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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书写·审美隐喻·哲理意蕴:万玛才旦电影的文化释义

2024-09-21刘星雨

美与时代·下 2024年8期

摘 要:新世纪初期,万玛才旦以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敲开了藏地人文的神秘之门,并在之后的创作中,一以贯之地延续了“万玛才旦式”独特的美学风格。自此,广袤神圣的地理空间不再是关于藏地电影的唯一想象,而是力求透过富有生命力的意象表征,呈现出最本真的民族精神文化意蕴。万玛才旦以内视化视角讲述藏族普通群众的日常故事,从琐碎生活中窥见生命的哲理寓言,完成了藏地文化的“祛魅化”与藏地精神的“褪旧化”表达。

关键词:万玛才旦;藏地文化;意象;镜像论

地域位置的相对偏移造就了藏地电影的独立特性,但地缘空间的典型只是藏地母语电影崛起的部分因素。尤需关注的是,以万玛才旦为代表的藏地本土导演在民族身份认同的基础上,试图摆脱商业逻辑与意识形态的规训,积极进行自我价值传递。其作品在遵循现实主义原则的基础上聚焦藏地历史文化的祛魅化表达、精神信仰的褪旧化传递。旨在创新其形式而保持内里纯粹,以崭新的电影艺术语言手法把握最本真的藏地精神守望,以此来进行影像空间的构建与文化意义阐述。这系列的尝试早有迹可循:精神文化的传达是藏地电影的内核。

一、文化浸染中对“藏地密码”的解读

文化浸染对于导演个人风格气质的养成具有关键作用:贾樟柯在小县城汾阳的市民文化中汲取营养,形成深描现实主义风格;李安游离于中西文化桎梏之中,以彼此的碰撞与融合为基点进行国际化叙事。1969年出生的万玛才旦在幼时接受了最纯正的藏地文化熏陶,后赴北京的求学经历又使他吸收了现代文化的精华,随后视野的开阔使他将目光逐渐放宽至世界。因此,民族化与大众化的求衡、传统化到现代化的转型是他作品一以贯之的思考命题。

(一)藏地身份的漂泊与皈依

从他的长片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开始打响藏地新浪潮的第一枪,随后系列作品《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都或多或少地对身份焦虑与迷茫问题进行探讨:文化裹挟下渺小的个体该何去何从。

一方面,藏地是鲜有的在现代文明侵蚀下未曾波及的净土,在物质受限环境下仍保持对宗教信仰的坚定追求,带有原始地域风情与古老传统文明色彩,是未消逝的野性魅力的彰显;另一方面,是否该顺应时代要求去接受文化理念的现代性更迭?若落后的物质世界亟待重构,那其精神的纯粹与完整性又是否会随之变化而遭到破坏?若需作出改变,谁又能界定哪些坚守是有意义的,哪些是无意义的?《静静的嘛呢石》中刻石老人逝世后未完成的镌刻,寓意着传统技艺的断代,老人一生的坚守也随之湮灭,他的坚守是否无意义?《塔洛》中塔洛以剪掉旧身份标识“小辫子”来获得新的现代文明的身份认同,却以失败告终。影片未曾言明结局,失意后的塔洛是该继续朝现代文化大步迈进,还是回归原本生活,坚守“为人民服务”的职责?《老狗》中牧羊老人宁愿亲手终结爱犬生命也不愿其落入狗贩手中,这种坚决不肯向消费主义妥协的蛮荒固执是否真的有意义?无力阻止变化,却又不知该如何接受变化,是万玛才旦一直着力书写的藏地文化现状,是影片主角面临的难题,也是万玛才旦的自我质询。

除非影片与现实生活脱轨,否则身份焦虑与文化焦虑问题都将一直存在于藏地电影中。“万玛才旦并没有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并置为非我即他的二元对立,而是以一种审慎的态度不断地进行着思辩”[1]。正如万玛才旦大多数影片给出的暧昧结局一样,主角仍旧在漂泊中寻找答案。或许,“寻找”本身即是答案。

