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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串这么一撸

2024-09-11周海亮

当代小说 2024年8期

炭火燃起来的时候,小原妖精般从烧烤摊边扭过。

城市里最清闲的晚饭时间,小原却要奔赴她的工作。花肉的目光在小原的蜜桃屁股上捏两下,春丽就给了他一巴掌。往哪儿看呢?她冷着脸说。花肉“嘿嘿”笑,火筷子轻轻拨动炭火,炭火烧得更旺。儿子吉吉举着塑料步枪向花肉瞄准,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女儿祥祥从小原身边跑过,停下来,深吸着鼻子,说,好香。春丽白她一眼,小声说,不准闻!祥祥摊开两手,说,本来就好香嘛。

花肉去屋里取调料盒,出来,见老许站在烤炉前,腆着大肚子,腰却挺得笔直,整个人站成一个标准的字母D。他提着两瓶杂牌啤酒,白衬衣规规矩矩地掖进肥大的西裤里,所剩无几的头发被牛舔过般顺亮。老许每天晚饭后都去找老陈聊会儿天,然后才过来。花肉问他,今天咋这么早?老许寻个最高的马扎坐下,说,老陈儿媳妇快到预产期了,他得在家守着。花肉给他盛一碟毛豆和一碟腌黄瓜。他问花肉,肉新鲜吗?花肉说,下午才买的。老许说,我得看看。他随花肉进屋,掀开冰柜仔细检查穿好的肉串,说,肉不错啊!给我烤两片馒头。祥祥边笑边冲上楼梯,老许的眉毛就皱起来,说,你得让她慢一点儿,要是滚下来,脑袋就开瓢了。

春丽往屋外搬桌子,蔡兰兰拎着一个很小的生日蛋糕从摊边走过。她问春丽要不要帮忙。春丽说,不用不用……小康过生日?蔡兰兰说,是啊。老许说,过生日不带出来玩?蔡兰兰说,他在家学编程,网上的直播课,不能耽误。老许说,学编程挺好嘛,我小时候就爱编筐编篓,对关注力很有帮助,所以我才能够成就一番令人羡慕的事业。然后他板起脸说,不过不能把十三周岁以下的孩子独自留在家里,容易出危险,对孩子的心理也有影响,容易让他们产生不安全感。蔡兰兰走出很远,老许还独自念叨说,如果走不开,可以让蛋糕店送上门,人生中的有些错误,一次也不能犯。

老许一边说一边用纸巾将铁扦前端擦干净,然后把馒头掰下来吃。花肉说,你又不从前面撸,擦它干吗?老许说,仪式感你懂不懂?就像开会,就算没一个人认真听,该好好讲还是得好好讲。蒜!花肉说,今天忙,没来得及去买。老许说,吃肉不吃蒜,味道减一半。花肉说,你也没吃肉啊!老许不理他,给老伴打电话,让她速送几头大蒜过来。花肉说,没这么夸张吧,一顿不吃也不行?老许说,一口也不行。再说你这烧烤摊上不能没有蒜,先借你几头,回头记得还我。

花肉把灯调亮,作家懒洋洋地晃过来。作家穿着一件宽大的套头衫,夹趾拖鞋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作家把桌子搬到不远处的阴影里,自己从冰箱里抽出两瓶啤酒,自斟自饮。

老许的老伴过来送蒜,嘴里嘟囔不停。她说老许退休前就好支使这个支使那个,退休了没人理,就变着法子支使她。老许剥着蒜说,你买个蒜都买不好,皮这么难剥。老伴说,嫌难剥别吃!她转身离开,边走边说,天天这事儿那事儿的,别人都欠你的?

