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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玉山雅集看元末文人对桃源思想的继承与突破

2024-09-21赵爽

美与时代·下 2024年8期

摘 要:顾瑛的玉山雅集,不仅是元末战乱下文人的精神家园,也成为了明清文人追溯怀念的艺术神话。作为元末社会的时代产物,玉山雅集在“精神性”与“在地性”两方面体现出了元末文人对东晋陶渊明桃源思想的继承与突破,反映出他们的生活理想、价值追求和人格精神。

关键词:顾瑛;玉山雅集;桃源思想

元末战乱不断,各地起义频发。社会环境和生活境遇的改变使元朝文人很少能如前朝文人那般以仕途为前程追求,安坐书斋去细评前人名章典籍。但相似的时运际遇和经历的可参照性,使得玉山雅集中的文人群体有了“崇陶”“思陶”倾向。顾瑛曾言:“无官落得一身闲,置我当于丘壑间。便欲松根结茅屋,清秋采菊看南山。”[1]这体现出他所追求的避世桃源理想。他倾尽半生精力,在家乡界西选建了二十四处良宅,为元末江南文人构筑出了美景怡人、知己交欢的桃源天地。玉山佳处实现了顾瑛以私人园林承载的桃源理想,他在雅集中完成了从地性与精神性两方面对陶渊明“桃花源”思想的继承与突破。

一、玉山雅集中桃源思想的体现

(一)时代之风:元末社会“避世”思想的蔓延

避世行为与隐逸文化古已有之。孔子曾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2]这为文人提供了出世与入世两种选择。孟子发展了这一思想,指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3]。按照儒家传统的观念,儒生们无论是进还是退,都可以立身行道,践行自己身为儒生的社会责任。道家的隐逸避世与儒家不同,不从社会角度出发,而去追求个体生命的解放与精神的绝对自由,最终到达庄子所言的“逍遥游”境界。

隐逸是时代背景与个人追求在矛盾之时所共同造就的产物。元初文人的隐逸更多体现为在面对异族入侵导致社会动荡时,以隐逸来表现其不事二主的高尚节操。而元末文人的隐逸观念则发生了一些变化:蒙古统治者本身信奉以武治国,草原文明与中原文明交织碰撞下并9VngdPDEjrSx6MjDg5EY4adgg+QZ4z7Br5UAsGePWaY=未很好融合,反倒从上层滋长了腐败。元末至正年(1341-1368),各地反元政治运动此起彼伏,社会环境十分恶劣。元末文人无法生存,便纷纷参禅悟道,投身大化,寄情自然山水,以求得心态上的平衡和情绪上的舒缓,由此避世之风弥漫。他们将隐逸理解为排除一切名利俗欲的束缚,于乱世之中得到真正的解脱。元末隐士邵亨贞指出:“吁!人生孰能百年,富贵贫贱,智愚贤不肖,皆命之于天矣。营营焉求其所欲而不得,老死而后止者,人之常情也。苟能素其位而不愿乎其外,则将无往而不得其乐。凡世之荣辱美恶,皆不能间之矣,克成有焉。由是而果能进进不已也,则又游于物之外矣。”[4]495这说明了元末文人所追求的是超乎于政治之外的自然本真。这是元末隐逸思想的核心价值,他们并不关心天子在汉还是在蒙,而仅仅从自身需要出发,想从乱世之中求得解脱,从而使这种隐逸独立于政治、政权之外。这种非政治性的隐逸并不排除欲乐,而是一种具有集体性质的,自发聚集而成的集会盛事。

玉山雅集的主人顾瑛内受儒释道三家思想影响,这从倪瓒为其所画的《三教小像》中可以看出。此画上分别有顾瑛与倪瓒两人题跋,顾瑛所作的《自题像》更是成为其儒释道互融思想的最佳体现:“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遥想少年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4]553他向往道教生活,常穿道服,渴慕归隐,庄子逍遥人生的哲学观点被他吸收;同时,顾瑛又追求佛教空境超尘,故能为自己立墓作冢,尽享诗乐。隐君顾瑛的召集才使玉山宴席不断,隐士熊梦祥、倪瓒群聚于此,共享文酒之乐。

