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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接听的电话

2024-09-28李海燕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9期

在仲秋这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他坐在窗子前,外面的阳光热烘烘地从那层玻璃中渗进来,把他笼罩在一方亮亮的光影里。他有些恍惚。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串数字。那串数字非常清晰,次序也丝毫不乱。他稍动一下大脑,就确定那是一个电话号码,也很快就确定那是他家老屋的座机号码。这个号码在他的现实生活中,已经失联了十九年,他也没刻意去记它。为此他有些迷茫。

当年他在外地工作,几乎每晚都会和母亲通电话。那时父亲已经故去,四个姐姐也已出嫁。如今母亲也已故去十九年了。

那几个数字,像几只小精灵,从他的脑海飞到他的指尖,又被他的指尖一一弹落到手机拨号键上。他犹豫一下,按了下去。其实他心里明白,那是无人接听的电话,那个电话机,躺在老屋的那口黑柜子上十九年了,早已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竟然打通了。

他的心咚咚地跳着。

接下来的时间,像一根橡皮筋,被两个人无限地抻着,抻得久了,经不住似的撒了手,一声苍老的略带沙哑的声音,撞进他的耳朵,喂。

他的手一抖,手机险些从手中滑落,这一声“喂”,太像母亲的声音了。

谁啊?对面又追问道。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说自己是谁,总不能说是五儿吧。

母亲四十八岁父亲六十二岁那年生下他,老来得子,他是父母和姐姐们的宝贝疙瘩,一家人都喊他五儿。但他知道对面那个人不是自己的母亲。

是五儿吗?

他愣住了。这简直太离奇了,甚至有些诡异。他的思绪天上地下地走了一圈,也没想明白她怎么知道他是五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只好应道,是我。

他和电话另一边的人足足聊了四十分钟,把那个百无聊赖的午后,变得兴致盎然。她事无巨细地问着他的生活工作、爱人孩子,然后说着她自己的鸡鸭鹅、屋前房后的树、地里的庄稼以及园子里的茄子豆角辣椒白菜。

那口气跟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内容也相差无几。他恍惚回到十九年前,晚上和母亲在电话里聊天,母亲也是这样把一家三口问个遍,然后说她的鸡鸭鹅,她的庄稼,她的菜园。

四十分钟后,他和她道别。

太阳已西斜,他仍沉浸在刚才的通话中,他想起那个小村庄,那个小院。他每次回家,母亲从屋子里迎出来,说一声,五儿回来了,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要是中秋时节回去,母亲一准拿起一根竹竿给他打枣吃,那枣甜得齁嗓子。

那棵枣树还在吗?刚才他无意间问道。对面停顿了一下,随后说,还在,今年天旱,枣子甜得齁嗓子。他一时怀疑,对面那个人即使不是母亲,也应该是了解他家状况的人。他从村东头顺到村西头,仍然没有答案。其实他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一个长期闲置的电话号码,电信部门会将其易主的。这是他后来才想明白的。

这个城市距离那个小村庄几百里,自打母亲过世,他就没回去过。他突然做出决定,即刻启程回老家,给父母扫墓,再去老宅看看,最主要的是去看看和他通话的老人,他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许是上午上山累着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下半截身子沐浴在仲秋的阳光里,腿被秋阳照得热乎乎的,挺舒服。一阵电话铃声把她吵醒。好一会儿她盯着柜子上那个电话机发愣,恍惚记得它已经好久没响过了。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老宅了,谁会打电话来呢?

前几天村支书最后一次来找她,她终于答应去幸福院了,但要等过了八月十七再走。村支书说,那咱就八月十八走,我用车送您。

八月十七是五儿一家三口的忌日,她要去坟上跟他们道个别。幸福院虽然离这儿只有十里路,但她这腿,再回来不容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给五儿上坟了。村支书说陪她上山,她谢绝了,她想单独和五儿说说话。

她怀过五个孩子,只有五儿一个孩子平安地生了下来,她给这个孩子取乳名五儿,“五”与“捂”同音,寓意“捂住”。那年中秋节,五儿带着媳妇孩子从打工的城市赶回来陪她过节,回去时一家三口坐的那辆车出了事。

村子里的人越走越少,她的左邻右舍都空了,可她不想离开这儿,她想守着这老宅,守着和五儿生活的地方。

电话铃声还响着,她下了地,蹒跚地走到电话机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对面没说话,她又问谁呀。突然她感觉有一股熟悉的气息,顺着那根电话线传过来,她心跳加快,难不成是我的五儿上午听我在他坟前说得悲切,哭得伤心,显灵来跟我道别了?

她脱口而出,是五儿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对面才传来声音,是我。

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怕被五儿知道,尽量用平稳的语声跟五儿说话,她问五儿的工作,问五儿的媳妇和孩子,那孩子今年二十五岁了,五儿说在省城读研呢。

五儿问那棵枣树还在吗,她才从一种臆想状态中回过神来。她扫一眼外面,院子里有一棵杏树,还有一棵桑葚树,就是没有枣树。她知道对面那个人不是她的五儿。但她不想让他失望,顺水推舟地说了那棵枣树。

说再见的时候,他说,您多保重,有时间我再给您打电话。她想告诉他,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了,但她没说。她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听筒,心情变得好了起来。

太阳已西斜,炕上的光斜成一个三角形,有一半在炕头墙上。她找来一块抹布,把电话机上的尘土擦干净,然后坐在那片光影里,继续晒太阳。

选自《芒种》

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