花肉和春丽一起笑。吉吉也笑。春丽说,你好好写作业!此时吉吉和祥祥已经坐在一张小课桌前铺开作业本。开学吉吉就要上三年级了,春丽为他报了暑假英语班,白天他学了“Good morning”,春丽给他辅导,说要是记不住的话,就记成“狗咬猫呢”。老许说,净瞎整!你这么教的话,就把孩子教废了。然后他告诉吉吉,正确的读音应该是“鼓捣猫腚”。祥祥刚上幼儿园中班,春丽已经开始教她练控笔了。祥祥写不好,横平竖直写成爬行的蚯蚓,春丽有些急。横你也写不平吗?她的声音突然变高,吃起来一个顶俩!老许急忙严厉制止春丽,说,孩子需要多鼓励。横写不平怕什么?我们那些老干部书法家,横都写不平。

花肉将毛豆和腌黄瓜端给作家时,作家正抱着扎啤杯发呆。花肉没打扰他,给他烤“天梯”和大腰子。这是作家的固定搭配,无须多言。至于酒,白酒是三分之一扎啤杯,啤酒则看心情,有时两瓶,大多是四五瓶,偶尔七八瓶,还有一次三十八瓶。那次作家卖掉了一个剧本,作家说那个剧本他反反复复弄了五年。五年啊!作家说,制片还是熬不住了。花肉问,熬不住了是啥意思?作家说,就是不用再修改了。花肉说,钱呢?作家说,钱三年前就给了啊!花肉说,那你这么兴奋干吗?作家说不用再修改了啊!花肉撇撇嘴,说,我还以为你刚赚到一笔大钱。

花肉烤着腰子,老许凑过来说,他怎么喜欢这个?多臊气。花肉往腰子上撒辣椒面,老许呛得连声咳嗽。再说这玩意儿有害健康,老许说,我得跟他说说。花肉说,他可不喜欢别人打扰。老许说,我是别人吗?我是他老邻居!老许攥着半头大蒜坐到作家对面,作家抬头看他,他说,兄弟,造尿的东西能吃吗?作家不理他,一口咬得大腰子滋开血花。老许说,看到那条筋了吗?那是输尿管。作家说,您老吃大肠吗?大肠是包屎的。老许说,那能一样吗?大肠是空心的,属于六腑之一;腰子是实心的,属于五脏之一。空心的内脏都叫腑,像胆胃小肠大肠膀胱啥的;实心的内脏都叫脏,心肝肺脾肾。腑没什么毒,脏就不一样……作家说,那倒是,最毒妇人心嘛。老许说,我指的可不是这个。作家说,我想安静点,您老最好别打扰我。老许耸耸肩,说,我没想打扰你,我就是劝你少吃这玩意儿。

烧烤摊开始陆续上人:胡广告和儿子,赵胖子和他同学,王涛一家子,老孙和田喜……花肉和春丽忙碌起来。摊子摆在老街上,来的多是附近邻居,大家彼此认识,气氛亲切友好。桌子不够用,吉吉祥祥就腾出他们的小课桌,趴到旁边的三轮车上写。老许见自己两片馒头耗一个晚上也不像话,喊花肉过来结账。花肉说,快算了吧,两块钱结什么账?老许说两块钱也得结账啊,你这是小本生意。一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就是不掏钱。作家隔着两桌客人,大声说,老许你扫码就行。老许乖乖扫了码,不像花了两块钱,倒像丢了两块钱。