这种隐逸文化精神在玉山雅集中体现得比较充分。杨维桢《小桃源记》中指出:“名其前之轩曰:‘问潮’,中之室曰‘芝云’,东曰‘可诗斋’,西曰‘读书舍’;又后之馆曰‘文会亭’、曰‘书画坊’,合而称之则曰:‘小桃源’也。仲瑛才而倦仕,乐与贤者居,而适以闲居余。”[5]664-665

杨维桢将顾瑛雅集闲居之处称为“小桃源”。而顾瑛在此“乐与贤者居”,与许多参与雅集之人宴饮切磋、同寝同眠,指出了小桃源所具有的双重属性:既是顾瑛隐居理想的现实载体,也是他慕贤交友、为元末文人所构筑出的实地桃源。

(二)草堂之地:私人园林对桃源精神的展现

陶渊明《桃花源记并诗》中虚构出一处远离社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且人暖情浓的世外桃源之地,并称之为“桃花源”。《桃花源记》为中国古代文人开创了心灵栖息之地,桃花源成为了历代文人所追求的心灵之所。无论是太平盛世抑或是乱世纷起,桃源理想一直为文人所追求向往。金元之际文人崇陶,但生逢乱世,不像其他朝代可以有机会和条件静坐室内、仰慕桃源。元末战祸不断,隐逸之风四起,文人再次渴慕桃源的存在以求安身立命之所。社会的黑暗动荡与陶渊明生活的东晋非常相似,时局的黑暗会让文人更加追思陶渊明所描绘出的桃源圣地。顾瑛便在玉山以园林入景,修建出了一方“桃源天地”。顾瑛有言:“年逾四十,以田业悉付子婿,于旧地之西偏,垒石为小山,筑草堂于其址,在右亭馆为千所。旁值杂花木,以梧竹相映带,总名之为玉山佳处。”[5]652诗中指出玉山佳处作为私人的亭馆式园林建筑,其环境不高而清、不雄而幽,以清幽为主要特征,这与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桃花源处具有一致的归隐思想。顾瑛曾于可诗斋设宴,以杜工部“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平声字分韵,得“公”字,席间作诗,诗云:

西瀼之西东屯东,有迳疑与桃源通。

一间雪屋翠竹里,百盘风磴青云中。

避地卜居拟杜老,结茅赋诗怀已公。

留君更住十数日,要对端阳嗟转蓬。[6]138

此诗内容简单,顾瑛以自家“碧梧翠竹堂”来类比桃源,同时将所建玉山佳处称作“避地”,可见他本人的“崇杜”“尊陶”倾向。他年近四十将田地家业悉付子婿,倾半生之力主持构建玉山佳处,为的便是远离俗世烦扰,这也体现出顾瑛对桃源思想的追慕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而他的玉山佳处也确实如桃源一般,为元末文人在风雨漂泊之际搭建出一方可以宴游饮酒、酬唱往来的潇洒之地。

陈基自北方大都而来,仕途失意后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玉山。他曾有言:“吾自北方来,行数千里,亲旧疏数,固自有不同,然饮酒之乐,未有如今日者。”[5]383这指出了参与玉山雅集的文士对顾瑛玉山佳处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他第一次集会是至正十年,而此次作诗为至正十四年,此时江南时局已坏,但他仍留于玉山,宴席之余作诗饮酒,聊以自慰。而与顾瑛关系尤为密切的释良琦和于立更是常宿于玉山,甚至在此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住所,玉山众人享受并认同乱世之中顾瑛为其构建出的这方桃源天地。

(三)雅集之人:玉山文人对桃源精神的追慕

玉山雅集的文人,如顾瑛、王蒙、杨维桢等人,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心系朝廷民生,颇有用世之心。但遍阅雅集相关诗文,却发现其中的大部分作品中看不到对战争及社会现实的反映,而仅仅将战乱作为作品背景用以感怀抒情。如至正十六年赵访在《中秋雨分韵得秋字》所作:

蓬莱别馆天香浮,仙家好景惟中秋。

举杯邀月不知处,湿云满地寒蜇愁。

大地山河忽破碎,苍茫微影将焉求。

盲风怪雨岂终夕,中轩坐见寒光流。[7]

该诗虽指出了如今“山河破碎”,却不对残酷的战争作进一步描写,反而去感叹中秋美景、风雨寒光了。但正如前文所言,玉山主宾并非只知纵情声色享乐,与此相反,他们关心时事、心怀民众,具有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这其中的矛盾之处其实不难说明。

