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问孔又刺孟
2024-09-23陈正宏
公元44年,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登基后的第二十个年头,首都洛阳的书店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站着读店里的各种书,却很少买。他的身份,是当时洛阳太学的学生。不过他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超越常人的记忆力——任何的书,看过一遍,就能背诵。以这个看家本领为基础,这位太学生后来学成归乡,专力著述,写出了一部在后来惊世骇俗的大书。
他叫王充。他的那部大书,就是《论衡》。
我们今天能知道的王充早年生活的生动细节,出自南朝范晔编纂的《后汉书》。在书中,范晔给东汉3位著名学者写了一篇合传《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其中王充排名第一。据这篇传记,加上《论衡》里的自述,可知王充字仲任,会稽上虞人,出身商人家庭,年仅12岁就遭逢大疫,双亲亡故,成了孤儿。后来,他去了京师洛阳,在太学就读,拜著名史学家班固的父亲班彪为师,加上在书店站读的经历,很快建立起了自己庞大的知识结构。不过他个性孤傲,学成回乡后主要工作就是闭门读书、教授学生。直到62岁,因朋友推荐,汉和帝刘肇“特诏公车征”,也就是下了道诏书,特聘王充坐着官方车辆去洛阳,打算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工作。王充却因为生病没去成,不久就去世了。
跟王充同传的王符著有《潜夫论》,仲长统写了《昌言》,虽然也是东汉名作,却都不如王充的《论衡》影响久远。今本《论衡》全书85篇(其中一篇有目无文),分为30卷。通读《论衡》,给人以最鲜明印象的,是王充不轻信、不迷信,对任何在他看来属于虚妄荒诞的说法,敢于质疑,甚至即刻反驳。
在《书虚篇》中,王充讲了一个来自“虚妄之书”的故事:孔子跟弟子颜渊一起登泰山,朝东南一望,看到吴国阊门外拴着一匹白马。孔子就把颜渊招呼过来,说:“你见到吴国阊门了吗?”颜渊说:“看到了。”孔子又问:“阊门外有啥啊?”颜渊答:“有东西好像系着根白色的带子。”孔子随后就摸了一下颜渊的眼睛,两人一起下山了。之后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颜渊头发变白,牙齿掉光,得病去世了。据“虚妄之书”的说法,是因为颜渊的精气神比不上孔子,但又要强撑着竭尽全力看,结果精华耗尽,所以早夭而死。
对于这个故事,王充说,一般人听了,都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但我不信。
他提出了一系列的疑问:第一,这个故事既不见于《论语》,也不见于六经诸传。如果颜渊能跟圣人一样,看到千里之外的东西,孔子和孔门弟子们为什么都讳莫如深,不提一句呢?第二,人的目力所见,不过十里。超过十里的极限,一定是看不清的,因为太远了。泰山所在的鲁国,距离阊门所在的吴国,有一千多里地,即使让“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的神人离朱来望,也是望不到的,何况是颜渊呢?第三,人眼看东西,大的东西容易看得清,小的就难以分辨,这是常识。让颜渊站在阊门外,望泰山的轮廓,应该是看不见的,何况要从泰山上,看清远在阊门的白马的颜色呢?颜渊看e5c506ff1281a86dc95664704d1b8bc308e538cdc8fbeb559e3cfe764107544c不清阊门白马的颜色,是很显然的。不但颜渊不能看见,连孔子也不能看见。
在《论死篇》里,王充又对当时几乎成为定见的人死成鬼之说,作了无情的批判。他认为人之所以能活着,主要是有一股精气神,人死了,“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神”。他的论证比较繁复,其中最有力也最有意思的是这段证言: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动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
这里王充用了一种调侃的笔调质疑道,如果人死必成鬼,那么这个世界应该到处都是鬼,因为已经去世的人,要远远超过活着的人;如果人死必成鬼,不应该仅仅碰上一两个啊。类似的反驳诘难方式,在《道虚篇》里被王充再度使用,以说明人不能成仙。
这种不轻信、不迷信的态度是如此地坚决,导致王充在个人著述实践中,对东汉时已经成为最高统治学说的孔孟之道,也毫无畏惧地加以质疑。《论衡》里因此有了两篇在后代引起巨大争议的奇文——《问孔》和《刺孟》。前者是向孔子提问题,后者是给孟子挑刺。
