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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生活,虚假自己

2024-09-16杨仕芳

读者 2024年18期

师范毕业后,我来到一个小山村教书。那年,我年满二十岁。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到城里念了几年书,又重新回到农村生活。我渐渐地发现,以前生活过的农村跟现在我所看到的农村不一样。生活了十几年的农村,突然间变得陌生,让我感到吃惊。我不知道是自己变化了,还是农村变化了,抑或两者都变化了。其实,农村还是那个农村,山高水远,封闭落后,而我到城里转了一圈之后,对那些熟悉的东西产生了错觉。也许这种错觉并没错。

我在那时遇到一个改变我生活轨迹的人。她是从广东回来的,挺好看的一个姑娘,却精神失常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精神失常。村里没人告诉我,我也没有刻意去问,既然人家不说,想必有难言之隐。我不喜欢冒犯他人。直到后来,我走上了写作之路,才发现原来“冒犯”早就埋在心底,而且还像顽强的杂草那样,怎么也拔不掉。要是哪天把“冒犯”从心底拔掉,我想我也不会再写作了吧。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姑娘,是在一天放学之后。那天,孩子们都回家了,老师们也回去了,学校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宿舍走廊上,看着即将西下的太阳,忽然发现阳光里出现一个姑娘。她有些胆怯,偶尔东张西望,接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径直走上宿舍楼,来到我身旁,就像相识多年的朋友,跟我并排倚靠在走廊上,一起看着眼前的阳光。此时,阳光明晃晃的,特别安静,也特别干净。阳光里有几只鸡在觅食,它们偶尔抬头看向宿舍楼,看到一对相互不说话的男女,觉得没什么意思,又埋头觅食去了。我用余光打量她,她的穿戴跟村里人不同,打扮得像城里来的姑娘,我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人,也猜不透她为什么不说话。她和我有仇吗?我心底涌起莫名的恐慌,强装镇定地说:“我要做饭了。”在乡下,主家做饭而不留客的话,那是在委婉地逐客。我到厨房里忙活半天,终于把饭做好了,却发现她竟然还倚靠在走廊上,呆呆地看着阳光,或者看着阳光里的什么。我只好客气地说:“在这吃饭吧?”她也不客气,转身就坐到饭桌旁,拿起碗就往嘴里扒饭,像饿了大半个月似的。还没等她吃完饭,一个中年妇女冲进来,一把将她拉走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姑娘精神失常,才明白她为何如此反常。从那天起,她天天来学校找我,逢人就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要嫁给我,因为我给她煮了一碗饭。这成了村里的笑话。我害怕见到她,孩子们也怕她,只要看到她来到学校,我就丢下学生躲起来。这自然就影响到学校的秩序,孩子们不乐意了,家长们也不乐意了,就让她的家人照管好她。她的家人到底是怎样管她的,我并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后来,我以她对我造成困扰为由申请调到了别的学校,新学校各方面的条件都比那个小山村学校的好。与其说我害怕那个姑娘,不如说我利用那个姑娘,终于达到了离开小山村的目的。

几年后,我调到镇上的中学当老师。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孩,十三四岁模样,被派出所的民警铐在操场旁的电线杆上。他是个失学儿童,家住学校对面的村子,几乎每天都会来学校里玩。他来学校不只是玩,更多的是为了偷东西。他偷了东西还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出去。每回保安都会搜他的身,但在他身上搜不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走进学校时是光着膀子的,趁人不注意就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所以当他离开学校时,保安只是检查口袋里有没有东西,却不知赃物就是他身上的衣服。直到有一天他被抓,人赃俱获,人们才识破他的把戏。

当时许多孩子围着他,嘲笑他,鄙视他,甚至对他吐口水。他稍稍垂着脑袋,脸上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本应该坐在教室里,和同龄人一样认真听讲,即便不认真听讲,至少他也是一名学生。现在,他不仅没有读书,反而被铐在电线杆上。这是不对的,但又能怎么办呢?我感到很无力。这些东西很沉重,压在心底让我快喘不过气来。我只想告诉别人,不吐不快。但是,又该告诉谁呢?而且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

正是这些积压在心底的话,促使我坐到书桌前,脑海里最先跳出来的,就是那个精神失常的姑娘和那个小孩。我以那个姑娘的扰乱为由调离了小山村,而当看到那个小孩被铐的景象时,心里又涌起悲愤与怜悯。我在想,要是我真的有能力的话,会不会向那个小孩伸出援手呢?我不敢确定。正如我有能力留在小山村,却因为那里条件太差而选择离开一样,我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良善。无疑,这是自相矛盾的,如果说我对那个小孩有怜悯之心,那么我之前就应该坚守在小山村里。或许,我离开小山村后,因环境变化引起心绪变化,的确想帮那个小孩,但归根结底只是在帮助自己——完成或满足内心的某种情绪与欲望。我渐渐地发现,在自己身上存在着诸多虚假,这种虚假的伪装性太强,很多时候自己都意识不到。我也渐渐地发现,这个真实的世界,有些时候是靠虚假来维系的。这是真实的,也是深刻的,更是荒诞的。

我为此而写的一部小说在十年前已完成初稿,我却怎么也不满意,总觉得没能达到内心想要抵达的那个点。我也不知道那个点在哪里。直到一天夜里,我因失眠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它冷清、孤独,却也温柔如水。事实上,月亮始终是那个月亮,它没变,变的只是我的心。我也渐而明白,无论看到哪种月亮,都是心绪不同所致。

我不知道身上存在多少个自己,也不知道拖在身后的影子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当我想明白这些时,这个让我纠结了十年的故事,才有了它应该抵达的目的地。原来这个故事一直在等我明白,我把它写下来,只是在写给自己,写给隐藏在众多虚假的自己里的那个真正的自己,或者也是写给真正的你,但终究还是写给我自己。

(可 言摘自《红豆》2024年第5期,本刊节选,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