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腹
2024-09-28高锋
菰城隔年仍平安,仅有些小小风波。
坤度家的仙鹤争食一条蜥蜴,一鹤伤眼一鹤折长喙,算不上大损失。钱家弄半夜起火,锡康棺材店的老墙上印了几道烟炱,被踩碎百来张本瓦,别无凶相。金宝卖钢刀的地摊,清明这天被两条游犬撞翻,站黑布上交尾,观者如堵,影响一日生意……除此之外,城里城外看不出丝毫恶兆,三位老爹气色很好,相约去吃天香楼。
正月已近,酒楼生意不忙。酒过三巡,三位老爹开始闲话。
“城外的弁山雪厚哩。”
“今年雪大,怕是山里饿兽也多。”
说起饿兽,三位老爹相视而笑,觉得话题未免扯得太远。偌大一个弁山,百兽自有生路,管它饿与不饿呢!真要可怜,莫非将这一桌肴馔端了去喂它不成?
酒楼外,极是嘈杂;风和日丽天气,行人喜欢,街面便不安静。这会儿正是午间,满城的老瓦皆在太阳底下晒着,淋漓着一些雪水。再往远看,便是弁山了,山如矮桥,拱背,一色银白;再远点,山头高起,斜向天里去,逶逶迤迤十分邈远。
三人都有了醉意,眼红似熟枣。二堂伙计过来问酒,都说不必再添,该下楼逛街了。
“当心哟,”他们沿梯而下,相互提醒道,“人不比猫,滑到楼下,两根腿骨就变成四根了。”
腿骨当然是要紧的,三位老爹这么想着,忽听得街上有人一声惊呼:“老虎!”其音极厉,满条街都听得到。
三位老爹也听到了这声大喊,笑了。久寒乍暖,人心舒畅,也作兴开个玩笑的。他们想得开,说笑着走出酒楼的圆洞门。阳光映脸,醉意浓重,棉袍里像煨了炭,热得想脱去。
“日头真旺。”锡康说,撩起袍角掖进缠腰布带,露出一条打了绑腿的黑裤管。他跺跺芦花厚底鞋,下了石磴。他的鞋头印着万寿花,是棺材上的花式。
满街的行人都在奔跑。
三位老爹怔怔地站着看。只见行人并无驻足的意思,东奔西突,穿小弄穿墙门,完全如当年东洋人攻破极厚的城墙,百姓们皆把性命拜托给了脚板。那卖鲜果的老板,刚才还给老客打拱,这会儿用拳头压了帽子,躲进隔壁绸庄去了。各家都在咣咣当当地上店板拉窗户,把那些挤在房檐下尖叫的路人推来搡去,往店堂里挤。香粉店的那位梳双髻的老板娘,从门缝里探出脸来,哇的一声叫,脸不见了,门环当当地跳。炸春卷的范老全大概已疯掉,端着一口冒烟油锅,嘴里咬着油笊篱,朝锡康的棺材店跑。那店门正有棺材抬出来,他挤不进,便又往斜对面的当铺颠去,裹一身的油烟,看看那门也关上了,踅来踅去,进了贴近拐角的茅厕。只一会儿,茅厕里如放鞭炮,奔出一些油淋淋的人,随一个叫花子蹿入弄堂。
那条一向靠街吃街、人人认得的游狗“孙二娘”似有胆量,仍慢悠悠地贴着店门走,猛地抬了头,哑吠一声,弄乱了一身黄毛,勾尾淋尿往后退却,一屁股坐进阴沟里……
街面很快空寂,仿佛有把巨大的扫帚扫过。
三位老爹对眼下情景百思不解,实在猜不出发生了何事。正想研究一下,忽听得背后有巨响。回首看,才知天香楼的伙计已将店门关死,也断了他们的退路。
“真来了老虎吗?”坤度文绉绉地问。
金宝的脖颈上,老疤如蜈蚣,早已被酒逼红,道:“像是老虎来了……不来,路人为啥逃得精光?”
他拱拱锡康的腰,又道:“像是真有老虎哩!”
锡康朝街头巷尾望了一会儿。
“猫也不见一只!”锡康说着笑了起来。
“人吓人,吓死人。”金宝也笑起来。
坤度似乎不放心,拎起袍裾,朝街心走了几步,也看不出多大的名堂,笑道:“虎乃一山之王,岂有下山进城之理?清平世界,谈虎色变,俗人也!”
锡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问贤弟金宝:“你碰着吃人的老虎,魂灵可在?”
“啥?”金宝吓了一跳,“吃人?吃我吗?”
“真要吃了你呢?”
“谁不晓得我杨家是卖刀的!名气摆在摊上,祖上杨志的名声,怕那老虎没听说过吗?”
“莫非你敢拿刀杀它?”坤度笑问。
“敢杀!”金宝做了个劈刀的手势,“老子吃过刀,晓得刀往哪条骨头缝里劈进去!”
锡康听罢也笑起来:“我也不怕老虎的,开着棺材店,着落死人上天入地,看看像是在阳间做生意,其实是帮阎王老爷办公差。有这份名气,哪个畜生敢碰我?我猜想,真同老虎打了照面,它也不敢太无礼的。见面客客气气,今后见了阎王的面,我也不会告它的恶状。这分量,老虎大概也掂得出。”
见得二位老爹这么豪气,坤度也不示弱,说:“真要来了虎,我家院里的仙鹤听一声喊,便会飞来,将我驮了去,一飞冲天,想那老虎也能追上不成?”
锡康和金宝这下也更是放下心来,对坤度说:“要喊就喊三声,喊三只鹤来,把咱们仨一同驮走,明日还是要一同吃酒的。”
三位老爹这么说着,旁若无虎地快步走出了老街牌楼。四下张望,街面空寂,无人无游犬。太阳当头,满地光明。
突然,锡康笑道:“有虎!”
坤度和金宝朝身后望去,也哈哈笑起来。
若干年后,有后人为菰城申遗,在市志办查阅《菰城府志》,于第九册第三十二页处见到如下记载:
“民国三十六年冬,有虎昼行于市,路人皆遁。三老叟不惧,迎虎而上,终以虎腹为棺。”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