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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2024-09-21木鱼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8期

1

子夜之后,弥陀寺南头的卧桥正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也无趣,似乎带了一种不愿降世的犹豫。桥中间的石栏根儿下,那雪看到了一团黑疙瘩,鸡叫头遍时,那黑疙瘩就有了,像一坨蜷起来的野狗,闪着一只红眼睛。雪刚来的时候,那狗是站着的,正扒着石栏对着夜空狂叫,远处打井队桅杆上的白炽灯吓得一紧一紧的,夜,都要颠簸了。那狗叫累了就地蜷卧了起来,扑打着一只红眼睛。当雪打到它的周身,才看清那是朱韬奋,蹲在石栏根儿下的朱韬奋正抽出最后一支黄金叶,点上。他是透过远处的灯光才留意起这场雪的,白炽灯圈起一片亮光,那雪就在亮光里活起来。朱韬奋和大多北方人一样喜欢雪,可今夜的雪在他眼里就变得与往常格外不一样。夜风扯着雪花漫过来,那灯光射过来的光斑就成了一片枪林弹雨。这种想像是朱韬奋的跳跃性思维所决定的。他能联想到枪林弹雨,自然就想到了女人,魏小喵到底和自己是不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还有,这已是冷战第三天了,往后余生将顺着这光柱走向哪里?

想到这儿,他习惯性地在心里也在酒糟鼻孔里哼了一声。以他的观点,就像李小龙出拳前的吼叫一样,从气势上先震慑敌人。当然这个敌人就是魏小喵,还有魏小喵给他带来的乌七八糟的生活。他伸手弹了弹帽檐上的雪,哦,那不是帽檐儿,只是他的发型,刘海儿倔犟地向前翘着,像帽檐。他裹了裹外套,站起来。他记不起这件工装有几天没洗了,似乎洗不洗在功能上并没啥区别。那外套被焊枪的火舌舔出的大大小小的窟窿,就睁着惊恐的眼睛。他抖了抖酸麻的腿脚,站定。朱韬奋揉揉脸,又狠狠地骂了句,我日他血娘!又得去工地了!他以前骂的时候没有带“血”字,现在带了“血”字,那意味儿就像雪花一样,有些迷漫了。他扭头望向远处的灯光,那灯光下就成了战场。他把即将燃完的烟头夹在拇指与中指之间,朝着那片枪林弹雨狠狠地弹了出去。

冲啊——杀——他把叫声与烟头一起弹了出去。

喊完这一声,他如释重负地转头下了桥身。身后那一疙瘩捂干了的地面离他越来越远,慢慢地,又被枪林弹雨侵占,洇湿。

2

黎明前的黑暗就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黑又长。可魏小喵并不这么想,穿过这段黑暗,她骑上那辆由脚蹬三轮改装的早餐车,从弥陀寺赶到县城天洼小学,到校门口把车身抻好,从车子侧篮里取下第一个马扎的时候,东天里刚露鱼肚白。打开煤气罐儿给油锅加热,拽出昨晚醒好的面团,待炸出一笊篱油条麻圆,第一个家长带着学生坐下来叫一声老板——这一天的工作便正式开启了。从路程到时间,她都量过,正好。

每次临要出门的时候,她总是闹钟一样先敲了多多的门,笃笃笃,起床了!Ska+uH8QU3XJhvqMsX3uPUXAYtLSh/7m8TaSh8869HQ=多多先嗯一声,头一扁又睡了。她再喊,他又嗯一声。于是魏小喵就朝门上嘭嘭嘭急着踢出三连音,猪!想睡死吗!你要耽误我收秋了,就等着喝西北风吧!那声音就像长了胳膊,一下子把多多从梦里拽出来。多多懒洋洋地揉着眼,慢吞吞地嘟囔着,上学上学,每天都得起恁早!魏小喵把拖鞋一甩,我不管你谁管你,让老灶爷管你?啥都白说了,都怨你爹没本事!多多正读三年级,按说没必要起恁早,可魏小喵出早摊儿,朱韬奋每晚都在看工地,没人送多多,他只能随魏小喵提早到校。

魏小喵总是把出早餐摊儿叫作收秋,尤其在冬天,天冷人懒,正是她的旺季。学校门口那些连拉带拽的家长和孩子总是打着最后的呵欠朝摊边上偎。包子、油条、胡辣汤、豆腐脑、八宝粥,红薯干稀饭,每天她都能卖得出奇的好。

穿过弥陀寺最南端的河坡地,跑在前面的黑子突然叫了几声,那叫声有些嗔怪似的婉转,魏小喵就知道,一定是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自然是朱韬奋。朱韬奋在她那里一直没有固定的名字,就像小品《想跳就跳》里蔡明不停地给潘长江换名字一样,“那个人”倒是魏小喵对他最好的称呼,至少有着看透不说透的朦胧感。到了两人拌嘴的时候,剧情就开始不断地反转,朱韬奋就会得到参差不齐的名字。他想从民族英雄邹韬奋那里汲取能量,那是在初中读到关于邹韬奋的革命历史时,他才把名字改成韬奋的,可到她嘴里就形象化了,就变成了“掏大粪的”,吵急眼了动起手来,恨从心生时,她就给恨作了比喻,把他骂成“日本鬼子”。至于更多不确定性名字的诞生,全看当时的剧情发展。

黑子抬起前爪扑在“那个人”身上亲昵,去去去,朱韬奋朝黑子头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它就摇头晃脑地下来,又转头朝魏小喵叫几声,像是催促两个主角儿该搭茬儿对台词了。魏小喵虽然停下了车子,却只是冲黑子吝啬地吐了一个字,狗!接着,她掏出口罩捂到嘴上。

爸,多多从车子侧座上蹦下来,把口罩朝下一拉,你不去工地了?