街道对面,小孙和他爱人正在收水果摊。花肉喊他过来喝一杯,小孙说,可不敢。他们得赶紧回家,做饭,吃饭,洗漱,小孙的爱人做做家务,小孙抓紧睡一会儿,然后,他就该起床去市郊果蔬市场上水果了。小孙去果蔬市场多是凌晨两点多钟,那时候,花肉的烧烤摊一般还没有打烊。现在是暑假,小孙两口子不必辅导正上小学的闺女写作业,等开了学,他们会更忙。大多时候他闺女就在水果摊上吃饭、写作业、阅读、玩耍,数九寒天,也是如此。现在小孙最盼望的是闺女快点上初中。上了初中,就长大了,就能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花肉又给作家盛了一碟毛豆,作家开始喝第二瓶啤酒。花肉说,还没来灵感?作家说,不是没来灵感,是没来状态。写小说跟喝酒一样,需要的是状态……对了老许的啤酒是他自己带过来的?花肉说,是啊,他说我这儿的啤酒喝不惯,剌嗓子。其实就是想省钱。这时田喜喊花肉过去喝两杯,花肉说,我哪能喝?得干活,一会儿还得去拉海水。田喜就给花肉使眼色,说,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田喜与老孙已经喝了一阵子,田喜啥事没有,老孙连耳根都红了。两人同住一个单元,老孙住二楼,田喜住七楼,老孙喜欢养狗,田喜喜欢养花,之前的邻里关系也算融洽。后来有一天,老孙带他的京巴出来遛弯,一时没注意,京巴挣脱绳子,把田喜的宝贝孙女给吓哭了。田喜护孙女心切,踹京巴一脚,京巴哼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口吐白沫而死。老孙找田喜理论,说田喜踹死他的狗,就是要了他半条命。田喜说,你遛狗不牵绳还有理了?这是没咬到苗苗,要是咬到她,我保证把你从窗口扔出去。两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这件事发生在八年以前,这八年里田喜与老孙几乎天天碰面,却都是各自把头一扭,形同陌路。形同陌路是好事,田喜的年纪越来越大,脾气收敛了很多,换年轻时,也许真能把老孙的脑袋揪下来。本以为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不料春天的时候,老孙的儿子买了辆充电车,需要在单元楼外墙上装充电桩,物业说得整栋楼的业主都签字才行,就算有一户不同意,充电桩也不能装。老孙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田喜,本以为田喜肯定会刁难他,岂料他很爽快地签了字。老孙回到家,想此事必有蹊跷。果然几天以后,田喜拿着一张协议书找到他,说近来邻居们在商量给小区加装电梯,希望老孙能够同意。小区是二十多年的老旧小区,七层,没有电梯,当初搬来的那拨人慢慢老了,加装电梯这件事就变得很有必要。这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田喜说老孙住二楼,就不用出钱了。尽管是二楼,但有时提个重物拖个买菜车什么的上楼,还是感觉有些累,装了电梯还不用掏钱,算捡了便宜,老孙便痛快地签了字。晚上儿子回来,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加装的电梯不但会影响老孙家的采光,还会有噪音,更重要的是,对以后的房价也会产生影响。儿子说如果没有电梯,二三楼起码比六七楼每平能多卖一千块钱,八十多平就是八万多块,电梯装上了,所有楼层的价格就全都一样了,所以加装电梯等于让房子贬值。老孙说,没这么复杂吧?儿子说,这种事多了去了,不但咱这里多,全国都是这样,以后拆迁的少了,都是老旧小区改造……去年万家疃小区老旧楼房加装电梯,现在所有楼层就都一个价。老孙说,那怎么办?我都签字了。儿子说,撤回来。儿子说得当然有道理,但签完字再撤回来,老孙认为不妥。再说儿子安装充电桩的事邻居们都很通融,轮到他了却要使绊子,他觉得这会坏他一世名声。问题是不撤回来,如果真像儿子说的那样,八万多块钱就没了。下午老孙遇到田喜,田喜说晚上请他撸串,老孙就知道田喜肯定是为这事。果然,田喜说他也是刚知道加装电梯会给二楼造成一些损失,于是他跟邻居们商量,补偿老孙三万块钱。

都是自掏腰包。田喜补充道。

老孙说,我儿子说最少得亏八万。

田喜说,八万那得是新楼。咱这破小区,二十多年了都。

老孙说,房子这玩意儿,新旧都得按面积算。我家又用不着电梯,这事我得再考虑一下。

花肉提过来六瓶啤酒,说送给他们的。他将三个酒杯倒满,说,干了。老孙和田喜听话地干了,他却一滴没动。他说他一会儿还得去拉海水,不能喝酒。老孙说,不能喝酒你说干了?花肉说,看你俩干,我心里就挺得劲。又说,你打算卖房?老孙说,那我去哪儿住?花肉说,就是嘛!你住的房子又不可能卖,一千一平跟十万一平不是一回事吗?田喜说,就是就是。花肉对田喜说,要我是老孙,也觉得三万块太少了。田喜说,减掉一二楼,还剩不到十户,都是贫下中农,凑点钱哪那么容易?花肉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界上没有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两顿。这事别着急,咱慢慢商量。这时迪拜王子喊他过去,花肉冲田喜说,你俩好好聊,这顿算我请了。他站起来,冲迪拜王子说声“哈喽”,似乎大驾光临的,真的是王子。