《问孔篇》开宗明义,对儒生的轻信作了具体描述:他们喜欢轻信师说,只要是古代的就全盘肯定,认为前贤所说没有不对的。而后分析说,圣贤下笔写文章,即使立意用心都很周详,也不能说写出来的东西都靠得住,更何况临时说几句,怎么可能全都是正确的话呢?不可能全是正确的话,当时在场的人却不知道跟老师辩论一番;或者虽然说的是正确的话,但它的真实意图表达得比较隐晦,其他人难以搞懂,而当时在场的人却不知道提问。言下之意,你们当时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不辩不问,那么现在只好我王充出场了。
王充智商极高,知道他写了《问孔》《刺孟》两文会引起儒家社会各界人士的反感,所以在《问孔》里,他先把应对之词都拟好了。他说:“凡学问之法,不畏无才,难于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意思是做学问的方法,是不怕你没有才能,难的是是否敢质疑自己的老师。所谓质疑,就是考察所循之道的真实意义,用明确的证据,证明、确定一件事的是非对错。他又说:
问难之道,非必对圣人及生时也。世之解说说人者,非必须圣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晓解之问,追难孔子,何伤于义?诚有传圣业之知,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
这话背后的逻辑,一是圣人跟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后学,在讨论学问这一点上,是平等的;二是学术是公器,只要有不明白的问题,那么追问乃至诘难孔子,又哪里会伤害大义?你真的有可以传授圣人之业的知识水平,那么即使反驳孔子的说法,又哪里会悖逆真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骄傲,认为自己对孔子和《论语》提出的这些“问”和“难”,如果遇到能够回答或解决同样难题的大学者,一定会获得赞扬。
即便如此,王充在《论衡》里呈现的他跟孔子、孟子之说的商榷,在后代尤其是宋代以后的传统中国社会里,还是深受正统学者的批评。尤其是清代乾隆皇帝给予“背经离道,好奇立异”的定评后,知识界几乎一边倒的情形,不能不让人对传统读书人群产生一种深切的失望。实际上,王充对孔孟之说的商榷,是否有再商榷的余地,当然是肯定的。但回望历史,王充给予中国人最有益的,是他的不迷信任何东西的清醒和坚定。在这点上可以说,他的风骨比他的文字更让人崇敬。所以章太炎在所著《检论》卷三《学变》里说王充是“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就是王充一个人为东汉一朝挽回了耻辱,是不无道理的。
应当承认,王充和他的《论衡》,近代以前,在普通中国人的心目中,位置并不高——因为毕竟不能和之前的儒道等各家经典相提并论,也无法跟西汉《史记》等相媲美。但是,我们看《论衡》公开出版的版本,尽管只有两个宋刻本,却从宋代经元代,直到明清时代,从会稽到京城,或者一直在刷版,且不断补版再刷,或者有人拿宋版为底本再翻刻。一个人、一部书,跨越时空,有这样的结果,证明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无论主流舆论如何不待见,这个人一定有不少人在关注,这部书一定卖得动,而且有人读。此无他,全在于传统中国虽然是一个君权至上、迷信风行的社会,但一直不乏头脑清楚、有眼光的读书人。王充和他的《论衡》,是他们面对现实,迷茫甚至绝望时,一贴从遥远的时代穿越而来的清醒剂,一种超越特定时代文化禁锢的精神支撑。
中国人的世俗人际交往理论中,以“看破不说破”为人生的一种圆熟境界,所以社会场面话语和各人实际做派,时常存在明显的分裂态势:一边是学童教育倡导言行一致,另一边是成人社会以言行不必一致为潜规则;不少知识分子则表里不一、人格分裂,但全社会都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当然。王充的出现和他的《论衡》的影响,恰是对世俗式圆滑的一种对冲,说明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有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一直存在。讲道理、讲真话,做实在事、做实在人,无论是在古代中国,还是在现代中国,一直是那些坚持理想、坚守节操的人们的不懈追求。
(张月摘自《环球人物》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