去!咋不去。朱韬奋从卧桥上下来准备去工地时,才忽然想起切割机的事。切割机坏了,我得回去拿切片。停了停,他朝魏小喵望一眼,准备随便说句闲话来缓解一下尴尬。魏小喵一把将多多拉到车上,只说了两个字,病毒!蹬起三轮又走了。

朱韬奋这时才明白,病毒,这是又收到的新名字。其实疫情基本控制住了,只是眼前还偶发个别输入性患者,加上天气转冷又到了雪季,疫情容易反弹,口罩就要随时佩戴。朱韬奋犹豫着朝吱吱呀呀的三轮喊一声,多多,把口罩带好,好好听课写作业!刚走两步,他又想喊,他想问有没有给多多戴手套,多多的小手总是被冻烂,只有等到开春后,那双小手饱受长时间猫抓似的痒痛后才能慢慢好起来。可刚才的问话没有等到多多回音,他只好巴嗒巴嗒嘴,自说自话,再咋说那还是他娘啊,亲生哩!她能不知道给孩子戴手套吗?咋能不戴哩,戴!知道戴还问啥?也是,不问了,走!

等到天一亮就算是第四天了,黑子想知道事态的发展。四天前他们把锅碗儿都摔了一地。那是星期六的中午,多多和爷爷老白毛卖鼠药没回去,他们乒乒乓乓不住点儿,就听到不知是谁又提到“离婚”两个字,谁不离谁就是树杈里蹦出的孙猴子!一个星期给回话。黑子就在现场,它抬着头晃着尾巴,舔舔这个,拱拱那个,不知道咋劝才好。这一刻,黑子只是抬腿朝路边树上撒了一泡尿,扭过头,魏小喵和朱韬奋已在夜色里不见了,黑子不知道该跟着谁,就围着那棵树急得团团叫。

嗐,天还不亮,急死人!

3

一到冬天,魏小喵的早餐摊就忙不过来了。之前找过一个帮忙的,因为那人家里出事儿就再没过来。有段时间魏小喵留意过一个学生,那学生每天早上只喝一碗黄豆稀饭,一块钱。魏小喵在给别人递胡辣汤的时候,突然就发现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尺子,正把碗底那半粒捞不住的黄豆瓣儿朝嘴里扒,魏小喵心里一寒,孩子,吃不饱,我还给你盛,阿姨不收你哩钱!就是那天,那个叫彤彤的女孩儿与魏小喵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上课前她帮魏小喵端饭洗碗,魏小喵给她免费的早餐。应付了这个最匆忙的时间段,魏小喵手脚就能跟得上了。

天刚放亮,雪就停了下来。太阳是出不来了,天色灰蒙蒙的,像张洗不净的脸。三三两两早起的人,碎铁屑一样被摊子上的热气吸过去。人流渐稠的时候,魏小喵和彤彤就叮叮当当扑扑打打地不断续了。

如今颠倒生物钟的人很多,别看他们都嚼着油条,喝着豆浆,剥着茶鸡蛋,可他们的眼神还在回笼觉里迷瞪着,那些点餐付钱的说话声,也是无精打彩的,这样的早晨就显得比夜晚安静多了。

有个妈妈正在问孩子想吃啥,孩子啥也不想吃,多多看那妈妈劝来劝去着急了,就领那孩子到餐桶前,小弟弟,你想吃啥?那孩子指着一桶豆腐脑迷迷瞪瞪地说,我想喝一碗老板娘。魏小喵笑得勺子咣当掉到地上,彤彤正端的稀饭洒了一地。这个早晨就在“我想喝一碗老板娘”的童声里开了嗓,这时的人们才像卧在灰土里的鸡子一样扑打着翅膀瞬间就精神起来。每个早晨,魏小喵都在等这一刻,从这一刻里活过来。

可魏小喵刚活过来没多久,就又蔫了。那会儿多多刚进校门儿,彤彤突然就对魏小喵说,有个人喝了两碗胡辣汤吃五根油条,没给钱,跑了。魏小喵看到那个背影,抬腿追了上去。

你吃饭为啥不付钱?

没带钱。

没带钱也没事儿,我有二维码,说着魏小喵拿出二维码卡片。

我忘了带手机了。

我扇你哩脸!

你扇个试试,派出所就在前边没一百米哩。

阿姨,别怕!你用手机打110,彤彤连忙提醒着。

魏小喵没掏手机,只是一字一顿地对那人说,这是第四天了,你要想清楚!

彤彤感到那人真无赖,就对他说,我吃饭也不掏钱,但我给阿姨干活儿,你不给钱,以后也得帮阿姨干活儿。

那人望望彤彤,没说话。

魏小喵指着那人的酒糟鼻,你给我滚蛋!

彤彤拽着魏小喵,说,阿姨,别放他走,你说你叫他帮你干活儿!

魏小喵扑通跌坐到地上,两手拍着路边刚砌的花砖,我哩老天爷呀——

吃饭的举着筷子扭着头,一脸谜面。

朱韬奋的背影就像揭不开的谜底,消失在拐向工地的那个路口。

4

朱韬奋一毕业就面临工作与婚姻问题。他手捏着派遣证,却因没有人际关系,无缘上岗。媒婆赵二娘给老白毛指了条道儿,老白毛两眼一眯缝,中!当赵二娘把魏小喵拉到朱韬奋面前时,朱韬奋心里一百个不情愿。魏小喵初中没毕业,身无长技。让他更为惊诧的是魏小喵的形象,方脸盘、高颧骨、凸眼睛、发际线使劲向后退着。一说话,那大嗓门儿把大嘴叉子两翼的细长绒毛震得忽忽悠悠的。还有那两眼球像是瞄准了猎物的弹珠,一不小心就能弹出来。现在回头想想,朱韬奋脑海里还能清晰地浮现出当初见面时的情景。他们是在朱韬奋家的牛房里见的面,选牛房还是魏小喵的主意,牛房的窗户高,看稀罕的半大孩子自然爬不上去。魏小喵主动把牛牵出去,拴到当院里那棵椿树上,回屋望了槽头挂着的牛笼嘴子又望朱韬奋,笑了,不用怕,你这学问人,我不会问你牛笼嘴子几个眼儿。朱韬奋勉强咧咧嘴,退到圈草料的池子边上靠着,突然一脚就踩到一块西瓜皮,哧溜一下,钻进了牛槽底下。我哩个娘哎——魏小喵拍着大腿笑欢了。朱韬奋一爬起来,两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两腿抖得像拌草棍。魏小喵就鼓励他,我又不吃人,一个大男人,你怕个啥?魏小喵说话时,两眼珠子一射一射的,发着绿光,像牛房里跑进一只狼。魏小喵后面的话,他一点儿也没听进去。那是立秋后的下午,秋老虎还在发着余威。朱韬奋只剩下不停地擦着汗,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羊糕儿。就在他准备退出牛房向赵二娘拒绝的时候,魏小喵的最后一句话却把他给拽住了。魏小喵一拍胸脯,只要你愿意,你找工作的事儿就包我身上了!我有钱!有人!她把“有钱,有人”说得牛气哄哄,像铡砍。胸脯上的两块肉疙瘩随着那四个字从波涛汹涌一直到余音绕梁,都透着一种富婆决心要包养小白脸儿的自信与豪气。不知道啥时候爬梯子趴窗户的孩子就笑了起来,这一笑,“有钱有人”这句话就成了后来村人见到魏小喵时见面礼式的荤笑话。