迪拜王子是个云南小伙,姓狄名白,之前在一个电子厂上班,没事拍了几个段子,结果火了,赚到一笔小钱。狄白看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干脆辞职专拍段子,结果再也没能火起来。他租住了胡广告家的储物间,胡广告的狗住得都比他好。每天他拎个破手机到处拍段子,既像个记者,又像个乞丐。他尝试了很多题材:爱情的,搞笑的,美食的,新奇的,文案的,风景的,治愈的……流量就是上不去。有段时间他开始恶搞路人,比如在公交车上为他女友的六十大寿订蛋糕,比如扮成一棵圣诞树吓唬经过的女孩,比如朝光膀子的路人身上抹花生油,比如冲每一个有文身的男人说“你瞅啥”……他挨过几次揍,最惨的一次,那个男人说“瞅你咋的”;到此为止还不至于挨揍,可这家伙为了段子效果,挺起胸膛说,再瞅试试?男人就在他的脸上来了一记重拳。他抱头蹲下,说“拍段子的拍段子的”,男人一脚将他踹倒,说,拍你妈的段子!

后来狄白说,他觉得这个题材挺搞笑,就是那个男人不懂幽默。两周前作家给他出主意,说,你以后别叫狄白了,你就叫迪拜王子,弄件阿拉伯长袍穿着,拍些一看就假但就是好笑的段子,或许能混个温饱。作家随便说说,狄白却真这么做了。他披着长袍,拿个假话筒,围着小区拍。他说各位家人们早上好,欢迎来到迪拜最著名的富人区——王家屯子小区,现在你们看到的是迪拜的富人们正在享用早餐。看,这位坐在马扎上吃油条喝豆浆的就是石油大亨“拉到尼裤里”……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流量较之前好了很多。作家叮嘱迪拜王子说,搞笑可以,千万不能恶搞,特别是有辱宗教的东西一定不能拍。迪拜王子说,当然。每次他都把拍好的段子先给作家过目,作家说可以发,他才发到网上,然后继续拍,继续做他的网红梦。

迪拜王子很让人放心。自改名迪拜王子,他连猪肉都不吃了。其实之前他也很少吃,不过很少吃是因为没有钱,不是不爱吃。现在他不吃的原因是他成迪拜王子了,不能玷污了宗教信仰。作家说没那么夸张,你是扮成迪拜王子又不是真的迪拜王子。迪拜王子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做梦都把自己当成了王子。作家是整个小区唯一看得起他、唯一不嘲笑他的人,迪拜王子把作家当成他唯一的朋友。

今天迪拜王子没穿他的白袍。他说他想吃肉了,让花肉给他烤点肉串。他斜挎一个布包,花肉问,里面装的白袍?迪拜王子说,吃完去河边拍个段子。作家问他,啥题材?他说,保护环境,从富人做起。作家冲他竖起大拇指,说,撒吧哈艾勒黑依哩。迪拜王子说,你说错了,“撒吧哈艾勒黑依哩”是早上好的意思。作家说,那非常好呢?迪拜王子说我也不知道。作家说那就用英语吧,歪锐鼓捣!

迪拜王子吃完一把肉串,去不远处换好长袍,然后走上大街,目不斜视。也许此时,他的面前只剩下茫茫无际的沙漠,以及沙漠里昼夜不停、日进斗金的油井。

迪拜王子始终没跟房东胡广告说句话,作家喜欢他这种性格。胡广告有一个很大的广告公司,喜欢打麻将和吹牛皮,喜欢喝酒并且酒后无德。他说他从十八岁到现在,没喝酒的日子加起来不足五天,正是那五天里,他在他老婆的肚子里播下爱子胡天一。他说“天一天一,天下第一”,但事实上,天一的学习成绩,总是全校倒数第一。

