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年的拉菲
2024-09-28谭霜
我是一颗死了的葡萄。我的灵魂将为你讲述我的故事。
法国波尔多,是我的出生地,你知道的,我的珍贵,不言而喻。现在,容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家庭——应该是从我的祖祖祖祖祖辈开始,我们就住在这里了,所以我们家在葡萄庄园里是最有资质的了。我伴随着波尔多潮湿的气息出生,是长得最最丰满貌美的一颗葡萄。
每天,我看加龙河上太阳缓缓升起,看温柔的河水被染成金黄色,蔓延着洒向黄昏时刻的水镜广场,经过优雅的波尔多大剧院,然后那金黄色戛然而止了,没能洒在我身上。
有一天,突然来了好多不认识的人,他们带着比大甲虫大好多倍的钳子。现在想起来,葡萄庄园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可当时的我却以为这是一场假装离别的游戏。爸爸妈妈把我藏在树叶叔叔宽厚的背后,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没有下雨怎么会有露珠在他们的脸上呢。后来,爸爸妈妈他们和叔叔辈一起都被装在一个有着四个脚的物体上,离开了我们住了好久好久的家,只剩下年迈的祖辈和幼小的兄弟姐妹们。
我看见爸爸妈妈经过横在加龙河上的皮埃尔大桥,看见那金黄色终于洒在了他们的身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在我身上,你知道的,我不太懂人类的情绪表达,我从我的第一个收藏家那里学到这个情绪叫悲伤。望着他们离去不曾回来的身影,我忍不住问树叶叔叔,爸爸妈妈会想家吗?风替树叶叔叔轻轻抚摸了我,我没有听见答案。
会想家的,当我也挤在这不明活动物体上时,我听到了这迟来很久的答案,也终于理解那个东西不叫露珠,叫眼泪。你听到这里时,也就会知道我很快就要死去了,请记住我的灵魂仍然会继续讲这个故事。
忘记有没有告诉你了,我出生在一九八二年,那一年天气特别好,每一个见到我们的人都带着收不住的笑容,大声地称赞我们。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把我无情地捣碎。
我在一个黑暗的木桶里待了很久,后来好不容易看见一点金黄色,又被放进了另一个玻璃瓶中,并且他们不叫我葡萄了,他们叫我“八二年的拉菲”。所以你也能知道,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叫酒。酒,是一个爱捣蛋的调皮鬼,但是,没办法,我太孤独了,而且那个坏蛋天天和我黏在一起,那我们只能成为好朋友咯。千万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我是悄悄告诉你的。
我们被放在酒窖里(是酒告诉我这个地方叫酒窖,不然我还以为是地鼠的地洞),在这里度过很漫长的岁月,我的尸体和酒的眼泪融合的味道越来越厚重了。我经历过朋友们的分离,也见证了新朋友的到来。在一个或许是像波尔多一样有着潮湿空气和温和阳光的清晨,一位收藏家第一个拥有了我。
我们被放在高高的橱柜上,酒很兴奋,我很久没有看见过他这样了,他像是看了一场波尔多大剧院的表演一样,被注入了新的灵魂。这是一位孤独却很优雅的收藏家,每天清晨,他会轻柔地拿出我们,为我们抚慰一夜留下的疲惫,然后,就到了我和酒最喜欢的环节——看电影!我们的主人很喜欢看电影,我们总是会陪他一起看(酒说我们是在偷偷看,我不赞同他,因为我们的主人总是一个人,我得陪他看才对),我们一起看海蒂在田野间尽情奔跑,一起与哈利·波特开启刺激的冒险,一起从《小妇人》中获得智慧……你知道的,我是一颗葡萄,一颗葡萄看完了这些电影,应该叫疯狂的葡萄了。
当门骤然被敲响时,我以为是幸福来敲门了,可惜那是我悲剧生活的前奏。我们跟着一位酒吧的钢琴家,坐上他的摩托车,颠簸着离开了我们的高高的橱柜。在那之后,我们好像总是在流浪,在不同的地方流浪,或许可以称为比流浪更糟糕的逃亡,被藏在他充满胭脂味的皮夹克里逃亡。我有点难受,我问酒,你会想家吗?酒也没有回答我,但是我却听见了,听见了他的眼泪,听见了他的想念,我不想问这个问题了,我想我长大了。
如你所见,这不是一个好的钢琴家,他把我们放在了他的钢琴上——这不得不感谢我们的第一个主人了,让我们有幸看过《绿皮书》,否则我们还会以为这是对我们的重视。乱七八糟的灯光不断晃过我的眼睛(尽管我已经死了),嘈杂闹腾的声音不断贯穿我的耳朵,鬼哭狼嚎的热血青年不断偷偷地打量着我。或许你很疑惑为什么我吸引了如此多的目光,请允许我再次介绍我自己,我是一瓶八二年的拉菲,是最后一瓶八二年的拉菲。
酒忍受不住了,在一曲激烈的钢琴曲中,酒尽力扭动身躯,我配合着他,注视着他猩红的双眼,一曲结束——以我们壮烈地洒满钢琴的深红色结束。破碎的玻璃碴、散场的酒吧、安静的舞台、孤独的钢琴以及我的尸体,成了最后的故事。
我的读者,葡萄的故事结束了,八二年的拉菲也终被遗忘,而你,也将和我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