朱韬奋却没笑出来,那一刻,朱韬奋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吓得不会流了。他急速地权衡了一下婚姻与工作的关系,再望着魏小喵时,魏小喵就像了一尊大佛,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魏小喵的眼珠就放出异样的光彩来。

朱韬奋走出牛屋时,夕阳像个被剥光了裤衩的孩子,正从西坡土岗上朝河里跳。朱韬奋装作拍牛蝇,朝牛屁股使劲就是一巴掌,自言自语道,奶奶的,这算个啥?能算啥?以毒攻毒?对,以毒攻毒!

如果剧情能以他们的想法去发展,也就没下文了。可在他们从民政局领了红本本之后,故事刚跨出一步,就停下来不走了。像个醉汉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倒在门槛上睡着了。

魏小喵把赌注押在了表叔赵老虎身上。赵老虎在县里上班,关系硬。当初朱韬奋和魏小喵结婚典礼时,还是赵老虎送的亲。喜宴上,赵老虎坐上席,鱼头对着他。赵老虎划拳响媒打得好,他的“老五魁”,撂倒一桌陪客的,换了第二茬儿陪客,他才有点儿酒意。酒礼巡到鱼头酒的时候,主陪起身给他斟酒,他不说喝,也不说不喝。点上烟,身子朝椅背上一扬,鱼儿一样吐出一串烟泡泡儿,开始了他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高谈阔论。从三皇五帝到政治时局,没有他不知道的。刘备煮酒论英雄,李白斗酒诗百篇,他都是信手拈来,激情昂扬。陪客的多是农人,虽然听不懂,但也不住地点头,尤其是在换第五次茶水的时候,他讲到了海瑞罢官。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有机地插进了朱韬奋找工作的事。他起身向各位拱手言谢,诸位亲人,今天两家联姻,两家人就是一家人,小朱的事儿,就是我赵某人的事儿!至于鱼头酒,大家卖个面子,听我发一言。人常说,天大地大,老百姓最大,老百姓才是我们的生身父母啊!这鱼头酒理当各位亲人享用。说着,将杯子倒讫,亲自端至各位陪客面前。陪客尽管也有好口才,但此刻已感动到无以言表,随即,大家起身,暴发出热烈的掌声。

就在大家举杯同饮时,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只老鼠,蹿到桌面上,朝鱼眼上咬一口,又哧溜一下钻到条几底下的鼠洞里,有人败兴地要找东西去打,赵老虎把酒杯朝桌上倒着一放,随口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5

在弥陀寺周边有这么一句土话,叫“佯活着”,用来描述那种半死不活的生活状态或精神状态。在这种活着的假象里,暗藏着生活与内心时刻相悖的无可救药。有着鸡肋的意味儿。用在感情上,看着像活着,其实是死了,你说是死了,一摸还活着,就像冬眠。

朱韬奋就是这样。

朱韬奋活着的表象什么?当然是多多。

多多是一个犹疑的产物,他是带着使命来的。自从结婚后,朱韬奋还有老白毛不知朝赵老虎家跑了多少趟,赵老虎总是那句话,快了快了,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十年。

这个十年里,该会发生多少事啊!

在朱韬奋眼里,魏小喵算是给他签了一个假冒合同,一张空头支票。尽管魏小喵百般解释,并鼓励他面对现实,重新开始,可在朱韬奋心里就真真切切地噎着一个梗儿,那个梗儿就像一只苍蝇一样横在他的喉管里,咽不下,吐不出。从最初的义愤填膺到后来的麻木无感,朱韬奋整个像蜕了一层皮,换了一个人。

这十年,当朱韬奋以婚姻之毒来攻工作之毒的计划彻底泡汤了。汤凉后,他便开始了从奋斗人生到游戏人生的过渡。这个过渡伴随着摔碟子砸碗的节奏,像首主题曲,从赵老虎海瑞罢官的精彩前奏,到朱韬奋再也无力“打点”,老白毛只好卖掉耕牛的弱起小节,到朱韬奋向魏小喵问罪升级与老白毛无物可卖寻死上吊的不断升级,这首曲子就变得怪异非常了。又像一盆捂酱豆,朱韬奋和魏小喵从十天半月到隔三差五地掀开看,风是风雨是雨地都朝酱盆里落,越捂越霉,越霉越捂,越搅越烂,越烂越搅。最终豆不像豆、泥不像泥、一坨屎样。碗碟打多了,以致于那些推车担挑子卖锅卖碗的每每都会径直跑到他家门口叫卖,老白毛就哭笑不得地走出院门,也不挑也不捡,急急地就拎回来一大嘟噜。再后来,老白毛就犯起后想,一听到叫卖声,他就站在院门外大骂着,我日恁八辈老祖宗!俺家锅碗好着哩,谁再朝俺门口吆喝,我打断恁哩狗腿!锅碗是真的好着哩,那年一开春,老白毛就到弥陀寺集上买回一大筐塑料碗勺,还有双层箅子的电饭锅,摔不烂。

