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者》:密语中的勇者之光
2024-09-22毛英雄
导演冯都的女书初体验,始于2005年那个阅读《雪花秘扇》的瞬间,书中内容仿若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对这一神秘女性文字世界好奇心的大门。2011年,同名电影《雪花秘扇》上映,助女书进入了大众视野,这种默默产生于湘南大山中的女性文字,以独特的魅力征服了见到它的人。
2017年后,冯都结婚生子,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母职焦虑的威力,“女性承担母职的同时还要兼顾职业发展和个人生活”,这样的角色冲突让她在时间和精力上感到捉襟见肘。迷茫中,她想到女书,“那些文字是昔日女子在奴隶般环境中凭借非凡的智慧创造出来的,不仅让她们得以生存,更照亮了她们前行的路”。
深感自己与这些女子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共鸣,冯都决定拍摄一部关于女书的纪录片,她想要找到当代女性与女书之间那条隐秘而深刻的纽带,“让更多的人看见女书的价值,也让更多的女性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与慰藉”。
历经四年多的筹备与拍摄,这部名为《密语者》的纪录片终于在2021年年底顺利完成。2022年,《密语者》成功入围第95届奥斯卡长短纪录片短名单,被媒体盛赞为“杀入奥斯卡的国产之光”。让冯都感触很深的是,无论在全球何地放映,包括女性意识领先的北欧国家,该片都深受女性观众们的喜爱。她们纷纷表示,影片“说出了她们的心声”。这让冯都意识到,“姐妹情谊是全世界共通的语言”。
在冯都的镜头下,《密语者》不仅是一部关于女性成长与独立的电影,更是一幅细腻描绘当代女性心灵图谱的长卷。它借由女书这一独特的文化符号,深入探讨了女性在传统与现代、束缚与自由之间的挣扎与突破。
从过去到现在
《密语者》中,80多岁的何艳新是女书从过去走到现在的见证者,她是女书流传之地湖南省江永县最后的半自然女书传承人(指受过基本国民教育,汉字对其传承只有轻微影响的传承人)。何艳新自幼受外婆言传身教学习女书,11岁就能用女书写作。之后的岁月里,她亲身感受着女书在农妇群体中作为情感交流工具的非凡力量。
旧时代,能上学堂的男人们自然是看不懂女书这种柳叶似的字,所有的字符都只有点、竖、斜、弧四种笔画。有研究女书的学者认为,女书的众多字符实际上是对方块字的拆解,“是方块字的一种‘加密’变异形态”。但是是谁发明了女书?至今没有定论。
关于女书文字的记载,最早能见到的是太平天国(清朝咸丰年间)发行的“雕母钱”。该钱背面用女书字符铸印“天下妇女,姊妹一家”的温暖字样,与如今互联网流行的“Girls help girls”有呼应之味。
何艳新说,女书在过去就是诉苦歌,女性们通过书写女书,记录下自己一生的凄苦。书写的过程也是积压的苦楚得以释放的过程,更甚者,女书如同一根无形的纽带,将那些心灵相通的女性紧紧相连,她们在彼此的慰藉与开导中找到了情感的宣泄口,实现了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心理调节与平衡。即便生活给予再多艰辛,提笔书写女书的那一刻,心灵便能寻得一丝慰藉。也因此,在这片河流交织的乡间,鲜见有妇女因绝望而轻生。女书,以它独有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上女性的坚韧与希望。
胡欣是《密语者》中第二位关键人物,她是女书在新时代的继承者。因为生在江永县,胡欣从小接触女书。后来县里为了保护女书文化,设了女书学堂,胡欣就在那边学习。2010年,胡欣通过了读、写、唱、创考核,正式成为政府认证的非自然女书传承人(指接受了国民教育,汉字对其传承有很大影响的传承人),她如今是当地女书园博物馆的讲解员。因为致力于传播和保护这一独特的文化遗产,胡欣成了江永女书文化的代表人物,事迹被多家媒体报道。
现如今,女书原初的沟通作用在褪色,它逐渐蜕变,成为女性意识的精神遗产,提醒人们不忘往昔。曾经的“诉苦文字”将如何承载当代女性的诉求与心声?这是纪录片想要探讨的命题。
后女书时代乱象
所以,《密语者》并未过多展现胡欣所做讲解工作的画面,而是将镜头对准她的个人生活。通过镜头的记录,观众得以看到一个有些迷茫和苦闷的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形象。
那个时候的胡欣,刚刚从一段伤痕累累的婚姻关系中挣脱。前夫是一个偏执于传统观念的男子,因为渴望一个男孩,让她引产了已经孕育六个多月的女胎。你能看到失败的婚姻带给胡欣家庭的影响,不仅是胡欣郁郁寡欢,她的父母也深陷其中。
胡欣的家庭是一个深深烙印着“男尊女卑”观念的地方,心情郁闷的父亲一面对干活的母亲指手画脚,一面对胡欣的工作问东问西。性别的差异像是一道无形的墙,而女性想要的爱与关怀,似乎牢牢锁在男性的世界中。影片展现出胡欣矛盾的一面,在女书园门口,百无聊赖的胡欣吐露:“有这么多荣誉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孩子?没有爱自己的老公?”
