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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姐

2024-09-28岑燮钧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9期

老一辈人都称她阿梅姐,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很多年前,她去上海做阿姆(保姆)的时候,声称是受了寿头阿康的惊吓——在前祠的一个晦暗角落里,阿康突然撩起了她的裙子,看见了她的花短裤。自此,她总觉得老屋里都是阿康的影子。她是老姑娘,没有碰过男人的。

前祠老屋,不像后祠是个大院。它有很多小院落,各家各户隔着花墙,又留着过门,可以来来去去。中间一个长长的石板门厅,不要说大门了,单是二门上的石刻就够精致了,四周雕着花,中间的字是篆书,没有一个人看得懂。据老辈人讲,以前这里是放荷花缸的。而两边厢房,又各自成院。这么一个九宫格一样的老宅,随着子孙日众,就更是人多口杂。若是外人进来,那简直是走入迷宫一样了。

但是,阿梅姐还是回来了,回来时已五十多岁。

那时,她的弟媳妇刚死,侄男女都在外地工作。阿梅姐是没有出阁过的,她有权利回到娘家,虽然,爹娘都早已作古。于是,她跟弟弟住在了一起。小孩子不知道,以为他们是夫妻。我小的时候,也这样认为。但是,渐渐地,我听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女人们在窸窸窣窣,男人们在桥头胡乱地扯淡,还赌着什么,然后不怀好意地大笑。

阿梅姐的很多做派是上海式的,比如她的头发有点乱,她就那么任它乱着,不像我们前祠的那些女人,梳着垂肩的底下向前微翘的“阿姆头”,两鬓用钢丝叉压得光溜溜的;年纪再大一点的,都梳着“袅袅头”——在后脑勺盘成一个发髻。阿梅姐的头发是蓬松的,像老电影里的女人。她还有一件旗袍,虽然很少穿,但是有人看见过,下面是开衩的。这在我们老屋里,简直是不正经的。于是,有一种说法是,她是被上海男人抛弃的。

但是,接着有知情人说,她只是因为运动来了,主人家被造了反,不允许有保姆,才回老家来的。

阿梅姐上街,经常会买小鱼。她坐在檐下,掐小鱼的肚子,这样洗洗弄弄,可以消磨半天。“阿梅,买了这么多小鱼?”“小鱼氽糟,喏,阿拉(我的)阿弟喜欢吃呀!”大家经过的时候,就这么搭讪着。果然,她的阿弟抿着小酒,在吃小糟鱼。

像前祠这种老屋里的老辈人,都是老早就睡了。但是,有好多人,看见阿梅姐半夜三更的,在老屋里走来走去。夜里的老屋,幽深又诡异,会有老鼠的吱吱声、各家窗下的窃窃私语声,要么就是突然地发作,摔碗声、摔门声,还有不知哪里的老猫怀春的叫声,像婴儿的哭声。小院大多黑灯瞎火,偶有几家点着昏黄的灯,影影绰绰的。很多人说,阿梅姐是穿着旗袍,走在各家的檐下的。

于是,陈年挖臭屁,有人说,她当年离开老屋去上海做阿姆,并不是因为寿头阿康。那是什么原因呢?说这话的人只是哧哧一笑,意味深长,若有所指,又不明言。这种卖关子的人,最讨厌,活生生让人急死GfjTVMqT+zVcznuCA3j+hg==。但是,接着便有人记起来,说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做老姑娘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在檐下走来走去,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怪不得寿头阿康都要看上她了。

有一阵子,有好几个人听到过阿梅姐的哭声,嘤嘤的,像小孩那种在父母严厉的目光逼视下不准哭的抽噎声。然后,也有男人的声音,很快就知道,是她弟弟。后来有个嘴快的媒婆透露,她弟弟有续弦的意思,但是,阿梅姐却说那人是来骗吃骗喝骗钱骗房子的。然后这事就没有然后了。

的确,也有老屋里的人听阿梅姐讲过,说她弟弟昏了头了,已经有儿有女了,再娶个寡妇,人家是带着孩子来的,还说:“我为侄儿侄女们担心啊,到时候回老家来,都被别人占领了。”终于有个毒嘴老太婆在别人面前顶出一句:“她当然是不想让人进来的了,这位置她已经占好了!”然后,她附在耳边,偷偷说道:“谁知道她跟她弟弟是什么关系呢,反正做姑娘的时候,我看见过她弟弟撩起她的上衣……”“真的?!”“没亲眼看见,我会说这种嚼舌头的话?”听的人哦了一声:“那寿头阿康是吃了干豆腐了……”

有一阵子,老屋里的人看见他们姐弟俩不在一张桌吃饭了。要么一个先吃,一个后吃;要么一个坐在桌旁,一个端着饭碗在檐下,看见来人,就搭几句。本来这样也没什么,很多人家也这样,但时间长了,天天如此,却也蹊跷。有人看见她弟弟经常去赌钱。本来嘛,老屋里的男人,也没什么好娱乐的,不是桥头讲江湖,说荤段子,就是麻将场里推推牌九,搓搓小麻将。有一回,阿梅姐终于来叫他了:“你再这样搓下去,家都给你败光了!”弟弟并不睬她。到了夜里,姐弟俩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你给我滚回上海去,你死回来干吗!”“你个没良心的,家里都是我在花钱,我买给你吃,烧给你吃,你……你……”然后听见了阿梅姐的号啕之声:“这是爹娘的房子,你有份,难道我没份吗?你以为我住在你家里?我从小就住在这里的,要不是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会落得这步田地吗?”这样地骂来骂去,有的话是含糊的,有的话东传西传,就传成这样了。

这样热吵之后,就变成冷冷的了。大家很少再看见阿梅姐的笑脸,她再也不买小鱼,掐小鱼肚了。有一个她小时候的闺密说,之前,她弟弟一直问她有多少钱,说他替她放出去,可以赚一分的利息。“我也心动过,幸亏我没有放出去,否则,我怎么还抓得住猪尾巴?亲弟弟,也一样的!”这是阿梅姐的原话。这个最要紧的东西,她要捏在自己的手里。

后来她就生病了,悠悠然,幽幽然,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老屋门前的三岔路口,倒满了她的药渣。有好几回,天暗后,族里人看见她在中堂的石板门厅里插满了香烛,有人说,她在求菩萨。蜡烛晃悠悠的,一根根香氤氲着烟气,香头的火一闪一闪的,像坟头的鬼火。有好奇的小孩子走过去,大人一把拉住。这么阴森森的,中堂都没人敢去了。后来,她连药渣都倒不动了。

她最终还是死了。

她过世后,她的钱一直拿不出来。后来,她弟弟开了很多证明,敲了很多印章,总算拿出来了,有一万多块。那时,一万多块已经不得了了。

她最后的日子,听人说,寿头阿康也跟着人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