他给天一点了两把羊肉,天一吃了两串,嫌膻,要吃对虾,胡广告就又点了一盘对虾。一个对虾没吃完,天一就不吃了,说花肉做得不好,太腥太柴,要吃螃蟹,胡广告就又点了四个大螃蟹。螃蟹端上来,天一先是被烫到了手,号了一阵子,又被扎到了嘴,又号了一阵子,现在他要吃烤面包片。花肉说,没有烤面包片,只有烤馒头片。天一又开始号。胡广告终于忍不住,朝他的屁股拍了两巴掌,说,把你惯上头了是不是?穷养儿富养女,咱家就是太有钱了,我才把你惯坏了。说完了,打发花肉去附近商店买面包,又说,孩子该打得打,该亲还得亲。花肉遵旨前往。田喜对胡广告说,孩子不能太溺爱了。胡广告说,你的意思是让他接受苦难教育和挫折教育?田喜说,这有错吗?胡广告说,等他以后走上社会,有的是机会遭受苦难和挫折,还用得着父母特意给?童年就这么几年,我不溺爱他,谁溺爱他?田喜不说话了,与老孙将最后一瓶酒匀了。老孙喝得有些多,盯着田喜的脸,说,你脑门上怎么长了个肚脐眼儿?

花肉给天一烤了面包片,天一又不吃了,说太甜太腻,想喝啤酒。胡广告说,喝啥玩意儿?天一说啤酒,想尝尝。胡广告说,我给你个屁你想不想尝?天一说,我就尝一口。花肉说,一滴也不行。天一不高兴了,将只咬了一口的面包片扔上桌面,用铁扦戳得稀烂。胡广告火了,照他的屁股又是一顿巴掌,天一马上如杀猪般号哭不止。胡广告拽天一离开,桌子上留下几乎没动的一盘大虾、三只螃蟹和两片面包。花肉撇撇嘴,把大虾、螃蟹和面包收起来,装进一个塑料袋,放进冷柜。

田喜过来结账,花肉说什么不肯收钱。他说,说好了我请,你们把事情解决好就行。田喜说,一时半会儿解决不好。花肉说,那就慢慢解决。吃烧烤的邻居们陆续散去,作家还坐在那里。花肉再送他一碟毛豆,说,还没找到状态?作家说,写作的状态没找到,喝酒的状态越来越好。这时二楼传来吉吉快活的尖叫。花肉皱皱眉,喊,小兔崽子快睡觉!吉吉马上没了声音。

花肉的店有两层。一层几个大水箱,水箱里全是生猛海鲜。事实上花肉的店叫作“安楚枫海鲜店”,安楚枫是花肉的本名,文艺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叫。海鲜店生意不好做,特别是长达四个月的封海期更是难挨,他就在海鲜店门口又弄了个烧烤摊,封海期以烧烤为主,其余时间以卖海鲜为主。两者兼顾,加上两个孩子,他与春丽活得就像拉磨的驴。

二楼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寝室兼厨房兼烧烤店后厨兼厕所。屋里挂个布帘,布帘的这边挤着两张床和一张书桌,另一边挤着一个燃气灶和一些锅碗瓢盆。一楼被水箱和冰柜挤得满满当当,没法炒菜,花肉家的一日三餐以及顾客点的炒菜煎菜炖菜煮菜炸菜都在二楼完成。屋角挤出一个三角形的厕所,那厕所如此之小,胡广告的屁股想进去都得分成两批来挤。一楼没有洗手间,有食客想方便,不管大的还是小的,只能去二楼。此时,吉吉和祥祥也许正在睡觉,春丽也许正在哄他们睡觉,祥祥也许正在刷牙洗脸,春丽也许正在煎炒烹炸……每逢这时,进厕所的人就会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避免弄出声音。也有不尴尬的,比如老许,一边“哗哗哗”一边跟春丽说话,嫌厕所距离锅灶太近,怪不得他总能从烤馒头里吃出一股子猪大肠味。春丽马上露出抱歉的笑,说,条件有限呢。尽管她知道,正在厕所里方便的老许根本看不到她的笑。

三个穿着迷彩服的民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花肉把菜单递过去,三个人你转给我,我转给你,最后要了两把烤肉、三碗打卤面和三瓶啤酒。花肉将毛豆和腌黄瓜放上桌子,年长的男人急忙摆手说,没点这个没点这个。花肉说,这是送的。男人搓搓手,说,谢谢谢谢。烤肉拿上来,两个年轻人看着他,不动,男人就拿起一串,说,吃!那是那天他吃的唯一一串。他用筷子把肉撸进碗里,一碗面吃完,一瓶啤酒喝完,四块肉还剩一块。他们聊到脚手架,聊到工资,聊到老家即将到来的秋收,聊到其中一个小伙子明年端午的婚礼……从他们的聊天中花肉知道他们是叔侄——叔叔将两个侄子带到城市,今天发工资,带他们出来“潇洒”一番。