朱韬奋在朱家村是第一个走出来的文化人,在老白毛眼里,朱韬奋不仅有着传宗接代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光宗耀祖。光宗耀祖是老白毛在与人丢棋将赢的那一刻常说的一个词。只所以称作丢棋,是他与人下的那种棋在当地叫“丢五斜”。农闲饭后人容易扎堆儿闲聊,随便拉个人,朝地上一坐,老白毛捡个砖渣儿朝地上横五竖五地交叉一划,棋盘就画好了。两人就地取材地捡石子捋树叶当棋子就咋咋呼呼地丢起来。人们常把象棋高手称作“棋王”“棋圣”“将不动”,而在弥陀寺的“五斜”圈里,老白毛被称作“丢不过”。“丢不过”顾名思义,就是谁也赢不了他。人说老白毛丢棋有第三只眼,对方看三步时,他的意就已经落在第八步了。往往棋眼丢不到半数,他就能断定谁输谁赢。老白毛丢棋过人之处体现在前半局。他嘻哈着,误导着,像玩魔术。就在你正兴致高涨的时候,他冷不丁落下一颗棋子,你就毛骨悚然,冷汗直下,后悔不迭了。这颗棋子,被他称作“龙眼”。它之所以能称作“龙眼”,是因为它的位置。在“丢五斜”的游戏法则里,有“成方”“州条”“小斜”“四斜”“大斜”,这些都是铁打的营盘。“龙眼”就是铸造这营盘最“多才”的一着,它一子能担三几家儿,身兼多职、要职。“龙眼”一落座,通往这营盘的路就四通八达了。用老白毛的话说,净是嘴子,你堵不住,也堵不完啊!那个被叫作“臭棋篓子”的就抹了一把汗,想悔棋,老白毛就不干了,老白毛说,吐地上的唾沫咋还能舔起来?那人一愣怔,就呼拉一下子把树叶从棋盘上拢起来,硬硬地说,嗯,输了,重来!那人一认输,老白毛就更得意了,只见他捡起石子再次演示着把那“龙眼”点上去,嘻笑着,噢——又光宗耀祖喽!他转一下腔调压低声音又对那人说,今晌午,我能叫你输得没裤子穿,你信不?那人眼一翻,就你能!缓口气儿又说,你这脑壳子,当个乡长、县长能往后看几十年,你这辈子没当官儿真是亏大了!老白毛头一摆地说,儿子都快毕业了,官儿不愁,不愁官儿!他把“官儿”的儿音拖得很长很长,带着戏腔,鬼哩很呐。

老白毛却没把朱韬奋这颗棋子下好。朱韬奋从老白毛的神坛上掉了下来,掉得没雀儿没麻儿,掉得没声儿没响儿,掉得老白毛水土不服。问题是还不知道是咋掉的!不知道是谁推下来的!是魏小喵?还是赵老虎?这到底是咋了?这明明揣着派遣证,白纸黑字,俺儿的名字支棱棱哩呆上边,咋就上不了班哩!这世道,撅屁股望天——有眼无珠啊!一棵好端端的乡长苗子、县长苗子就这样硬是一天天地旱死在地堰沟里,一滴雨都没下呀!老白毛一把老泪抹下去头发就白得一根不剩,老白毛心里就毛得摔头找不着硬地。

他再也不丢五斜了,再也不说光宗耀祖的话了。现在再看朱韬奋,朱家庄的户口本上他早在读书时就迁走了,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也从小队里扣除分掉了,村里村里没他的田,乡里乡里没他的名儿,一个身份证就成了无根浮萍,朱韬奋到底是属于哪里的人哩?朱韬奋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他一仰脖儿,把酒灌肚里,我日他祖奶奶!我就是个孤魂野鬼!魏小喵一听这话就知道,明里暗里都是戗你哩,她熟练地把碗朝地上一摔,你骂谁呀?朱韬奋忽地站起来,我想骂谁我骂谁!那塑料碗摔不烂,竟朝当院儿里滚了起来,那没吃完的半碗米饭就在碗的滚荡下,种子一样打着弯儿向前播撒着,黑子在后面兴奋地追过去。魏小喵转身从里间箱底下把两个红本本拽出来,朝朱韬奋脸上使劲儿一甩,给!今儿个想离不等明儿!又一跺脚,哪个龟孙还想跟你过!就是离,你也得把话清楚,到底是谁耽误了谁!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进恁家叫你折磨哩人不人鬼不鬼哩,我又算个啥?朱韬奋竟也把碗朝地上摔,也滚到当院里,放屁!到底是谁折磨谁呀,当初是谁对我说,我有钱我有人!工作的事包在哪个日娘哩身上哩!你包哩是个啥?有本事你把事儿问清楚,这个弯儿到底是从哪儿瘸着哩,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你看看七里八村的同学朋友,哪一个还有我活哩窝囊?我一步错,步步错!倾家荡产了不说,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这一出儿一出儿哩到底是谁演哩戏?朱韬奋的话就像在那儿等着,一句紧过一句,带着牙。魏小喵撑不住了,她一瞪眼,一叉腰,一只手吧唧朝腿上一拍,又扑棱一指,你个掏大粪的!生来都是一条贱命!咋?我给你还掖着藏着了?没工作就不过日子了?没工作就得死吗?就这个鳖形心比老天爷都高!她吼叫着,那身子随着腔调的变化有节奏地抖动着,活像一个固定不住的发电机,突突突地停不住。那唾沫星子就像一口烧开的锅,不停地咕嘟着,咕嘟久了,就朝外溢,锅盖子就顶了下来。她抬手朝饭桌上一呼啦,大大小小的碗碟虾鱼一样朝当院里蹦的蹦,滚的滚,黑子一下子就忙不过来了。

老白毛也不劝,老白毛都劝几年了,老白毛劝不了。他怕外人听见让人笑话,只是把院门关严了。这时候院外如果有人下地干活儿,索性把锄头朝地上一放,就能免费听一段《窦娥冤》来,只是没人能听出来到底谁是窦娥,那个院子就成了《窦娥冤》的舞台。每一次折子都不尽相同,但还都是这个剧。