首先,众人来玉山参与雅集也是冲破了重重阻隔。家道中落生活落魄者如郑元祐、身体欠安难长途跋涉者如张雨、战事不断被阻碍者如释良琦、出仕文人阵营不便者如陈基、父母亡故守孝丁忧者如顾瑛、时局艰难另谋出路者如杨维桢,乱世之下焉有完卵,众人都处于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际。即使是玉山主人顾瑛,也因战事而多年流寓在外,三次回归落败草堂,他的心境早从之前的放荡潇洒变得凄清沉重。若非有谢节从中凯旋帮助,重回玉山之日只怕遥遥无期。

再次,众人不愿破坏在此赋诗宴游的美好。《玉山名胜外集》和《玉山遗什》中收录了众多文人怀念顾瑛和玉山雅集的相关诗歌。如陆仁在《同陈敬初移字韵怀玉山》中写道:

玉山松桂接云垂,谁拟封君比茜巵。

春草池头诗总好,桃花源上棹频移。

平原好客心俱醉,宋玉多情梦亦痴。

不接清谈才十日,日凭江阁起遐思。[5]432

世道艰难,战火连天之际生命变得短暂易逝,文人们怀念雅集之中的宴集场面和作诗活动,玉山雅集如桃花源一般,是乱世之中能给予他们心灵解放与自由的一方乐土。这也是为何至正十六年后,顾瑛都流落在外朝不保夕之际,他仍要艰难维持着玉山雅集的举办的原因。顾瑛指出:

缅思烽火隔江,近在百里,今夕之会,诚不易得,况期后无会乎?吴宫花草,娄江风月,今皆走麋鹿于瓦砾场矣,独吾草堂宛在溪上。予虽祝发,尚能与诸公觞咏其下,共忘此身于干戈之世,岂非梦游于已公之茅屋乎?[6]144

正如陶渊明在社会无比黑暗的东晋时期,勾勒出了一片不被战争侵蚀、美好纯粹的桃花源一样;在元末战争不断的江南,玉山文人们也“共忘此身于干戈之世,而梦游于草堂”,将残酷的社会现实与文酒之乐的雅集活动分开了。顾瑛的玉山佳处既能游山玩水以景抒情,又能结交名儒提高文学素养,也可往来富家之间,从而获得谋生之资、享受文人情趣,成为了玉山众人的精神家园。

二、玉山雅集对桃源精神的重构

顾瑛在玉山佳处构建出了一片属于玉山主宾所共有的桃源之地,使传统“桃花源”思想实现了从“虚拟景观到实体景观的落实”[8],且和陶所描述的桃花源存在时空距离,因此不能将他们等同为一物。从精神内涵来看,玉山雅集不仅继承了桃源之地中纯朴的人伦关系、自适的田园生活,且因为玉山雅集之中宾客成分复杂,新的文人书写角度的介入打破了之前的世俗化书写视角。这使玉山雅集中的桃源精神增加了开放性与多民族性的展现,对“桃花源”的内涵进行了重构扩张。

(一)人伦内涵的扩张

在陶渊明所描述的桃花源中,村民纯朴善良,对待外来的陌生人毫无防备之意,还“设酒杀鸡作食”招待这远来之客。村民非常热心,不仅“咸来问讯”打听这外来之友,而且全村人热情招待,“余人各付延至其家,皆出酒食”,由此可见其对待陌生人的情感态度非常朴素真诚。村中之人,则“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源之中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邻友关系都和睦非常。玉山雅集之中也是如此。玉山雅集最特殊也最为人乐道的地方,是它集会目的的纯真。无论是主人顾瑛亦或是众宾客,他们的参与集会目的都十分纯粹:追求文人之间的性情投合,以怡情适性为主要目的来进行艺术活动。顾瑛虽出身官宦世家,但他本人却无心仕途,只有非常短暂的从官经历。吴克恭在《玉山名胜集》中为其作序,“撝谦自牧,无矜色,无怠容,日以宾客从事,而惟诗是求”[6]2,指出了顾瑛倾半生之力召集组织规模如此之大的文人雅集,只是为了实现他对于文人理想生活化、艺术化的追求。他将玉山雅集作为终身事业,不惜破费陈设筵席,招纳文士集会唱和,甚至在战乱之中仍倾尽所有来组织雅集活动,主要是仰慕杜甫浣花草堂、魏晋时期兰亭雅集文人和陶渊明桃花源处的风致风雅,效仿谢灵运、王子猷、白居易等人的超逸风度。他真诚地欢迎诗友前来此处,心无挂碍地开怀畅饮、切磋诗艺、谈玄参禅,并互通心曲。他希望凡来此地之人皆能逍遥快乐,不必烦忧生计前程,而醉心于艺术交往与创作的本真快乐之中。顾瑛对待宾客拳拳真心,交往方式纯真而不媚俗。他不以名利身份看人,往来宾客之中,富商官宦不在少数,他却毫无攀附之意、功利之心;工匠白衣也都以礼相待。在玉山佳处,众人不分释道,勿论富贫,都从艺术交往的纯真动机出发。

