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树影
2024-09-28陈敏
尽管已是春天了,可一夜间,天又下了一场雪。雪落春风,孕育着希望,有一番别样的景致,我决定去松朵山拍摄山景。
雪后初晴,山野田园之中,春意在悄然生长,透着少许的清冷与寂静,我刚举起相机,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别乱拍!”我一惊,心想是不是拍了不该拍的东西。可又一想,这里是林区,又不是什么圣地,咋就不能随便拍了?那声音触发了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多年前,在西藏,在禁止拍照的布达拉宫内部,我手里的相机刚动了一下,一只大手哗一下劈下来,我的相机差点被没收,手指头都被保安打肿了。那段经历,至今想起,仍是心惊。
我转身四处寻觅,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台子上。他穿着一件印有始祖鸟图案的羽绒服,一看就是有精神追求的人。“你拍一下这个吧!”他对我说。朝着他指的方向仔细看, 我顿时惊住,一棵高大的桦树矗立在雪地上,树干和枝丫的影子呈放射状在雪地上散出无数条线,画面极具视觉张力。雪地树影!一张巨幅的美丽图案,一幅完完整整的水墨国画映入眼帘。我怪自己粗心,缺乏敏锐的感知力和观察力,以前从没发现这样的美。
“光,如果有了形状,是最迷人的。”我惊喜于他对摄影的理解。他兴奋地给我讲起了光线,说:“丁达尔效应出现的时候,光就有了形状 ;伦勃朗的顶峰之作当数肖像画,似乎有种雕塑感。”我开始用惊奇的目光仔细打量他,第一眼看到他的眼睛,他双眸深邃,斜侧面的面孔充满着艺术感,酷似凡·高,眼神坚定,呈淡蓝色,藏着纯粹的美感,凝视大自然时,会闪闪发光,仿佛要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刻画下来。那是一种气质,那气质是与生俱来的,但更多的是他从美的艺术中滋养出来的。
“油画你也懂呀?”我问。他说懂一点,但画得不甚好,不过可以去他那里看看。就这样,他邀请我去了他在山里的画室: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放满了各种油画作品,多半是些田园气息浓郁的风景画,还有人物、花鸟、山水等,每一幅画作通过色彩、光影、构图,呈现出一种独有的艺术格调。他告诉我,这些是他仅剩下的几幅画作,是他近些年在这里画的。
以前,凭借着勤奋与天赋,靠着四处搜集来的书籍、画册,他自学了书法、绘画,可他是山里人,又是个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农民,山里人编个竹筐、刻个木雕石雕也就罢了,搞起艺术,尤其是画油画,总让人感觉不那么靠谱,加上他常常外出打工不在家,老伴把他学画用的资料,画画用的颜料、笔墨全部当成废品给卖了,用他的一些画作做了火引子,丢进火炉里燃为灰烬。“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几十年的积蓄全没有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悲凉的光,但好像没有一点脾气。
他讲述自己失散了的画作时,使用了“几十年的积蓄”这个词,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无奈与悲摧所笼罩,一个人想专心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是多么不易。他说他最得意的几幅作品被镇上的一个小伙子拿去城里展览,可展着展着,画就展没了,他也不再追问,追了也白追,那小伙子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再后来,为了给儿子娶媳妇、盖婚房,他不得不放下画笔,先后去了内蒙古、青海等地打工,其间,他一手端饭碗,一手拿画笔,闲暇时给工友们画像,工友们都说画得好,画得像,人好,画好,字也好,纷纷给他买烟买酒犒劳他。他挣回了一些钱,还攒钱给自己买了一部胶片相机。
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为儿子准备的小楼也拔地而起,老伴居住的屋子窗明几净,可唯独他的画板,是用一顿饭,请他一位懂电焊的朋友帮忙焊的。
近些年,为节省纸张、颜料等用料开支,他收集了许多荷叶、槲叶、梧桐树叶,晒干压平整,用干枯后的天然叶子做材料,他在这种上苍赐予他的天然画布上画古代美女,画林中的小松鼠、小鸟,画花丛间飞舞的蝴蝶,精巧的构图、细腻的笔触和灵动的神态状貌,表现力毫不逊色于使用画布或宣纸。在树叶上画画,其色泽支撑起画面的主要结构,叶脉成了绝好的人物背景,自然天成,古意盎然,方寸之间尽显大千世界。
看着他用节俭和丢弃的理想换回家人生活所需,我不知道是该为这位遗落凡间的艺人高兴还是悲伤,可看到他介绍自己作品时的激动与兴奋,我知道,在我心中,在他的生活里,已经有了答案。
光,如果有了形状,是最迷人的,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缕光。心中有光,也是最迷人的。
选自《小说月刊》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