直到嘴皮子吵干了、腿脚都跳软了,那碗碟滚过的地方都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老白毛听到西天里起了云,他再不敢怠慢,连忙朝屋里喊,要下雨了,西场里还晒几十袋子麦哩,要是新麦泡了雨,今年还吃个屁!朱韬奋一听,连忙把空袋子搓到一起,拉着架子车跟父亲去了。路上,老白毛只说一句话,风归风,雨归雨,日子,还是得过呀。

六十多了,这时候,老白毛真的想要个孙子了。十五那天,老白毛到蚓冢烧了香火,回来就对朱韬奋说,要个孩子,啥都解决了。朱韬奋像是要说啥,抿抿嘴还是没有说出来,想了想,他干脆把爹的话又还给了他,是哩,要个孩子啥都解决了。他重复得很松散、很没劲,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儿。尤其“解决”两个字,从他嘴里就吐得有些意味深长。正在盆底舔剩饭的黑子急得咬了舌头,杠杠叽叽地叫起来。他没头没脑地朝黑子鄙夷地骂一声,急哩才很!

老白毛突然就嗅出了别味儿,扭头冲朱韬奋来一句,狗屁不懂!朱韬奋不急不慢地问,有啥不懂?老白毛恼了,把铁锹朝地上一戳,你懂!懂个狗屁!朱韬奋想接,忽然就发现,大字不识的老爹把狗屁不懂与懂个狗屁在懂与不懂之间咋就成功地说成了一个意思哩?他一攒劲儿,就把脚前的坷垃头儿踢得老远。

第二年,多多就来了,带着犹疑,也带着使命。

6

多多一来,我就浮出了水面,我成了朱韬奋的前任,前任女友。

给多多送月礼那天,朱韬奋喝多了,酒一喝多,话也就跟着多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可朱韬奋的“喜”多是让外人看的,结婚十年了,不添丁不进口的,任凭谁都会对朱韬奋两口子猜个长短,长也好短也好,如今多多来了,朝上三代朝下到朱韬奋,都五代单传了,老白毛添了孙子,用他的话说,啥都解决了,自然高兴。朱韬奋迎来送去的脸很高兴,推杯换盏的脸也很高兴,可当他想到“啥都解决了”这句话,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高兴了。一杯酒咕嘟撂肚里,他就玩味那句话,那句话很有意思,要看你咋说咋想,它有几说几解,说时的语气与重音用的不一样就大相径庭了。你可以理解成所有问题真的就解决了,也可以理解成到底解决了啥?或许用朱韬奋的心理,更可以理解成这一下就把自己的一生全都解决掉了,这个解决就有了毁灭的意味儿。他知道这个“喜”是他冰河里结的一层薄薄的鸡屎皮一样的冻冰,不经踩也不能踩,但他还得演呐,演给客人看,把那喜演得很厚实,厚到能过车马石磙的样子。所以恭喜的酒一杯杯地递给他,他都来之不拒。那一桌都是以前的老校友,因为多多来得意义非常,大家喝得都刹不住车也情有可原,最后啊,倒的倒,跑的跑,炮迸哩一样。酒毕人散后,朱韬奋呕呕着要吐,我只好把他扶到床上,等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叫住我,他说他的心里话捂得都要长毛了。

我等着他张嘴,他倒是先哭了起来。他哭的时候,魏小喵正提着水瓶进来。她司常见惯地把水瓶朝地上一放,朝他唾一口,可能是为了给我拾拾面子,极不情愿地取出杯子给朱韬奋倒水。朱韬奋偏偏在这个时候发话了。他咧咧地说,花儿啊……我一愣,赶紧制止他,你喝多了,不认识我了?我叫计春华,演《少林寺》的那个秃鹰,记得不,我和他重名!魏小喵一言不发,只是把茶水放到床头。朱韬奋就一幅全世界都死绝了的样子接着他未尽的话,他说,我是个没枪的人啊……一毕业我就荷枪实弹地准备大干一场啊!可我,可我一枪都没打,我的枪就被人没收了,被人没收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喝醉的样子。我当然明白,朱韬奋的“枪”是指名正言顺的工作。没有工作,他就是老水牛掉井里,有劲儿使不上。如果用他的话说就是壮志难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还在同情朱韬奋那话的挣扎之处,魏小喵就把我送出了院门口,魏小喵说,恭喜你早年就撇下了他!那话说得像锛镢砍包谷秆一样的坚决。我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我亏,也不亏。谁让朱韬奋是高我两届的学兄呢,当然,这话说得有些强词夺理。我和朱韬奋着实有过一段不明不白。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到校报到的时候,学校安排各县区的学长迎接,朱韬奋正好接过了我的大包小包,当时,我并没有正眼看他,我知道这都是尽职尽责嘛,让我正眼看他是因为一个细节。人家学长接了学弟学妹都是把包一放,安排几句就晃身走人,朱韬奋不一样,他给我安排了上铺,上铺容易打理,他还帮我把被子伸开展平,更重要的是,在放枕头的时候,他竟然发现铁床枕处的中间有个凸起,他又找来旧纸皮从两端摩挲着垫平。天呐,我受不了了!嗐!这话真不当讲,可是,女孩子嘛,要的就是细节。这个细节就让我的心软了又软,就让我多看了他几眼。中等个儿,精瘦。迷细眼儿,有光。面皮黝黑,薄唇皓齿。翻领薄夹克,平底粗布鞋。最有特征的就是那头发,倔犟地向前上方挺着,像帽檐。整个人看上去很容易给人两种不同的印象,一个是赋了昂扬斗志之意的半品雕塑,一个是潜藏着莫大生命力的荒原野草。不论是哪种印象,都没成型,都有一个相同的属性,有待开发。