其次,玉山雅集参与者参与雅集的目的也十分纯粹。江南远离北方权利中心大都,玉山所在的昆山又主要以海上贸易等商业活动为主,虽经济发达,却相对纯粹简单,无太多政治约束性,文人之间的活动也较为自由。在雅集前期,参与雅集的江南文人多为布衣,本身没有政治身份。即使在张士诚入主江南之后,部分文人为求前程而入其麾下,但他们在雅集之中很少谈论政事,多是从自身出发参与的纯真艺术交流活动。玉山众人在雅集活动中基本上游离于元末政治之外,是较为纯粹的文艺交往活动。这些活动在展现玉山雅集中纯粹和睦人伦关系的同时,体现出元末江南地区中下层知识分子的休闲生活与志趣追求。

另外,顾瑛对朋友非常体贴大方:为释良琦、于立等常参与雅集之友修建专门住所;为杨维桢、郑元祐等经济困难之友慷慨解囊、倾力相助。而这种友谊是相互的,杨维桢应顾瑛之邀前来玉山,后为玉山雅集吸引来四方才俊;释良琦在顾瑛避难合溪之时也举身动迁,住在距离顾瑛不远的兴圣寺以便二人往来唱和;于立更是几乎都在顾瑛身边,成为了陪伴顾瑛最久的挚友。承平之际,顾瑛的玉山佳处接待了各类宾客,上至官员贵族下至工匠走贩,无论是应邀赴约亦或是不期而至,顾瑛都一并欢迎;战乱之际,谢节成为顾瑛的政治倚靠,帮助顾瑛重回草堂,支撑玉山雅集能在战乱四起之时得以继续开展。草堂的朋友之爱如此纯粹,使得凡进入玉山雅集者皆宾至如归。

草堂之中的父子人伦、兄弟之亲也诚挚动人。郑元祐于《芝云堂》有言:“顾方读书续学,临帖赋诗,堂序几案间,列三代彝鼎,六朝唐宋人书画,觞酒为寿以养父母。”[6]96地道出顾瑛修建芝云堂的目的是希望父母长寿无忧。此外,北山兰若和招鹤亭也是顾瑛为诵佛经报母恩而建,足见顾瑛对待父母感情至深。玉山之中还有非常动人的兄弟之亲、君臣之义。陈聚与陈基为兄弟,二人都曾参与玉山雅集的活动,在宴会之中共享文酒之乐、共寻文人道义;二人都曾出仕于张士诚,彼此间互相扶持,可见手足情深。顾瑛本不入仕,却能在战乱之际应董抟霄之邀投身时事。陈基、谢节等人也遵循大义,辅佐张士诚尽心尽力,也在其欲称帝之时良言劝告,可算名臣。且玉山众人虽多行宴酒之乐,却关心政事、心系民众。至正十四年十二月,顾瑛设宴可诗斋。席上秦约诗云:“今四郊名量,膺厚禄者则当奋身报效。吾辈无与于世,得从文酒之乐,岂非幸哉。”[6]213指出参加雅集者身份上的不同之处,并将出仕者和未出仕的身份分割。出仕者自然要报效朝廷,而未出仕者则可以享文酒之乐,聊以自适性情。玉山草堂不仅继承了桃花源中的朴素人伦关系,且在兄弟之亲与君臣之义间进行了人伦内涵的补充扩张。

