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2024-09-19朱以撒
有几个晚上,从这个城市驾车前往另一个城市。夜色深浓起来,整个空间感觉全然不似白日了。这个时段没什么车,路就显得特别宽阔,让人的心绪放松下来。路两边的林壑由于昏暗而变得氤氲一片,如水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开。
暗夜使人的视觉无从施展,岭上的草木短长疏密各有不同,现在看来却是一样的迷蒙。视力被阻挡在物象之外,无从深入——除非深夜过去,晨曦到来。
我是比较重视细节的人,最好能看清一枚松针的坚挺锐利,而不是一扫而过。电灯的发明,使夜间的视觉如在白昼。我的书房刚装上灯时,觉得光线弱了,有些小字看得吃力,便又加了一组。这样,在书房里看一些竖版的前人文字,便舒服多了。有人说我书房的灯太亮了,超过了科学护眼的一些指标,最好调整一下。是否科学,以数字来判断固然无懈可击,但一个人俗常生活里的喜好也是重要的。
晚间出门常常伴随一些情调,这不可否认。很多人了解王徽之的名士风采,是从他夜间访戴开始的。一个人在夜里醒来,想起老朋友,不顾及正下着大雪,乘船前往,船在风雪中行了一夜方至。一个人在夜里不待在家中,而执意往外走,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有的是关乎物质,有的则是情调使然。王徽之的夜行是从情调上出发的,情调往往不可理喻,却可流传。无事而有闲的人会利用夜晚这个时段,做一些非常规之事,让内心之兴,有一个去处。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写信最勤,未了落款最喜欢煞有介事地写上“书于灯下”。那时我对草书的法则已经知道不少,“灯下”两个字用草书来表达,可以化为许多个点,犹如星辰散落,一封信就活起来了。我想象对方读我的信时,想到我所处山乡的夜景,孤灯如豆,寒蛩悲吟,读懂我在灯下的愁苦思绪。选择在夜里写信,一是那时时间充足,可以写得很长,其中难免有卖弄文采的脾性溢出,短话长说,多了许多闲笔。再一个就是夜晚助长了情调的延伸。那时物资匮乏,情调反而增长了,日子寡淡也能饶有兴致地把一封信写得神采飞扬,写信成了夜间自我陶醉的一种方式。很多年后,我还是会在晚间写信,却再也不在末了标明“书于灯下”。情调是游移不居的,既然走远就不必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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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要学《兰亭序》,问我学谁的好,我说学虞世南或褚遂良的即可。虞、褚二人笔下的《兰亭序》都有一些朦胧的夜色感,似有一层纱笼罩在墨迹上,使人雾里看花一般,拙朴敛约的情调就弥漫开来。有些前人的墨迹也如在夜中行,《平复帖》《李柏文书》《王念卖驼券》都如此,后人学习,外表学个大概仿佛,里边混沌一团的韵味能钩沉出来便好。不少古人也是如此,字不算精美,只是有韵味,这就行了。韵味就是夜色里的感觉,看不清,说不清,靠品咂,似断若连,不绝如缕。有不少作品让人把玩不已,但没有多少人关注它是白日还是晚间所作。我猜度姜白石是常在夜间下笔的,他会写道:“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晚间,笔下似乎更为散淡,不似白日那般收紧。
夜间的持守者往往让人赞赏。像头悬梁、锥刺股这种故事,居然作为正面例子传了下来,至于凿壁偷光、囊萤借光,当然也不值得仿效,却也让人津津乐道,只能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一个人如何心怀渴望,从而在夜间苦学。古人的志怪小说喜欢把文弱书生放在夜里,让他获得奇遇,然后铺陈细节,常常写到鸡叫时分就戛然而止。作者把白日都放过,专挑夜间来写,将许多神秘诡谲连缀起来,笔下大胆了许多,任意而为,荒唐玄乎亦无不可。夜间,书写的可能性无限,不可羁绊。蒲松龄就是写夜的好手,他说:“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于是,白日里不曾出现的灵异,都会在夜间纷至沓来,纳于笔下。西美尔曾经说,既然是生命,就需要有一种形式;既然是生命,就需要比形式更多的东西。我对这有点哲学意味的话语的理解是,我们除了那些实在可抚、可遵循的规矩,还需要恍惚迷离的情思、幻象、梦寐参与我们的生命与生活——而这一部分更多地来自夜晚。
每一个夜晚都如期而至,为我们享用。夜晚和夜晚是不同的,缘于人对待夜晚的不同态度。很多年前,我想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于是常常穿过整个夜,苦读无休,恨不能长夜无边。这也使夜晚的空气紧张不已,如箭在弦,随时等待发出。现在,我则常常在夜间遣兴于文字,信手翻翻一些前人的碑帖,写三两行字,或者像前面说的,有气无力地研磨一盅墨汁。显然,如今夜间的我是闲适之至的,更是远离了熬夜。
每一个穿过白日进入如水夜色的普通个体,日间的生活总是丰富而斑斓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夜间的朦胧恍惚,它储存着个人生活的许多秘密,且更见出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