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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东冯庄

2024-09-23陈骏骠

风流一代·青春 2024年9期
关键词:河工棉裤总指挥

作者简介:陈骏骠,曾作为知青在里下河乡村插队,从事过乡村教育与乡镇机关工作,曾在中共扬州市委党校与姜堰、泰兴、兴化等市级机关工作过,最后从泰州市政协退休。

1

1973年,我结束插队生活,去泰兴师范学校读书。之后,我几乎每年都回东冯庄看望洪涛老队长和乡亲们。

我是1964年11月8日乘船来到东冯庄的。那天乌云密布,大伙儿坐在船舱里默不作声。离开养育了我十六年的父母,与一群陌生的人一起前往一个陌生的村庄,我第一次感到茫然无助。行至水乡深处,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清楚地记得,途经雁田时,在毛毛雨中看到一丛丛洁白的盛开着的芦苇花,我眼前一亮。毛毛细雨打在父母用塑料布细心包扎的行李上,让我知道了父母的周到,更想到今后要靠自己。

知青点尚未建好,我们挤在一间小屋里,两个人睡一张床。那夜是我人生第一次失眠。我躺在床上不敢动,生怕影响别人。

最考验知青的是“四夏”大忙,也叫“双抢(抢收抢种)”。上工两头不见光:赶到田头,天才麻麻亮;太阳落山还得干,一直干到伸手不见五指。1965年我经历了第一个“双抢”,连续作战,头昏眼花,浑身酸痛,似乎达到了极限。那天正在挑渣,洪顺、叔群等劳力挑着满筐,大步流星。我只装了大半筐,还跟不上趟。挑到下午,我几乎累瘫了。这时,从西边翻滚来一大片乌云,刚到头顶,就闪电、炸雷不断。那雨似瓢泼,大家躲不及,也无处躲。薄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狂风吹来,人直打寒噤。只听“扑嗵”一声,洪顺跳下了河,连呼:“水里暖和!”大伙儿纷纷效仿。我扎进河里,只露出头,真的舒服。晒了一天的河水暖暖的,肌肉在松弛、酸疼在缓解。那时,真希望雨再大些,再下久些。但雷阵雨来时迅猛,去得也快,大概半小时,雨就结束了。队长一声吆喝,大家又挑起了担子。里下河的田埂,一旦被雨水泡了,那泥土就由硬变黏,踩上去如油泥,没有过硬的功夫,休想挑担行走。我连摔两跤,严重影响大伙儿前进,队长把我撤了下来。那天的尴尬让我悟出:劳动真的不易,人生充满坎坷。

2

在东冯庄,难忘的还有上河工。那天冬闲,公社组织南部六个大队疏浚生产河。平时,我常听劳力们聊河工:比担头、赛进度、巧铲坡、掏龙沟、大碗酒、肥猪肉……无数的话题,无尽的骄傲。由于我反复申请,顾队长终于同意我上河工。

每个生产队的工段是抓阄决定的,我们十队抓的是一号工段,紧靠拦水大坝。工棚是长长的地窝,三十个人挤在一起,暖和、热闹。一个上半夜,忽然哨声尖叫,队长急呼:“大坝渗水!”大家立即冲了出去。工程员大喊:“三处渗水,随时会溃坝,危险!”大家赶紧挑土堵漏。不一会儿,工程总指挥带着增援的民兵来了。总指挥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铁塔似的身体、黑黝黝的脸膛,他奔到坝中央,舞着大锹嚷:“我站在哪里,土就倒在哪里!”十位民兵脱去棉裤,用草包灌土,扛上肩蹚进水中。总指挥真不是孬种,为了让填土包一沉到底,他拄着一根木桩站在水中,水没腰部,棉衣全湿了。随着他的指挥,民兵们填土的草包上得更快。很快,渗水止住了。瑟瑟发抖的总指挥并没有从水里上来,而是扶着木桩,让人用大锤狠砸起来。在他的带动下,民兵们也入水打桩。很快,一排木桩像卫兵一样站了起来,守护着大坝。

总指挥从水里上来时已经不像铁塔。他踉踉跄跄地被扶进我们的窝棚,换上了干衣服,喝了一杯热水,就又精神抖擞地走了。总指挥走后,队长用“三个一”颂扬他:能吃一斤饭,能兜一斤肉,能喝一斤酒!

人的成长是有榜样引导的,亲历的榜样格外有力,从此,总指挥如偶像一样屹立在我的心中。

3

最艰苦的是掏龙沟。为了学习榜样,原本队长照顾我不让我下沟,但我主动下沟了。龙沟里带着冰片的寒水刺得人钻心疼,双脚很快麻木,只有拼命劳作才能挽救自己。很快,身子暖烘烘的,腿也有了知觉,双脚也从麻木中苏醒。顾队长走过来,诧异地问我:“你怎么下沟了?”几个突击队员异口同声:“他干得不错!”

队长连声催我上来。我爬上来,一个趔趄又滑进沟里,棉裤都湿了。顾队长将我拉进工棚,让我坐进被窝,喊来炊事员,帮我洗棉裤。我坐在锅膛口,一边帮忙烧火,一边烤棉裤,享受了一下午的温暖和休闲。

知青上河工,与农民“三同”,可称为“顶级磨炼”。这种磨炼让我在思想感情上与民工完全融合,终身认农民是兄弟,是亲人,是衣食父母。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劳力们钻进被窝,坐在地铺上,一边抽旱烟,一边七嘴八舌侃大山。有的无的、荤的素的、他的你的……毫无厘头的戏谑、调侃、嘲讽,稍不注意就会擦出“火花”,引发“爆炸”。顾队长有办法,他指定我讲革命故事。我擅长讲“水浒”,特别是王少堂的话本《武松》。我运用工棚无夜灯的黑暗效果,把武松夜闯都监府的情节,植入“杨子荣侦察威虎山”,仅这个场景就讲了一晚上。大伙儿鸦雀无声、全神贯注,故事会经常延时,直到顾队长喊休息。有了这样的效果,我更加认真,白天谋篇布局,晚上绘声绘色。讲故事拉近了我与大家的感情和友谊,也锻炼了我的演讲能力。

1973年9月中旬,连续阴雨,我接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开学时间迫切,离报到仅剩四天时间。我当时代课,去向校长辞行。老校长语重心长地嘱咐我,毕业后要回来。我答应了。就是这个承诺,我毕业时没有留校。我知道,老校长将我这个资本家的子女送入师范学校读书的确不易。那天,我冒雨办理了迁户口、转油粮手续。回到生产队,顾队长已经接到大队通知。他对我说:“你今后就是国家的人,我们十队都为你高兴!”并且告诉我,明天队里派保中划船送我回泰州。

第二天清晨,雨仍然不停地下,村庄一片寂静。我从吴家堡上船,随着“哗哗”的桨声,穿过了村西的木桥,经过熟悉的大河东……东冯庄渐渐远去,前面就是雁田,那丛芦苇仍然在那里,只是芦花尚未开放。

初秋的雨,总是连绵,已经三天了。雨滴不大,密密的,似乎是宽广无边的网。秋风吹得雨水漾起雨烟,弥漫在整个大地。

划船的保中是个老实人,他看到我一路无语,打破沉默:“你离开十队,大家都为你高兴,但也舍不得你走!”

那天的秋风秋雨至今历历在目!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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