男人找花肉结账,八十五块钱,花肉算他七十。男人说,谢谢谢谢,然后带两个侄子离开。他们不过在烧烤摊上待了二十多分钟,这也许是他们一天里最放松、最快乐的时间。现在摊上只剩作家,或许觉得只吃不花钱的毛豆不合适,他又点了一把腰筋、五串牛心管和五根猪鞭。花肉说,你能不能吃点正经东西?作家问,我点的这些不正经?花肉说,起码你吃点肉啊!我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肉,偏偏我爹嘴馋,每次村里骟猪啥的,都会跟在骟匠后面,递根蓝金鹿烟,将鞭和蛋蛋讨回家。为这事他没少挨我妈骂,我更是抬不起头,觉得太丢脸。那时做梦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这些鞭啊蛋啊,价格竟然飞上天。

你妈不该骂你爹,应该夸你爹。作家坏笑着说。

想骂也骂不到了。花肉说,我爹去年过世了。去世前瘦得跟猴似的,别说鞭啊肉啊,连口汤都喝不下。

作家耸耸肩。

少吃点这东西。花肉盯着作家,说,孤家寡人的,补大了别出事。

作家将猪鞭嚼得“咯吱”响。

没有再找一个的想法?

不找了。作家说,女人太麻烦。

作家又去拿了两瓶啤酒。花肉说,差不多得了啊!喝多伤身。作家说,我这量伤身倒不至于,不过我离婚还真是因为酒。花肉说,你离婚是因为你管不住自己那根鞭。作家说,不喝多能管不住吗?我这么儒雅的风度,这么缜密的人生。

作家说他与丹丹之前虽有过眼神的暧昧,但仅限于此。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只要开了头,便停不下来,这个头还是不要开了。那次玲子回娘家处理点事情,作家于是有了三天单身汉的快乐时光。第二天晚上作家来吃烧烤,碰到丹丹,丹丹只想吃碗面,但作家跟她聊了几句文学与人生,丹丹就来兴致了。作家说,来一杯?丹丹说,别了,我一般不喝酒。作家说,既然如此那就喝一杯。丹丹就喝了一杯。作家说,再来一杯?丹丹说,不了,我一般只喝一杯。作家说,既然如此就喝两杯,凑个双。丹丹就又喝了一杯。作家说,最后一杯?丹丹说,真不喝了,我最多喝两杯。作家说,干杯就要干三杯。丹丹说,谁规定的?作家说,我。刚刚。丹丹就喝了第三杯。作家不再给她倒酒,丹丹却急了。喝啊!她说,酒是粮食精,麻雀喝了敢斗鹰。

那天丹丹喝掉五瓶,作家说什么不肯让她再喝,说要送她回去。是时突然天降大雨,两人被困遮雨棚下。作家说,要不冒雨走?丹丹说,天意难违,继续喝!于是两人一边剥着泡了雨水的毛豆,一边继续喝啤酒聊人生,每个人又灌下两瓶。后来雨停了,花肉说他要去拉海水,让作家帮他看会儿摊子。作家说,不能不拉?花肉说,不换海水的话,虾兵蟹将就死光了。作家说,春丽不能看摊?花肉说,她得陪着祥祥睡觉。祥祥睡着容易受惊,找不到妈妈,会吓得哭。既然如此,作家只能继续与丹丹喝酒,待花肉拉海水回来,两人又灌下若干瓶。送丹丹回去已是凌晨两点半,秋天正扫落它的第一片树叶。作家将落叶拣起,送给丹丹,说,我送给你一个秋天。被作家灌了一晚上啤酒和文学的丹丹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作家将丹丹扶上沙发,丹丹顺势搂住作家的脖子,然后将两片散发着酒花香、麦芽香、脆骨香、毛豆香、腌黄瓜香、羊肉香、腰子香和女人香的嘴唇嘟成一个粉红色的小旋涡,将作家牢牢吸住。这谁受得了?作家就脱了丹丹的衣服。