第二年学校元旦晚会上的另一个细节,就让我感到他就是我要开发的油田了。其实搁之前,朱韬奋在我眼里也就是一个和我一样从泥巴窝里刚拔出半只脚的泥腿子,只想弄个文凭,寻个工作嘛。那天他晚会上唱了首歌,也并不足以说明什么,可他偏偏唱了童安格的那首《把根留住》。因为据后来了解,当时晚会筹备组给他好几首备选曲目,比如《情网》、比如《想说爱你不容易》、比如《过把瘾》,他都没选,就选了这首对于荷尔蒙暴涨的学子来说并不够讨好的曲目。这是一首什么歌啊,“让血脉再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这歌站得高啊,思想有后劲儿,这个后劲儿就藏在朱韬奋的心里,装不下时才从他眼角里流露出来。晚会后的老乡会上,就有人议论朱韬奋的演唱表现,有人说,朱韬奋,你一个大男人弄哩男不男女的女的,咋能打眼影打得发着鳞片似的光?我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那时的朱韬奋忘我了,真实了,那是他的泪光,是那个后劲儿从眼角里溢出来。于是,我就探测到了这块油田深层里的富藏。

后来,朱韬奋给我聊过一次,他把心摊开了。他说他这辈子不会有人了解他了,包括我。其实当时他没说半个“穷”字,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他母亲去了广州,出事儿了,得几年回不来,我就知道了。那时候不仅是我村,大多的村子里都发疯似的朝南方跑,捡破烂。捡破烂不是这一刻我说的一个名词,那时候都是这样叫的,就像清垃圾一样用到了这个“捡”字。朱韬奋还给我说,他本来当初并没想着报考这个学校,只是他看到了“园林”这两个字,就动心了。因为他了解到园林里有嫁接这门技能课。提到嫁接,这就给了他无限的想法与可能。当然,他的想法不是停留在棠棣子呀苹果树等之间的一粘一缚。他竟然想到了把罂粟和南瓜搓成一家,既丰收又安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站起来就要嗤之以鼻,他下一句话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他说,我想把我妈赶紧捞出来!我又坐下来看他,我就看到了他唱《把根留住》时的那种泪光,那种幽幽的包不住的种子的力。

矛盾不?矛盾,也不矛盾。

从这儿,我就与他稠了一段时间。

7

多多喜欢老鼠,是有因由的。

用多多的话说,那天是他最快乐也最幸福的一天。清早,还在睡梦中的多多被院子里起起伏伏的叫骂声惊醒。这时,天已大亮,魏小喵早不见了,多多连忙掂起书包朝外跑,一到当院,就见朱韬奋和魏小喵正在叫骂着教训一只老鼠。

朱韬奋把老鼠的四条腿用绳子分四角悬拉在当院两棵树之间,坐秋千一样,也有着车裂的意思。但朱韬奋和魏小喵并没有这样做。他们各执一根柳条,你一句我一句半真不假地朝老鼠抽打起来。

我叫你吃哩兴!

我叫你吃哩频!

你不是个货!

你不是个人!

我撕烂你哩嘴!

我打断你哩腿!

我叫你钻空子打窟窿不长一点儿眼!

你说谁不长眼啊!魏小喵听出了他的弦外音,拿眼就问朱韬奋。朱韬奋用柳条指指老鼠,我说它不长眼,眼小。魏小喵眼一瞪,指指老鼠慌忙捞一句,眼瞪哩再大也是个贼!话刚落音,忽然就想到自己的眼大,不对头了,紧赶着补一句,我叫你吃我哩喝我哩不要一点儿脸!

奶奶哩个脚

奶奶哩个熊

我瞧你一眼就头疼

奶奶哩个熊

奶奶哩个脚

我听你叫唤是欠吃药

…………

打着打着,他们忽然绷不住就都笑了起来。

多多把书包朝地上一扔,从地上捡一根柳条笑嘻嘻地也跑了过去。错了,错了,俺老师是这样教哩,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哈哈哈……

老鼠在多多心中的地位就是从那天开始提升的。那天魏小喵和往常一样,进入后半夜就起来熬汤。她把稀饭米粥添了水点了火就准备去和面,他刚掀开面盆铁盖儿,一只老鼠突然就从盆里蹿了出来,那老鼠真不长眼,直朝魏小喵怀里钻,她哪见过这阵势啊,她妈呀一声大叫着,两手胡乱地朝自己身上胡扒乱抖起来。巧哩很,天热得睡不着,朱韬奋从工地回来取风扇,正开门一听魏小喵叫得没人腔儿,命要紧呐,朱韬奋急步跑过去,那老鼠已从魏小喵身上窜到客厅了,客厅里铺满了重峦叠嶂似的乱扔的衣物,朱韬奋和魏小喵就在衣服堆里捉虱子一样一点一点地扒拉,那老鼠因吃了酵头,有些醉意跑不快,就被捉了起来。

在多多记忆里,这是爸妈为数不多的一次愉快合作,想不到,竟是为一只老鼠。那天魏小喵也不出早摊了,朱韬奋也没去工地,多多请了假陪他们和老鼠“玩”了一上午。满院子笑声,满院子趣味儿。邻居们被吵到,都跑过来看。就有人说,咦!瞧这一家子,疯了!最后,有人建议给老鼠“点天灯”,可多多不同意,趁那人回去取汽油的空儿,多多就把那老鼠无罪释放了。老鼠摇晃着跑走时,多多在心里说,亲爱的老鼠!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啦!

8

有了这个因由,多多喜欢老鼠的事就能说得通了。每到朱韬奋与魏小喵再鸡毛蒜皮地吵吵起来,多多两眼就朝犄角旮旯里瞅,盼望着这个时候不论从哪个角落里,叽溜跑出来一只老鼠该多好啊!可那老鼠再也没有出来冒险过。朱韬奋和魏小喵白天吵,老鼠就夜里吵,他们夜里吵,老鼠就白天吵,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这样“佯活着”的生活拖拖沓沓十来年,是人都要疯了。可朱韬奋和魏小喵没疯,用邻居的话说,两个老水牛抵架,越抵越有劲。街上戴花镜的老半仙望望两人,一个翘发梢,一个高颧骨,十指一掐,脸一沉,悄然道,黑白怒虎!两虎争雄关,难逃一线天呐!朱韬奋心里没啥信不信的,死马全当活马医。回道,老先生,您给拾掇拾掇。那人老花镜朝上推几推,又朝下一拉,黑虎立南山,白虎坐平原,脚下取财三年稳,家中当归六月天。

