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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者

2024-09-28王英兰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9期

他老了。

他行动迟缓,面容苍老,像冬天里耗干水分的老倭瓜。

这个参加过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战士,终于沉落了。

自从前些年脑梗以后,他的手脚就不协调了。走路的时候胳膊已经伸出来了,脚还停留在原地,这让他很懊恼。更让他懊恼的是,他的语言功能和记忆力也在迅速衰退。

家里很少来客人了,左邻右舍大多数是来找老伴的。有时候还没等他开口,人家就走了,他的挽留只化作一句含混不清的:有时间过来坐。

参战这十年,是他一辈子的光荣历史。以前每次家里来客人,他都会讲一遍他参加过的每一场战役。他盘膝而坐,手里捏着烟卷,烟雾一圈一圈在空中盘旋,他的眼睛随着它们移动。讲到兴奋处,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高亢起来;讲到紧张处,他身子不停地打着摆。他讲肉搏战,眼看敌人的刺刀对着他的胸膛就要扎下来,敌人却歪着身子倒了下去,是班长端着枪站在敌人的身后;他讲一场战役误进了敌人的包围圈,一个团突围最后只剩下他们八个人,还有五个重伤;他还讲那些刚刚认识的老乡,有的还没有记住名字,第二天就牺牲了……他说,那些仗打得真艰难啊。

大家从他痛苦的表情中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不由得唏嘘不已。客人不断提出各种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回答。

他的讲述是鲜活的,他的讲述是饱含感情和温度的。他是战争的活标本,他是战争的活招牌。他的讲述常常让对方忘记时间。

但现在,他的话越来越少了。他常常呆坐在窗前看太阳升起,看月亮落下,有时候一天也不说话。除了战争,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该对谁说。儿女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偶尔打着回来看看他们老两口的旗号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就跑到厨房,央求他们已不再年轻的妈妈,再做一顿他们最爱吃的葱油饼。

他直着脖子喊,你们到底是来看我们的,还是来让你妈伺候你们的?孩子们找了借口灰溜溜地回去了。老伴在围裙上擦着两手的白面,说,何苦呢,好不容易来一次,又让你给骂跑了!

都是你惯的。他歪着嘴,却瞪着眼,涎水成串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他摸起旁边一个不太新鲜的橘子递给老伴,老伴用指甲抠去橘子底部,再撕掉一块橘子皮,顺着撕掉的豁口一点点剥出里面的橘瓣,揪掉一条条橘络,把光鲜的橘瓣塞进他嘴里。他并没有咬下去,而是含着。

橘瓣凉凉的,带着一点点神秘感,他闭上眼慢慢品味,就像在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陪伴他十年的记忆早已如刀子一样刻进骨髓。战场上的硝烟,各种姿势的尸体,尸臭的味道、血腥的味道、火药的味道,枪炮声、轰炸声、嘶喊声,一个又一个高地、一场又一场战役……他的耳边充斥着战士们的拼杀声,他的眼前浮现出战士们一往无前的身影。

他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灯光把他孤单的影子印在墙上。桌上一个卡通小熊玩偶来回摇摆着,这是上次小孙子亮亮给他带回来的礼物。小熊眼皮向下垂着,神情木木的,似乎在打瞌睡又像在想心事。亮亮说爷爷就像这个瞌睡小熊。但是他并不想打瞌睡啊,他从没有如此清醒。有时候他想: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同当年那些战友一样倒在血泊中。

灯光使得整个屋子越发清冷,这样的夜晚连星星都不肯赏光。他很想用自己满满的回忆来填充这个空空的屋子,来打发漫长的余生。

灯光一闪,老伴抱着一个暖水瓶向他走来,她的脚步沉重而迟缓,神色悲壮而愁苦,似乎她怀里抱着的不是暖水瓶,而是一个炸药包,她的动作拖沓且笨拙,身体有些摇晃。她把暖水瓶放在桌子上,拧开暖水瓶的盖子,倾斜着身子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这是我刚泡的大麦茶,你尝尝。她的声音有些哑。

他哆嗦着手去接,没接稳,琥珀色的茶水溅在浅色床单上,洇成一幅地图。他却孩子似的咧嘴笑了。

红旗占领高地了,我们胜利了。他含混地说。

老伴叹口气,说,十年战争你记了一辈子,你能记得每一场战役,却独独把我忘了。

老伴和他并肩躺下,然后打开蓝色的收音机,在一阵刺啦声中搜索着频道,直到传出播音员纯正的新闻解说。

她把收音机放在他耳边,说,再给我讲一遍抗战的故事吧。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4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