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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令

2024-09-28吴聚平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9期

早春四月,声声鹧鸪使天地间更加清幽、寂寥。八十多岁的陶春丽听着那叫声,早早从床上爬起,蹒跚着往外走。大孙子瞥见了,忙上前扶着:“阿嬷怎起得这样早?”

陶春丽不答孙子的话,一直挪到庭院外,久久地伫立,早春的风让她看上去有些颤抖。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一片葱郁的菜园,像是看向远处某个虚无,嘴角似有若无地抽动了几下,波斯菊一般的皱纹扎在那张曾经如花的容颜上,春风撩起几根银丝,像撩起岁月深处的涟漪。

这几年,陶春丽的话明显少了,也许确实老了。村里人都知道,早年间陶春丽喜欢讲故事,尤其喜欢讲“逃难”。她半真半假地讲着,大家也就半信半疑地听着。

那一年陶春丽十八岁。

四月的鹧鸪也是这么不舍昼夜地叫着,随后,轰隆的炮声便打断了那声声清叫。大伙纷纷奔告:“听说快打到灯塔圩了,离河西不远啊!”

世代圈居的良民,怎敌那来势汹汹的狼群。人们仓皇四顾,圈鸡带牛,携上妻幼,连夜往山上逃。

能走的都走了。刚过门不久的陶春丽却不能走,被留下来照顾年迈而行动不便的婆婆。

傍晚时分,陶春丽走进菜园,霞光映照,肌肤如云。她手持锄头刨了颗生姜,准备给婆婆煮汤。

“水,嗯……”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这时传进了陶春丽的耳里。她直起身子,张眼四望,见篱笆边倒着一个人,面色如灰,腿上的白布条洇出血色,如天边暗下去的残阳。

那人觉察到了什么,眼眸亮了一下,试图举手。陶春丽愣住了,扔下锄头,走过去,犹豫着,试探地伸出手去。

伤者被架回了穿堂的厢房里。

陶春丽当晚煮了两碗姜汤,先来到北上房,放下碗,点灯,昏黄的光影在黑夜中摇曳。

“娘,起来趁热喝了吧。”

床上的身子转了一下,发出几声干咳,始终没有起来。

“再不喝,该凉了。”

“将死的老骨头了,还有啥喝头。”

“该吃还是得吃。”

“家里来人了?”

陶春丽望着那碗姜汤,犹豫了一下,说:“这会儿能有什么人,不知哪里窜来一只野狗,钻进了菜园。”

婆婆缓缓起身,把姜汤喝下,没再说话。

另一碗姜汤被陶春丽端到了穿堂的厢房里。这碗姜汤救了这个兵,他暂时住下来养伤。

陶春丽第一次帮伤兵浆洗衣物时,像做贼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用木桶浆洗了七八桶水,脸上火辣辣地烧。

兵伤得不轻,起坐有诸多不便,陶春丽默默照应着,刚开始百般不自然,到后来也就形成了默契。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言语不通是一层。有时,陶春丽把饭端到兵面前,他会突然行个军礼,惹得她扑哧一笑。

兵的腿伤渐渐复原,后来能点地走几步了,却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天早晨,陶春丽在厨房里生火,听到大门砰砰响着,兵在里屋也听到了响声。

响了好一会儿,门终于开了,七八个白兵端着枪,径直走进来。

一个白兵冲陶春丽叫着,吓得她双腿发软,尽管听不懂,却已明白了八九分来意,是来寻年轻的男人做壮丁的。

陶春丽拼命摇起头来,突然,对方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扯。她挣扎着想叫喊,又怕惊到里面的老人。带头的兵突然哈哈笑了两声,伸手就去撕她的衣襟。

陶春丽尖叫起来。躲进床底的伤兵清晰地听到了叫声,刚开始,他没动。

过了一会儿,叫声愈凄厉。伤兵终于还是从床底慢慢爬出,瘸着脚走了出去。

白兵们望着眼前的伤兵,一怔,随即眼眸闪动着猫见到老鼠的光。

他们拿枪对准伤兵,丢下陶春丽,一步步把这个俘虏往外押。

伤兵在枪支的压制下,突然转过身,向陶春丽行了个军礼,便被推搡出了大门。

惊魂未定的陶春丽,望着那一拐一瘸的身影远去。过了半日,才想起去看看北上房的婆婆。

老人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直到晚上,陶春丽给她换衣服时,才摸到床底下湿冷一片。

那天傍晚,天色提前暗了下来,炮声和着雷声,摇撼着整个村庄。狂风中,瓦砾从屋檐翻飞而下,摔得粉碎,田间的稻草人被风撕扯着,枯草像一双双舞动的手。

陶春丽来到北上房关紧门窗。

“真要打了吗?”婆婆声音沙哑地问道。

“要下大雨了。”

“是该下了,明天就谷雨了。”

后来,雷电的怒吼盖过了炮声,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一遍遍冲刷着大地无边的黑暗。一排枪声在骤雨狂风中响起,很快又被盖了过去。陶春丽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的情形和那个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

天亮时雨停了,陶春丽打开院门,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腥,腥得令人发晕作呕。

远远地,她似乎望见田垄间一对残兵拖着身子向村口移去。

在后来的故事中,陶春丽描绘,那个雷声与炮声交加的夜晚过后,村里溪流暴涨,过不久,水慢慢退下,澄清的溪中游动着成千上万的虾——“一个脑袋壳,就是一斗虾。”

人们都说陶春丽的故事真是越讲越神了。

…………

鹧鸪叫了一早,孙子看着年迈的祖母在篱笆边站了许久,回到屋后一整日不吃不喝。她确实是老了。

选自《佛山文艺》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