真应了那句俗话,人推不走,鬼牵乱转。老花镜的一番话一下子就卸下了朱韬奋所有的包袱。巧的是,他真的就“立”了南山——广东台山,又且是脚下取财——收破烂塑料鞋底。魏小喵留家守业,顺便插科打诨地遇夏卖凉鞋,逢冬卖棉鞋。

那三年是眼不见心不烦的三年,也是观念革新的三年,虽然骂架也会从话筒里时不时地伸出手来,却也给了他们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用魏小喵的话说,“鞋底子”在那个六月里一回来,就趁着新农村建设在自家地头抽起来四间三层小洋楼,一个大院儿能顶三个场片子,平展透光的水泥地坪,把魏小喵的鞋跟儿趁得字正腔圆。

老白毛就是在朱韬奋立南山的时候念生意经的。他卖薰麦药和老鼠药。薰麦药只卖一季,老鼠药可在四季里吆喝。后来薰麦药用的少了,他就只卖老鼠药。老白毛卖药是有一套的,他不像人家卖馍的只吆喝卖馍,卖瓜的只吆喝卖瓜。老白毛爱唱戏,打麦扯磙时唱戏,锄地薅草时唱戏,丢棋放羊时唱戏,只要是气儿能喘匀的当儿,就能听到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唱腔。有这个功底儿,老白毛自然就给老鼠药赋予了不一样的色彩。

他把自行车车把上绑一个汤盆大小的喇叭,正好对着嘴皮子。饭碗一丢,他蹬着车子就出门了。杨营、赵营、李营、马湾、羊湾、朱湾、十里八村的都留下他除了铃铛不响浑身乱叫的自行车唿唿啦啦摩擦大地的颤音。当然,更吸引耳朵的是从那喇叭里扯出来的叫卖声。

老鼠药,药老鼠,大哩小哩都逮住。大哩吃了蹦三蹦,小哩吃了跑不动……恁不买,俺不卖,恁家哩老鼠谈恋爱。呼隆隆……呼隆隆……恁家成了歌舞厅。大老鼠化妆找面缸,小老鼠穿恁哩花衣裳,出缕缕缕缕,出缕缕缕缕……咬恁哩箱,咬恁哩柜,咬哩恁半夜不敢睡,咬恁哩柜,咬恁哩箱,粮食穴子都吃光。都来看,都来瞧,东庄老鼠逮个猫,都来瞧,都来看,西庄哩老鼠八斤半……

吆喝够了,老白毛进村里找块敞亮地儿把车子一扎,地上铺一块胶袋纸,把鼠药朝上一摆,又摆两排药死的老鼠。人们听了喜闹的吆喝,吃饭的撂下饭碗,打牌的扔了扑克,纳鞋底的,织毛衣的,编鸡笼的,垒猪窝的,丢下手头儿的活计唿啦一下子都围了上来,看稀罕。

刚摆好摊儿,就有人问,这药多少钱一包。老白毛掂起一包药对人群说,一包药三块三,全当少抽半包烟,不用卖你哩大老尖(牛)。

这药咋样?

一间房子下两路,别下明处下暗处,一咬一碰一苦楚(颤抖),最多走个三两步。

这一包药能药多少老鼠啊?

药哩多,药哩少,药它哩亲戚和老表,药它哩全家带老小!老鼠再多不用愁,能给它药哩绝户头!你说这药牛不牛!

…………

这样的段子在老白毛嘴里一掂一嘟噜儿。看热闹的听高兴了也就不在乎那块儿八角的,你一包我一包一会儿就把药买完了。

老白毛的药还真管用。

9

我和朱韬奋稠得时间并不长,一锅小米粥洒了油一样,不久就澥得见底儿了。

朱韬奋有孤独主义和完美主义。我认为这是我给他最准确的定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码字的,他总是把写作说成码字,我能想像得到,他在说那两字的时候,一定是跟当初他做窑工时朝窑洞里码砖坯的事联系了起来。那时候我正在学校课外小组学绘画,满脑子五彩缤纷,可一到他面前,我就感到我整个的思想就没了色彩。他总是有着无尽的灰暗将我笼罩。当我感到他的思想与年龄严重脱节的时候,我就慢慢地走出了他的视野,当然这个视野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同学情谊还是在的。

朱韬奋从台山回来完全就进入了另外一个领域。在经济迅速发展的三年时间里,如果把时间比作大海,那这些年的波浪完全能改变一艘船的航向。回来后,朱韬奋的船就又转了几道弯儿,跑运输,开超市,贩水果,甚至还做过半年的药托儿。他发现他离当初的自已越来越远了。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他回不去了。我说,回不去,就接着走吧。他突然又问起我,你知道一个少年的纯真有多珍贵吗?我想了想,说,我也模糊了。他就仰天大笑着吼叫一声,我将善意喂了狗,狗却说还是屎好吃啊!

从那以后,朱韬奋又改行做电焊工了,他又找到了他的枪——电焊枪,每天一言不发地焊接着他的生活。

可他焊不牢了。

工地上亢奋着一群失了底线的人。那个叫马蹄子的家伙盛了一安全帽的面条,朝砖堆爬过去,坐到看朱韬奋身旁。刚吐噜几口,就问朱韬奋,你还我钱!朱韬奋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那是啥钱?跟赌博输的钱一样,哪能要回去,那不合法!

我为你花了一百元,那时候是合法的。

啥时候都不合法!我花了三百元哩,我还能找谁要去?

你找那个女人要!你有钱你花再多跟我没一毛钱关系!我给你花一百元你得还我!

朱韬奋一恼,反正也是个丢人现眼了,我不还,就是不还!说着将饭碗朝砖堆一砸,啪!面条汤溅马蹄子一脸。

周围的吃饭的工人并不奇怪,该喝喝,该嚼嚼。只是有些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一边大笑,一边嗷嗷叫着,比划一下,比划一下。马蹄子脸烫急了,把已经成为饭碗的安全帽直接翻扣着一下子戴在朱韬奋头上。

哇——

朱韬奋出院的时候,他又说了那句话,我将善意喂了狗,狗却说屎好吃!