(二)藏地空间的描摹与探究

新世纪以来,以谢飞、陆川、张扬为代表的汉族导演试图打破文化隔膜,从他者视角转换为藏族本土化视角,最大程度对藏地空间进行真实还原及背后深层文化的探寻。但某种程度而言,藏族本土导演始终是具有先天优势的。往往在物理维度之外,还有其想象的和情感的维度。这种文化意义背后的想象与情感对万玛才旦、松太加等藏族导演而言是融于血肉的,对他族导演而言却是模糊的、不确切的。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藏地电影导演,万玛才旦“通过内视视野和自我的影像拍照,自觉地承担起藏地空间的镜像表达”[2]。从地理空间的构建而言:雪山、平原、公路、庙宇、圣城等具有典型西藏特征的标志频繁出现,既是象征,也有所寓言。如圣城拉萨是藏族民众信仰的归宿与心灵的朝拜之所,往往作为关键的表意空间而存在,它是《静静的嘛呢石》中师父准备了十年之久也未曾到达的梦想之地,全片虽未曾出现,却因此而更加神秘崇伟;其次从生灵空间的塑造来讲:动物牲畜、孩童、喇嘛等富有生命力的意象为平静的叙事增添了意境。《寻找智美更登》《静静的嘛呢石》《撞死了一只羊》中都出现喇嘛形象,唐僧喇嘛作为故事中的神化形象表现出藏地信徒的虔诚信仰,而寺庙中的红衣喇嘛,则是作为现实生活中苦难与困惑的开导者角色出现,具有形而上的意义。最后,从精神空间的形成来说:宗教信仰、文化习俗遍布在藏地群众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中。《五彩神箭》中最直观的从比赛现场的炽烈便可感受到藏族射箭文化的魅力所在,扎东所继承的并不只是个人技艺,而是整个民族的文化传承。

二、意象隐喻下对“文化认同”的建构

中国电影从早期孕育伊始,便与中国传统诗性美学结合,诞生于传统文化土壤之上。因此,也自然汲取了中国美学的精华:意象。以费穆为代表的电影先辈们在如何将电影意象延伸至电影领域的实践上,做出了时代性的努力。新世纪以来,万玛才旦结合自身早期的文学创作经历,“藏族文学可能不太注重现实主义的东西 , 反而更强调或者突出象征的、寓言的东西”[3]。将“民族意象”极致的运用到电影作品中,以极富有诗意的隐喻手法为观众描摹了一幅“藏地想象”空间图景。

(一)小人物的突围与坚守:焦虑、困顿与救赎

在人物意象的传达上,其姓名便有所寓意。《塔洛》中塔洛在藏语中意为逃离,这似乎早已暗示着他的归处。在满心希冀地准备迎接现代生活时,却遭遇身心背叛。塔洛从出生就不知自己姓名、年龄,之后杨措甚至以爱之名剪掉了他唯一的身份标识“小辫子”。如今的他,回归到最原始的哲学命题:“我是谁?”他已然不再是单纯的“为人民服务”的牧羊人塔洛,却在改头换面后仍被现代生活所抛弃。自以为是对旧生活的潇洒告别,回头看不过是一场无归期的仓促逃离。

《撞死了一只羊》将两个主角取名为金巴,皆由活佛所赐,意为施舍,却在相同姓名的能指之下赋予不同的所指意义。杀手金巴与司机金巴初次见面时二人在画框内各占一半,通过梦境使二者产生精神层面关联。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不连贯的,它们对于荒唐的矛盾毫无抵抗力”。所以,他们既是前世今生的偶然相遇,也是一个人善恶双面性的显现。

司机金巴在寻找杀手的过程中其实就是在追寻自我“影子”的旅途,在某种冥冥中神秘力量的引领下,两者同构为一个主体,互相补充自己所缺失或是迷失的那部分。杀手金巴外弱内强,肩负着康巴族群复仇的传统信念,只有杀戮才是耻辱的唯一终结,但他在看见座位上的羊血时仍不免迟疑,在坚定与迟疑的双重矛盾之下注定了他无法顺利复仇的决心。而司机金巴外形粗旷威猛,实则外强内弱。他在撞死羊后以慈悲之心超度它,却又在回归现实生活之后买羊肉送与情人,他的行为也是荒诞且不自知的,他意识不到“买”也是一种杀生。主体始终处于世俗与信仰的两面世界,在物件细节描写中予以揭示。车内挂饰一面是世俗,女儿的照片象征太阳;一面是信仰,是活佛的照片。两个金巴是导演着力塑造的互斥且充满内在矛盾的人,他们就是彼此的双面镜,映射着同一个人的两面,映射彼此的心路历程。二人对生活的焦虑各有所指,却又以梦境为引不谋而合,成为彼此的救赎。