而传承女书的这项工作,也远非外界想象的那样光鲜亮丽。一次展会活动现场,镜头捕捉到了这样一幕:胡欣静坐一隅,在纸上写着女书,一位好奇的围观者凑近,不解地问道:“这么大的纸,为什么要写这么小的字呢?”胡欣无言以对。
更多热闹的场合中,女书文化往往被包装成暖场的节目,它不再是深沉的人文探讨,而是沦为助兴的表演。
思慕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女书艺术家,作为《密语者》中第三位主人公,她的第一次亮相是在一次表演现场,主持人对她的介绍是“写什么大家看不懂”的“美女书法家”。恋人也不支持她做女书,认为女书对于成家立业毫无助益,他只热衷于同她探讨工作、购房、孝顺婆婆等世俗话题。
热恋中的思慕既单纯又矛盾,当男友带她见家长,叮嘱她要勤于表现、熟稔家务的时候,思慕的眼神不时瞥向摄像机,后来她回忆道:“那一刻,我仿佛预见到自己的人生将被他人安排,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助与求救。”
不仅如此,后女书时代的乱象也被电影悉数捕捉,你能感受到当代父权语境下女性所面临的全方位的压迫。女书的商业化犹如一面照妖镜,映射出各路“妖魔鬼怪”:有人把女书设计进男性衣领,美其名曰“对男人的关爱”,有人将女书生硬地放进智能手机,甚至放在KFC的全家桶上——女书仿佛只是一件可以被随意粘贴的标签,失去了其原有的文化内涵和尊严。
高大上的办公室内,男性们高谈阔论着女书品牌的跨界合作,尽管有女性声音微弱地提醒他们要注意保持女书文化的调性,但最终的决策权仍然牢牢掌握在男性的手中。一次女书全球行暨女书国际文化交流中心成立的启动仪式上,站在金灿灿牌子左右的依然是男性,他们笑容满面,仿佛女书的未来和命运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在这些胁迫因子的多重作用之下,女书文化的可传承基因受到致命性的“拔根”打击,从而走向消解。“后女书时代面临的问题不是失传,而是失真。”著名女书研究专家赵丽明如此提醒。
对女性命运的深情回望
赵丽明曾称女书是“奇特的草本植物”,“虽然女书作品的个体生命短暂,但它却年年生,代代长”。它为何如此顽强?它的可传承因子到底在哪里?也许答案就在这部电影中。
生活苦闷到实在无法开解的时候,胡欣就会去找何艳新,她会问老人很多过去的事情。你能看到她带着疑惑去追问的那份真诚,她迫切希望能够通过那些旧时的碎片,找到自己人生的参考答案。
何艳新的岁月里,“男人不理你,你根本过不去的”。“那你觉得一辈子苦不苦?”胡欣问她。何艳新没有回答,但是她会讲自己曾对包办婚姻做出的反抗,“写下血书以死明志”。“我教女书从来不讲什么妇德女德。”何艳新说。
正如何艳新所言,女书及女书文化更多的是体现了女书传人对传统性别伦理观的反叛,何艳新的故事里,她期待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自由地选择对象和自由地结束婚姻。虽然置身那样的年代,她们用自身行动教育着那些正徘徊在痛苦婚姻中的女性,她们视自己为历史的主体,强调女性的主动性和自身的体验,这种追求的驱动力已经远超贞节观念的束缚。
胡欣由此知道,几乎所有女书作品都以女性作为主人公,她们个个都是女强人。“男儿有志在千里,娇娘岂可让须眉。”胡欣在电影中反复咂摸着这句话的分量。
“作为女性,是成就事业更重要,还是为了家庭,去成全一些东西?”影片中,思慕用行动回答了她之前的疑惑。她先是切割了那段让她感到极度不适的关系,拿回了生活的主动权。之后,她参加女书展览,参加女书聚会,解锁了女书联通一切的功能。
这一情节设置,强调了文化在个体身份构建中的重要作用。女书作为影片的核心符号,不仅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与历史意义,更成为两位女主角身份构建与认同的重要元素。通过书写与传承女书,胡欣与思慕不仅加深了对自身文化根源的认识与理解,更在这一过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与价值定位。
而从女性主义视角来看,《密语者》揭示了女性在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中的双重困境与自我觉醒过程。正如波伏娃所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影片通过胡欣与思慕的故事,批判了传统对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与束缚,同时颂扬了女性在面对困境时勇于突破自我、追求独立与自由的精神。
“本来以为找个男人是帮你遮风挡雨的,后来发现风雨都是男人带来的。”聚会中,小姐妹的发言让所有人大笑。在2024年7月28日举行的北京首映礼的现场,冯都非常好奇男性观众看到影片的反应,她特意询问了一问男性观众:“你有感觉被冒犯吗?”该观众表示,看了这部影片,他开始反思男性的固有思维方式。
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言:“女性故事,总是以某种方式提醒我们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密语者》不仅是对女性命运的深情回望,更是对女性未来无限可能的热切期许。
剧情简介
女书是1000多年来在女子间秘密相传的文字,一代代的女性在这种独一无二的文字中获得了彼此的情谊与相互支持的力量。《密语者》片中女性,皆因与女书结缘,并在女书的启示下,在各自人生的重要关口努力成长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