我还远远不能掌握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来分析各篇诗义。”(P61)任先生也曾实事求是地讲到:

我原不是研究《诗经》的人,只是因为在民族地区住久了,产生了研究古代社会情况的兴趣,留心到《周诗》三百篇来。实际只用衰龄退休后两年多的时间来钻研它,工夫是说不上的。更没有寻绎旧文的工夫,只把几部著名的旧说翻了一下,劈头便是驳斥。破了以后,再来求立。所以立起来的 ,几于全是创说,承用前人已说过的话太少了。迨经反复检查,逐步深入,广泛涉猎之后,也每每发见某些观点和说法是前人也曾说到过的。但这不能说是他启发了我,只可说我的观点还很落后,尚有停滞在一部分封建儒生的见解中而已。(P61)

任先生的以上自谦之词,也多少暴露了《周诗新诠》一书的若干局限与不足。20世纪30年代以来,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均高度重视《诗经》中所蕴含的社会史料价值,他们分别从农事诗中获取周代社会等级和社会形态的重要信息,对西周社会性质分别提出不同观点。20世纪60年代,孙作云先生结合《诗经》研究周代社会,支持了古史分期中的西周封建说。《周诗新诠》书中,无论是《〈诗〉学源流序》还是《周诗新诠》各篇,对以上代表人物的观点,几乎只字不提,无论是由于险恶的学术环境还是资料获取困难,《周诗新诠》在长时间的修改整理中,仍没有注意到以上著作信息,尚不知是何情况。回避西周封建论者的具有重要价值的研究成果,不对以往学术界的不同观点进行严格意义上的批判与商榷,就很难使自己的新说建立在坚实的学术史基础之上。

其次,《周诗新诠》在运用近代西南地区民族学材料和《诗经》中若干文字进行比较时,往往容易作先入为主的判断。西周春秋时期奴隶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但在先秦文献和金文中,周代奴隶、农奴、自由民等的身份,并非界限分明的。西周社会形态具有固有的复杂性,这就要求运用近代民族学材料和周代社会等级、制度、民俗等进行比较时,应慎之又慎,否则就很容易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周诗新诠》一书中对周南诸篇诗义的解释,就呈现出很明显的泛奴隶论的倾向。

诸如,任先生认为,《小星》乃“南国诸侯宫廷奴隶值夜班勤务者自谈命运的诗”(P98)。如此表述,显然过于现代。在论及该诗背景时,任先生则详细地讲到:

周制,诸侯多妃嫔,其有宠者,各居一院(宫),分配女奴侍之。宫室偏小,女奴聚居于一处,有女师为之分配工作。当执勤于某一妃嫔者,分昼夜班番替。值夜班者必自携寝具,寝于地上,听呼使。达旦,替者至,复携寝具还其所处。女奴有色者,往往被狎,升为嫔御。亦得占有一室,派他女奴侍之。其无色不得幸御者,则终身侍人。凡女驻所聚居处,亦有人教以诗书、歌舞诸艺。无色女奴,每能精习艺事,冀邀宠遇,每有成为知识女奴者。此诗盖即无色女奴所作,颇有文采,能辨参、昴之星,衾、禂之字,安命自守,无所怨尤。为是献于其主人之作,主人赏之,以付乐官教诸奴歌唱,得流传也。(P98)

任先生以上所说的“周制”,具体为西周抑或东周之制,我们无法知晓。以上“周制”出于何种古代文献,任先生也没具体说明。既然可以称作“制度”,就必然会在周代社会生活中有较为普遍的反映。然而,任先生所说的以上“周制”,除了在成书年代争议颇大,且带有理想化的构拟和制度涉及的三《礼》中,略有踪影外,我们实在找不到更多具有很强说服力的传世文献和考古学证据支持。任先生所说的“有色女奴”“无色女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等级身份,显然颇为难以考稽。和《小星》“盖即无色女奴所作”的观点类似,在《周诗新诠》一书,任先生屡屡言及,《葛覃》“盖旧有知识奴隶为媵者所作之歌”,(P67)《樛木》“盖亦文学奴隶之作”,(P71)《芣苢》“盖亦南国文艺奴隶所造”,(P77)……周代是否存在任先生所说的“知识奴隶”“文艺奴隶”群体,颇为令人生疑。

尽管《周诗新诠》一书仍存在一些明显的不足和缺失,但对该书的评议,还是应该遵循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历史之同情原则。本文开篇,我们就一再强调,《周诗新诠》成书的极其特殊的背景。该书著述过程中,任先生的身份非常特殊,生活环境也格外艰苦。任先生著述《周诗新诠》,是否有诗言志的旨趣和动机,已不得而知。时值任乃强先生诞辰130周年,谨向为中国现代学术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川大前辈学者致敬!

(责任编辑:何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