换我就受得了。花肉摊开手,说,可惜不是我。

作家与丹丹挤在沙发上相拥而眠。趁丹丹睡得很香,作家悄悄出门。他正下楼,听到本该明天才回来的玲子的脚步声。他想快些跑回自己家,刚跑了一层,知道来不及了,又返身往回跑。作家住三楼,丹丹住七楼,只要避开玲子,作家可以在半个小时之后回家,然后装成酩酊大醉,对玲子含糊其词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可是他没能避开。他的脚步声指引玲子将他抓了个正着。不过玲子给足了他和丹丹脸面,她既没有闯进丹丹家,也没有大吵大闹。她只有一个要求:离婚。

作家说,我没去丹丹那里。

玲子说,没去?

作家说,没去。

玲子说,真没去?

作家说,那个……去了。不过我就是去坐了一会儿。

玲子说,没做别的?

作家说,没有。

玲子说,真没有?

作家说,那个……做了。不过我俩只是一时兴起,没策划。

作家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撒谎。不会撒谎的人撒谎,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憋不住想笑。

婚就这么离了。作家答应得很爽快。不过玲子把房子留给了作家,这让作家虽不解,却感叹人性本善良,世界真美好。丹丹在作家离婚前就搬走了,直到现在,作家既没有再见到她,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后来作家怀疑玲子与丹丹也许设了个局,设局的目的,就是玲子不想与他过了。

要是她俩设局的话,你与丹丹把衣服一脱,玲子就该冲进去。花肉说。

玲子路上耽误了呗。

其实作家也不相信这是个局。不过如果他求玲子不要离婚,玲子也许会与他继续过下去。但作家不想求她。作家也不想继续与玲子过下去。作家认为这样也好,反正之前,玲子不支持他写作,并且还嫌日子穷。

一辆大奔缓缓驶过去,车牌尾号8888在路灯下闪烁出美元般的灰暗光泽。那是程大锤的车。虽暗着灯,但花肉和作家都知道车子里除了程大锤,还有刘凤芹。每天夜里程大锤都要送刘凤芹回去,然后在花肉的烧烤摊上吃六个大生蚝。程大锤吃完生蚝,花肉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他愿意再守一会儿就再守一会儿,不愿意的话收拾收拾就可以睡觉。但如果程大锤没过来,他就不能下班。这当然不是程大锤规定的,而是花肉心甘情愿——他没有必要为了早睡一会儿,扔下一百块钱不赚。

花肉打开一瓶啤酒,对作家说,最后一瓶。

作家嚼着猪鞭,面目狰狞。

花肉瞅瞅二楼窗户。知道我为什么叫花肉吗?他压低声音问作家。

因为你花肉烤得算一绝。作家说,加上你胖。

不对。花肉说,如果春丽不愿意,给你们使脸子,你们谁还敢叫?其实这个外号最初是她叫开的。她叫我花肉,是因为我花……

你花个屁。

小瞧我了不是?花肉说,春丽总是说,你这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满身的花花肉……她之前,我也有过花枝招展的青春。

作家说,我去。

我以前在别人饭店里上班,这事你知道吧?花肉说,老板是个光头,开饭店前在乡下养猪,把自己和猪养得一样肥。那时我是主厨,不但鲁菜川菜粤菜江苏菜样样拿得起来,还会做寿司和比萨。饭店里有个女服务员,长得跟林心如似的,性格也好,我俩就两相情悦了……

是两情相悦。

就两情相悦了。我俩都住集体宿舍,不方便,又不想去开房,就在饭店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吃快餐。吃快餐你懂不懂?

懂。

那你说啥意思?

就是半分钟完事。作家说,不过我怀疑你快不快餐都是半分钟……

差不多吧。花肉说,反正就是快。有时在没有人的包厢里,有时在厕所里,有时在后院花坛里,还有一次,夜里,就我俩加班,在厨房,我直接把她摁在面案上,面案上还摆着馒头和花卷……她在面案上乱扑腾。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狼烟起,江山……

手机铃声响起。花肉掏出手机看,表情迷惑,说,老许打电话干吗?