(二)书写角度的变化

中国文人自古就有园林雅集的嗜好,从西园雅集到玉山雅集,风雅清幽的园林成为展现文人心灵与精神的绝佳载体。“田园是与人物质生产具有密切联系的,而园林与人之精神产生更多联系。”[9]122玉山佳处是顾瑛专为举办雅集活动而建,作为元末江南私人园林的代表,它风景宜人,庭幽景深。然而,这却不是玉山众人被吸引至此的主要原因。赵孟頫之子赵麟曾在《玉山草堂赋》中指出:“草堂之盛,固擅乎玉山之清,而玉山之名,又系乎草堂之瑛也。”[6]32由此可知玉山雅集灵魂不在玉山,而在顾瑛。在顾瑛的主持领导之下,玉山雅集才成为了“物化”之后的文人的内心家园。牛贵琥先生指出:“从雅集人士对‘玉山’由自然的山逐渐统一认可于‘玉山佳处’这一现象,可以看出元末文士将山林向庭园化、象征化的转移。”[9]122玉山文人不事农耕却醉心于艺术创作,这是对陶渊明“桃花源”田园视角的打破,从而将玉山桃源转向了与文人生命哲学更为契合的园林视角。

陶渊明塑造出的“桃花源”为乱世之中安居田园的世外之地,充满平民色彩。等到唐时,信奉皇族为李姓,道教哲学兴起、神仙思想蔓延,王勃《述怀拟古诗》有云:“下策图富贵,上策怀神仙。”[10]诗句指出了时下文人对自由逍遥中无为境界的倾慕,王维《桃源行》有言: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11]

此诗更是直接点出桃花源乃难寻仙境,完美地熔铸了桃花源中的仙境、梦境与诗境,桃源意向出现了世俗化与仙境化的艺术新变。玉山文人也承袭了桃源仙境化这一特点。朱熙有言:“玉山主人清且妍,標格噭噭人中仙。”[6]27柯九思亦称:

神人夜斧开清玉,一片西飞界溪曲。

中有桃源小洞天,云锦生香护华屋。

主人意度真神仙,日日醉倒春风前。[6]62

柯直接将玉山佳处比作青玉桃源,将玉山主人顾瑛称为“真神仙”。于立也曾作《绿波亭》一诗来赞叹顾瑛及玉山佳处:

我爱玉山人,结屋玉山里。

幼兆按飞桥,逶迤带流水。

东风人庭树,好鸟声嘤嘤。

夜来过新雨,池塘春草生。

客来坐闲亭,偷然媚幽独。

俯槛见青天,荡漾波光绿。

悠悠群鱼泳,渺渺孤鸥飞。

鱼鸟亦有适,物我尽忘机。

何人欸乃歌,径度前溪去。

恐是武陵人,来向桃源住。[6]43

玉山众人用仙境般的环境代指玉山草堂,用谪仙身份称呼顾瑛,乃是“以景写人”。遭逢乱世朝不保夕,玉山文人早已不寻求可能并不存在的“桃源仙境”,而是赞叹主人顾瑛的出尘气质与超逸人格。他们“一方面进一步淡化与《桃花源记》的直接关系,另一方面也抛弃了原来仙境传说的母型,加强了‘人世化’的理解,甚至开始展现‘实地化’的现象”[12],以现实背景出发描述桃源仙境,更关注玉山雅集中的“人”本身。玉山文人借助于玉山佳处这一真实存在的园林之境,展现出元末文人群体对传统桃源仙境化视角的超越,实现了玉山雅集对桃花源意象从仙境到人境的转译。

(三)用世之心的彰显

顾瑛曾作《玉山璞稿》收录个人诗歌创作,两卷共有212首诗,其中反映社会现实和时事的就有110首,足见他心系朝廷,关怀民众。在这当中,既有对元末社会黑暗的揭露,也有对元廷官府腐败的控诉和对下层民众的担忧。

如《乙未五月口号》一诗:

雨中卖鱼无买冰,沿村打鼓傍鲜称。

二斤十贯交新钞,只直仓黄米四升。[13]43

顾瑛也曾作诗道出他对吴下生活的关心:

带号新军识未真,栏街作队动生嗔。

官支烂钞难行使,强买盐粮更打人。

红绿油牌去复来,长身碧眼更刌腮。

口传催办军需事,一日能无一百回。[13]4

元廷腐败,发行烂钞鱼肉百姓,百姓还要被强买盐粮,动辄打骂;辛勤劳作所换报酬不过黄米四升,难以维持生计。顾瑛对吴中下层社会描写十分生动,从他的诗句中可以感知到他身为知识分子所具有的社会责任感。顾瑛生于官宦之家,但少时并未入仕。年近四十他将家宅基业悉数交予子孙,开始经营玉山雅集。他生性侠义,爱慕风流,但在至正十四年至十五年间,天下事局已乱,江南战祸四起,顾瑛临危受命,应董抟霄之邀入仕。第二年他又“督守西关,继委审民饥”。战乱之际,顾瑛选择暂且放下玉山佳处,投身于时事之中。这并非是对权力和仕途的追求,张士诚入主江南后,曾多次邀顾瑛入其麾下,但顾瑛却避而不应,后期祝发为僧,表明心志。他的短暂入仕来自于知识分子心中对于社会和民众的责任感,这正是他用世之心的彰显。

顾瑛身上表现出的关心现实、心系朝廷的理念,同样也贯穿和体现在玉山雅集之中。玉山雅集中常有作诗活动,而在雅集之诗中,暗含了雅集众人对时局的隐忧之心。至正十一年十月,顾瑛宴请于立、袁华等共八人。释宝月席中作诗:“惊风起山河,断鸿行路难。嘉会岂云易,长歌为辛酸。”[6]77-78此时战火尚未绵延至江南,顾瑛等人在玉山佳处的生活还比较自在。但他们却并未沉溺于宴集饮酒的寻欢作乐之中,而是忧叹时局崩坏之下前路何为。宝月乃玉山鬙客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信条的文士了。至正十六年十月,顾瑛邀袁华、赵元、马晋、范基、钱敏前来,聚于可诗斋。此时顾瑛家遭变故,于战乱中损失不少钱财,众人便“或携肴,或挈果,共成真率之会”[6]32。大家在战乱之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易逝无常,故此次集会没有歌舞音乐,也无分韵赋诗,赋诗者随意创作,只有和韵和连句产出。时局艰难,众人虽说“莫将时事说江南”,以免感怀伤情,但此次集会得诗十二首无不在谈论战乱话题。

如范基诗云:

草堂旧岁逢君日,正说王师欲渡江。

守境无人能借寇,移家容我亦为庞。

阕中积粟愁输輓,海畔飞书愿乞降。

世事如棋忧不得,拥书清夜对寒缸。[6]47-48

战争使他们消耗掉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山河凌乱,他们饱受战乱之苦、四处而逃,但嗟叹之余,报国之心仍在。只是苦于政治难营,报国无门。“玉山雅集参与者这种忧国忧民的自觉行动,来自于中国文士以忠孝为核心的传统观念。”[14]对于玉山众人而言,将忠君孝亲和雅集的内容自然地结合起来,从而赋予雅集诗文创作以严肃正确的理念,这成为指导文人行动的核心。

由此可见,玉山众人在构建出的“桃源之地”聚饮豪谈,隐逸为表,儒心仍坚,体现出元末文人将报效朝廷、利世济民这种传统儒学观念作为人生价值追求。

三、结语

玉山众人所建构出的桃花源,与传统桃花源思想和而不同。玉山佳处不拘于血缘、地缘关系,不区分四等人及政治立场,赋诗皆友、来者皆客,是元末纯粹艺术活动的最佳展现。在“避世”之风弥漫的时代背景下,玉山众人在战乱四起的元末无法实现其“入世之心”,二者之间的矛盾促成了玉山雅集的连绵不绝。雅集中纯朴人伦关系的继承与文人书写角度的介入完成了对桃源思想的继承与突破。玉山佳处既是实地之景,成为文人交流、生活、创作、演绎、宴饮等多重功能的发生地,具有强烈的公共空间特征;又是精神家园,在动荡的元末社会,成为他们静处思考、寻求庇佑的心灵之源。玉山雅集体现了元末社会江南文人集体所追求的在繁杂乱世中求得身心自由独立的美好愿景。在三十余年的雅集活动之中,他们加强了群体身份认同,形成元末文人所独有的“自由适意、率性本真”的文人精神,展现了人欲的本真与张扬,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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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爽,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艺术学理论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