这是朱韬奋从那家宾馆里带回来的故事。

朱韬奋是工地带班的工头。那天晚上下班后他从会计室领了工资,随手就给十几号工人发了下去。发奖金时分不均,他避着其他人,拐弯抹角给马蹄子多发了五百元,马蹄子的女人是个植物人,花钱没个头儿。大家起哄闹着兑钱吃饭,酒足饭饱后,其他人喝得东倒西歪,唱的唱,嚎的嚎,一路撒着小尿回工地了。他和马蹄子没喝酒,在回工地的路上,马蹄子看见了一家宾馆,突然就不走了。

你想弄啥?朱韬奋拽着他。

搁工地累半年了,我想享受享受。

啥?你享受个屁!你女人还在床上躺着哩,你良心哩!

我的良心喂狗了!他朝朱韬奋吼。

朱韬奋虽然能理解,但这又是啥事哩,朱韬奋就拽住他使劲朝前拖。

他一下子抱着他的腿,突然就哭了起来,老弟,我跟没女人是一样啊!

他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朱韬奋的话,不仅仅是这次多发的五百元钱,还有以往大大小小的帮忙。朱韬奋听不进去,想给他打一架,引开他,就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你真是个畜牲!可马蹄子却不恼。他再骂,他就听着,让他使劲儿骂,他就是不恼。

朱韬奋恼了,他使劲把腿从他手臂里甩开,你想咋着你咋着,是死是活给我无关!说着就朝前走。

可朱韬奋走不掉了。

他哭哭啼啼一大串。朱韬奋走不掉的理由很简单,首先是个没有“女人”的人,所以他决心要去。如果朱韬奋不去,他怕他会把事相败露出去。所以朱韬奋也一定要去,并且朱韬奋不能出钱,他出钱,也算是对他的感谢。

那天朱韬奋邪乎得离谱。他刚进那个房间点着烟,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就推门进来了。朱韬奋的腿又抖得像拌草棍,他起身让那女子坐凳上,那女子一屁股坐到床边,疑惑地说,还等啥?朱韬奋又吸一口烟,镇静了一下,说,没事儿,我就想随便拉拉家常。那女子更疑惑了,拉家常回去拉,我还得给我儿子挣钱交学费哩!朱韬奋把烟使劲儿一掐,得多少?那女子一听来劲儿了,啥得多少,这话得问学校,儿子一蹬儿一蹬儿往上爬,我哪知道得多少。朱韬奋又问,家里有地没?有地谁去种啊,累死累活也不够化肥种子钱!朱韬奋再不问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三百元递给她,说,算是给孩子点心意,你回去吧,有地种地,做点其它买卖一样活得好好的。朱韬奋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想着那女子能泪眼婆娑地感谢他呢,谁知那女子攥住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回头来一句,一个农民工,自己都吃不饱,凭啥叫我回去?能哩不轻!这时,朱韬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一身窟窿的劳动服。

朱韬奋走下门口的时候,几个女子朝他指指点点的,笑得前仰后合。他忽然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只老鼠,他抬手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叫你逞能!

10

老白毛的老鼠药用着用着就不行了。老白毛不论咋说段子顺口溜,药不死老鼠,人家都不买了。家里的老鼠也一样药不死,一到晚上,老鼠开设的歌舞厅就越来越热闹了。

最后一天,也就是朱韬奋与魏小喵约定的第七天,他们还是推开了民政局婚姻大厅的那扇玻璃门。当他们从那扇门出来的那一刻,朱韬奋忽然就想到当初罂粟与南瓜嫁接的梦想,它们不同属不同科,是注定无法相生相活的,这是当年在学完嫁接课之后朱韬奋才知道并后悔不迭的。直到如今,母亲还没捞出来,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恶梦。

只差这顿散伙饭了。

他们要熬一锅八宝粥。朱韬奋从粮茓上取麦仁谷物,魏小喵到厨房里搓锅添水,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极少有的默契场景。老白毛坐堂屋里抽着纸烟,望着条几上那个供了大半辈子的祖宗牌位发愣,不知是在想老鼠药失效的事还是在想光宗耀祖的事。屋里吊的石膏顶上老鼠们还在不知疲倦地跳着舞。黑子仰头朝顶上急吠几声,那老鼠根本不管不顾,只管跳它的舞,唱它的歌。

朱韬奋在取麦仁的时候,黑子没头没脑地一下子把他手里的瓢撞翻了,麦仁洒了一地。魏小喵谁也没怪,连黑子都没怪。连忙跑出来和朱韬奋把麦仁搓起来,就井水淘洗干净。

多多今天真安静。他在画美术老师布置的绘画作业,画着画着就趴桌上睡着了。

吃饭的时候,老白毛给黑子倒一碗剩饭,黑子呜呜着就是不吃。老白毛也不管,就把电视打开,他喜欢看新闻。

吃着吃着,他们的眼睛就停在电视屏幕上,不动了。

赵老虎出事了!

瞬间,他们惊恐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时就连石膏顶上的老鼠也安静了下来。老白毛似有所悟地正要同朱韬奋魏小喵说些什么,突然就看到他们两个双唇突然抖动起来,他们正从嘴角吐起白沫儿,身子开始抽搐。老白毛赶紧拨打120,黑子呜呜着,就有两颗水样的东西,从它眼角溢出来。

只有黑子知道了,多多为了保护老鼠,好多次他都把老白毛的鼠药做了手脚。朱韬奋熬八宝粥的麦仁,正是被老白毛搅了鼠药他又偷换下来的拌粮。

黑子用嘴扯扯多多的衣襟,多多的胳膊就从画纸上抬了起来。黑子看见了,那画了几只老鼠。可那老鼠,却没有一只尾巴。

作者简介:

木鱼,原名:王伟,中国闪小说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闪小说学会理事、特约评论员。有作品发于《当代闪小说》《天池小小说》《读者》《意林》《小说月刊》《祝您幸福》等刊物。多次在闪小说、散文大赛中获奖。有作品选作初中阅读理解试题,有作品入年选本和精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