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业与左翼文学的发生”研讨会开幕式致辞
2024-09-30陈思和
关于新文学与现代出版的关系这个题目,很早就被提了出来,不是新题目。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钱理群先生与我谈过一次,他说现在我们的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有两个盲点:一个是新文学与现代出版的关系;还有一个就是新文学与校园文艺社团的关系,这两个盲点也是我们研究领域的空白。从那时到现在,一晃30年过去了。那时候,老钱身体力行,在广西师大出版社策划了一套丛书,我记得第一本是刘纳的《创造社和泰东图书局》,接着他约我写关于文化生活出版社,我没有写,就指导我的博士研究生孙晶写了这个题目,并且作为她的博士论文。这就是这套丛书的第二本:《文化生活出版社与现代文学》。这套丛书后来一共出版了几种,我记不住了。但可以肯定,研究出版与文学关系的题目就此多了起来,像杨扬研究商务印书馆、陈树萍研究北新书局,等等,都是这方面的成果。这样一个老题目经过了学术领域近30年的努力,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不断有新的材料发现和新的学术成果的学科建设平台。刚才我看了今天研讨会的发言题目,都很感兴趣。有很多问题都展开得很好,有新的文献材料,也有新的发现和见解。
中国是出版印刷大国,传统出版业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很早就发明了印刷技术,作为四大发明之一。但我们今天所说的新书业,则是指现代出版的一个部分,它有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它跟新文化运动密切地结合在一起,甚至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出版工作本来是一个把文化产品推进社会市场的一个途径,是桥梁的意义。通常来讲,出版就是把文化成果做成产品,通过书籍形式推向社会市场。传统的书坊印书,书籍就是文化市场上的商品,供大家学习和消遣。出版本身是一种实现商品价值的途径。出版对出版物的态度是客观的,只要把图书印刻出来,卖给读者。出版人没有主观色彩,或者说,出版人的主观性主要体现在市场上,通俗一点说,就是为了赚钱。《儒林外史》里就写到过这些情况。但是到了新文化运动以后,我们的新书业、现代出版事业就出现了非常明显的主体性,现代出版参与了新文化运动,参与了对社会的改造。商务印书馆就是现代出版的一个典范。它在张元济的引导下,开始编新式教科书、包装严复的翻译、系统推出林琴南译介的西方小说,等等,不仅仅是在社会上赚钱,也主动参与了改造中国的伟大使命,这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出版传统。后来,现代出版事业与新文化运动的整个轨迹越来越接近,最早还是一些商人办出版,然后吸引文人来参与,再后来,慢慢地文人不满足了,他要自己来办出版,他们自己来办书店,搞印刷。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创造社,一开始跟赵南公结合,是一个出版商跟文人团体的结合;到最后,他们自己搞了创造社出版部,就是文人自己办出版。到上世纪30年代,更多的书店,像文化生活出版社等都出现了。这样一个发展轨迹,使我们的出版业充满了活力,充满了一种积极的、主动的力量。
这样,现代出版事业就不再是一个文化与市场之间的桥梁,而是文化的组成部分,而且是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用过去的说法,就是一个方面军,一个生力军,它是非常重要的。好的文化必须要有好的出口渠道,优秀的文化、先进的文化都要有畅通的出口。出版是文化运动的有机组合,不再只是一个被借用的跑道。就好像做出来的产品必须有销路,做营销是产品生产链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出版人的参与是需要有勇气和胆识的。但是,因为有了这样两种出版经营的方式,它们之间的过渡也好,取代也好,其内部都是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的。当然如果是国家机关或者某些政治力量参与办出版,又另当别论,譬如二三十年代共产党办的出版机构,那是整个政党事业的一部分,不属于获取利润的出版单位。我说的是民国时期一般社会上私人经营的出版社,那么,出版商与作者(文人)之间依然是充满矛盾冲突的。出版事业本身是一门有专业性的职业,它有自身的运行规律,有市场的运作、营销的策略,不是一般文人靠想象和热情就可以做到的。所以出版人的作用同样值得重视。再反过来说,出版人固然是通过出版来赚钱,然而文人从事出版,同样是为了追求出版物的利润,这一点并无区别。所以,出版商与文人合作出书的模式,和文人自己办出版的模式,只是两种新书业的经营模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是哪个好哪个不好的问题。