(二)典型影像的创构与思索:创伤、哀思与信仰

万玛才旦擅长以肃穆凝缓的长镜头窥探人物日常生活,致使荧幕时间最大程度上接轨于现实时间,营造出生活的稳定感。影片基本都只由百余个镜头衔接而成,是积极的纪实主义理论实践家,将镜头段落化而不以细碎的拼贴吸引注意力,所依靠的是内部自成的视听语言张力。他所追求的真实高度直逼生活本身,试图以自身创作打破群众固化的藏地想象,剥离繁饰,还原生活以本真面貌。但若仅用明示或直喻的记录方式对意象进行表征,虽也能传达一定的精神意义,却缺少了多义性的思考与辩证。

与此同时,万玛才旦又惯以超现实主义影像作为点睛之笔,赋予物像创造性的生命力。《撞死了一只羊》影片结尾,以颇具后现代意味的两个空镜头向我们阐述了别样韵味:金巴抬头看天,由一只秃鹫奋飞于天变为了飞机划过天际,意味着旧的时代即将结束,着手迎接新时代。宏观层面而言是金巴在现代话语与传统文明的交织中寻找到中庸之道,微观来讲则是司机金巴在寻找杀手金巴的旅途中与自我和解,这种找寻也是自我本真的找寻。同样,在谈及《气球》的创作初衷之时,万玛才旦也提到了意象:“看到街上飘着一个红气球,觉得那个意象特别美,特别有电影感。之后我就开始展开想象,慢慢就联想到了白色的‘气球’”[4]。影片结尾,卓玛是否突破家庭伦理束缚将胎儿打掉,我们无从得知。但天空飘荡的红气球留下了遐想的空间,以气球喻避孕套、难以启齿的性观念,终随风飘向他方。是希望的湮灭,亦或是旧生活的终结,皆有可能。

另外,即使是在空镜头的处理运用上,万玛才旦也注重意象的留白与象征,连绵于故事叙述整体进程,形成与主题的对照互文。《塔洛》所展现的藏地冷冽灰暗的自然景象,与塔洛内心对于新环境的无所适从相呼应。而看似冗长凝滞的长镜头,实则也是与遥远藏地人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迟缓无措相观照。《撞死了一只羊》以固定长镜头展示狭窄逼仄的货车局部空间,以车窗为界限划分为内部与外部两个空间。内部空间凝固滞缓,视线自然聚焦于金巴面部细节的刻画,黝黑布满沟壑的脸庞与忧郁深邃的眼神、特定的藏族服饰与挂件伴,随熟稔动作下抽剩的阵阵烟圈升起,弥漫于车厢,飘向窗外流动的外部空间,具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动感,留下余韵与深思。

三、拉康精神分析下对“藏地人文”的探赜

以雅克·拉康“镜像理论”来进行分析,是因为其中涉及了对于自我与主体、自我与他者关系更为深刻的思考。我们说镜子是婴儿自我构建的开端,“但需要注意的是,镜像是自我的开始,这并不意味着婴儿已经知道这个镜中像就是他的自我”[5]。而是不断地在“他者”目光注视下进行主体完整性的修葺,在与“他者”目光对视中对自身形象进行着重塑。

(一)镜像:自我与他者双重身份构建

万玛才旦正是以影像为媒介进行藏族传统文化与“他者”文化观念的对照书写,这与他个人纷繁经历息息相关。他从西藏游历北京、经历从迟暮闭塞的传统文化驶入现代化文化的过程,最重要的是思想焕新的变化。于是乎他有意地站在西藏族群的立场,与外来文化世俗对视,主动展现地域性的隔阂与差异,最后又自觉地有意图地去填补此种隔阂。目的在于实现藏族普通民众关于自我形象的认同构建感,但纯粹自我体认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他者”介入。