明确了这个思想前提,我们才能正确讨论新书业的问题。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我们再来看赵南公的意义——也不仅是赵南公,还有很多我们过去不大提起,或者说,不太重视的出版社老板的意义,比如我们讲商务就讲张元济,不讲原来创办者夏瑞芳、鲍咸昌、鲍咸恩那些人;我们讲开明书店,也不讲章锡琛的作用,一般都是讲叶圣陶、夏丏尊等等,出发点不一样,结论就会大不一样。对于赵南公,原来的评价是比较负面的,我们最早了解赵南公就是因为读郭沫若的书,《创造十年》里面郭沫若对赵南公有很多不敬之词,都是带有攻击性的。但是,后来随着研究的深入,特别是赵南公日记被发现,学界对赵南公的评价就慢慢扭转过来。我读了咸立强的《中国出版家·赵南公》,对赵南公的评价非常好,我很赞成。他能够用一种同情的理解来看出版人与文人之间的关系。这个关系是很复杂的,某种意义上也很难说谁是谁非,因为立场不一样,角度也不一样。出版社需要经营,经营一定需要出版社赚钱,要讲经济收益,也要有社会效益。但是,从文人来说,他只要一个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对他来说,只要你给稿费就可以了,至于出版社是不是会因此搞垮,跟他没关系。所以这之间有一个矛盾。这个矛盾处理得好,能够共赢;处理得不好,两败俱伤。我觉得创造社的例子很典型。我看了咸立强这本书,他谈得很好,他对很多过去人们所不理解,甚至误解的事情,比如泰东书局的管理模式等等,都做了很好的分析。赵南公的管理当然是有些乱,因为他的管理方式是从传统出版业到现代出版管理的一个过渡。赵南公这个人身上充满了过渡时期的特征,他有传统侠义的一面,也有比较落后的一面,但也有紧跟形势,紧跟社会发展,追求进步的一面,都需要具体分析。如果以阶级斗争的眼光,说资本家为了赚钱,剥削作者,那么,有些真实情况都会被遮蔽,我们也无法真正了解出版界。
我对出版这个行业有感情有体会,而且我自己也积极参与过很多出版实践活动,与有些出版单位也发生过矛盾。发生矛盾冲突时,我开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了理想或者实践知识分子人文精神,出版社有时会多考虑利润或者其他压力。我讲精神,你们赚钱,一定会有矛盾冲突。但我现在不这样看,我觉得双方就是立场不一样,处境也不一样,所以思考问题的角度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如果转化为我们的学术研究的话,我们就需要有更加开阔的眼界、开阔的胸怀来看这些问题。我记得当年我和李辉撰写关于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论文,曾经为一批具有安那其理想的知识分子不计利润不计报酬从事出版工作而深受鼓舞,我们在文章里夸大了这方面的精神力量,后来吴朗西先生看了,他就告诉我,出版社都是有利润问题的困扰,不可能做赔本买卖。吴先生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创办人,发行人,按今天的说法,就是社长。他为了让我们更加了解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情况,不顾年迈,身患帕金森氏症,亲笔写了关于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资金来源等文章,提供我们参考。这样看问题就比较全面了。
所以我觉得,今天这个研讨会的主题(包括发言者论文所涉及到的一些问题)都非常有意义。现在还是一个开头,今天我们主要讨论泰东书局,其实与现代文学关系密切的很多出版社,都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地去研究。我们把新文学研究与新书业(现代出版事业)、校园文艺的研究结合起来,形成三位一体的开阔的研究视野,可能对我们今后的研究有更大的推动力。
2024年9月5日根据录音修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