影片《塔洛》便是如此,通过“他者”认知的进行对“自我”身份进行找寻。以补办身份证为引预示着塔洛“自我”身份的破碎,以在杨措的诱导下剪掉小辫子开始为界,正式进入关于身份问题的有意味思索。塔洛从最初自我身份的坚定到逐渐动摇、丢失、再到最终的迷惘,万玛才旦不是以简单的线性因果关系讲述,而是在不断与他者的交涉过程中,逐步展露塔洛的内心世界。显然,这里的他者包括杨措,她对塔洛的身份认知过程产生了巨大影响,除此之外,现代文明社会也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塔洛最初对于自我主体性的认知即是模糊的,以至需要不断从他者的形塑中完善对自我精神世界的丰腴。未曾与杨措相遇之前,塔洛是仅存在于假象中理想型的自我:一个从未接触过现代社会的单纯牧羊人。也是拉康口中未曾照过镜子的婴儿,因为不曾有过他者的概念,因而沉浸于自我狂欢中,但这种自我认知却是不完整的。只有与镜中的自我产生联系,才能实现现实生活的超越、自我人格的升华。自我构建的过程必然是充满迷茫与未知的,因为镜中投射的自我对我而言也是一个陌生者,与其建立联系的过程也是找寻自我、认知自我的过程。因此在初次理发店面对镜中的自己时,塔洛始终不敢抬头,他是自卑的、内敛的,对自我身份持怀疑态度。第二次在理发店剪掉小辫子时,塔洛看着镜中陌生的自我闭上了眼睛,这也是他自我身份错误认知的确证。杨措与塔洛欲舍弃旧自我、拥抱新自我的决心一起消失无踪,于此,他丢失了“自我”。

(二)凝视:主体的自我观看与被观看

“想象的凝视”最典型的体现为动物的“拟态现象”,通过“效颦”“伪装”“恫吓”来达到保护自我或攻击敌人的目的。这一“假定被看的前存在”也是人的“想象的凝视”的本质所在,即在人的镜像之看中,真正发挥作用的不是我在看,而是我可能被看。是我基于想象的基础上所构建的假设性前提的被看,由此转向为用他人的目光来看自己。这意味着理想自我与自我理想的形成是在“想象的凝视”之中完成的,将他者的凝视映射到自我身上,造成虚拟性的幻觉影像。

万玛才旦个人影像风格促使我们形成这种自然的凝视。对于《撞死了一只羊》中的司机金巴而言,他始终按照活佛的指示行动,他的善良也是在活佛的“注视”下完成的阶段性“任务”。你可以理解为是他善意的本能使他去超度亡羊,但更大的层面是在于他所遵从的信仰使他不得不这么做,他相信活佛的存在并自愿听从其指令。但这不也正是他在完美的理想自我的构建下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吗?是以活佛的名义对自我人格进行修正,是自己对自己下达的指令。而杀手金巴则更具有目的性,承受着整个康巴族群的“注视”,这种自我想象的隐形视奸使他背负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由外至内的“看”对于杀手金巴而言实则是一种精神的剥离,这种精神的苦痛是他自己强加于自己的。在复仇最后他选择哭着放弃,从表面上看是因为未完成康巴藏人传统意义上的有仇必报的血性传统,实则也是他觉得违背了这种“注视下的期待”,因为这种期待背后是族群的注视。最后,司机金巴在梦里面实施了复仇,让传统有了终结,让它不再轮回[6]。

万玛才旦始终秉持初心,一生都在为藏地电影走出藏地,走向中国、走向世界而奋斗,其作品既承袭藏地文化传统又兼顾时代化思考,具有浓厚的万玛才旦美学风格特征。2023年11月,万玛才旦遗作《雪豹》在第3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获最佳影片奖,成为了他留给世界的珍贵礼物,也激励着新一代青年导演砥砺前行。

参考文献:

[1]王海洲,严文军.民族身份与文化踪迹:百年影史中的万玛才旦[J].电影新作,2023(4):60-65.

[2]巩杰.解读“藏地密码”:当下藏地电影空间文化审美共同体建构阐释[J].当代电影,2019(11):4-10.

[3]万玛才旦,杜庆春,于清.也许这才是讨论世界的方式——与万玛才旦导演谈《撞死了一只羊》[J].当代电影,2019(5):18-23,177-178.

[4]万玛才旦,索亚斌.《气球》:意象、故事与困境——万玛才旦访谈[J].电影艺术,2020(6):88-93.

[5]闫广祺.镜像视域下的藏地身份探赜——万玛才旦电影论[J].电影文学,2020(20):77-81.

[6]万玛才旦,叶航,董璐瑶.镜像与寓言:访《撞死了一只羊》导演万玛才旦[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6):56-64.

作者简介:刘星雨,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广播电视编导与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