老陈儿媳妇要生啦!听声音,那边的老许已经乱了方寸,花肉你快开我的车送她去医院……

你怎么不开?花肉站起来。

我不是喝酒了吗?老许喊,你快一点儿……

花肉直接将拉海水的小卡开进小区。他说他不敢开别人的车,还是自己的车开着顺手。他是对春丽说这番话的,他推醒睡得正香的春丽,让她随老陈老两口子去医院帮忙。老陈的老伴和春丽将老陈儿媳妇扶上小卡,花肉将他的破小卡开出了飞机的速度。

作家帮忙守着烧烤摊,这简单,来人说打烊了就行。他就怕吉吉或者祥祥突然醒来,特别是祥祥,啕起来就像父母双亡。偏偏祥祥突然号啕起来,作家与老许冲上二楼,见八岁的吉吉已经抱起祥祥,说,不怕不怕。祥祥不理他,说,妈啊——

看到作家,吉吉揉揉眼睛,问,我妈呢?作家说,你妈去医院了。有个阿姨要生小宝宝了,你妈过去帮忙照顾一下。

祥祥哭,妈啊——

吉吉说妹妹别哭啦,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祥祥哭,妈妈啊——

老许说,别哭别哭,先给妈妈打个电话吧。他吩咐作家,你打春丽电话。

作家说,可是我没有她电话啊!

老许说你是不是傻?打安楚枫的电话不就行了?

作家茅塞顿开。他拨通花肉电话,说,祥祥醒了,要找妈妈。他将电话递给祥祥,祥祥冲电话说了几句话,马上变得安静。将电话递还作家,祥祥说,妈妈让我等她,她马上就回来。

果然,春丽很快打了出租车回来。作家问花肉怎么还没回来,春丽说他再待一会儿看能否帮上忙。老许问,还没生?春丽说,进产房了,估计很快。春丽进了屋子,二楼即刻传来她的儿歌声,声音越来越小,作家和老许知道,祥祥已经睡着。

作家再给自己拿两瓶啤酒,自斟自饮。老许凑过来,看到桌上的腰筋和猪鞭,倒抽一口冷气。看来你要把臊气进行到底了。他说。

我哪能跟您比?作家说,为了健康,只吃烤粮食。

老许听出作家语气里的揶揄。不过他不在乎。

作家指指桌上,说,您老要不要尝尝?

吓得老许忙往后躲。

作家大快朵颐。

我孙子,作文写得也不错。老许说。

我孙子,吃烧烤也只吃烤粮食。作家说。

你咋这样呢?我又没影射你。老许态度诚恳,我的意思是想请教你,他以后能不能当作家?

你想不想让他当作家?

不想。老许说,作家都古怪。就像你,专吃下脚料。

作家不理他。

不过,老许搓搓手,我觉得如果有个专业人士给他指点一下作文,会更好……

他上几年级?

初一。

你想让我帮他指点作文?

可以吗?

不可以。

老许有点尴尬。

文学与作文是两回事。作家说,作家的作文写得都很差。

老许撇撇嘴。他肯定以为作家在骗他。

很意外地,蔡兰兰带着儿子小康过来了。老许问,这都半夜了过来干啥?蔡兰兰说,带小康吃点羊肉串。老许说,深更半夜的不要吃东西,对心肝肺脾肾都不好,特别是小孩子。别看心肝肺脾肾是实心的,属于脏器……蔡兰兰笑笑说,偶尔一次没事的。老许说,再说老板不在啊!他去医院帮忙了,谁知道啥时候回来。蔡兰兰说,那怎么办?老许说,不能烤了呗。蔡兰兰看看小康,小康失望的表情让人心痛。作家站起来,说,我给你烤!老许说,你还会烤肉串?作家对他说,要不要再来个烤馒头?

除了把肉烤得黑一点儿,作家的手艺还行。黑是因为滴上油的炭着火了,作家没往上面喷水而是用扇子去扇。烤完后作家把羊肉串放自己桌子上,重新烤了一把。这次他烤得非常成功,旁边的老许赞不绝口。作家将煮毛豆、腌黄瓜和羊肉串端上去,小康先拿一串给蔡兰兰,蔡兰兰摆摆手说她不想这么晚吃东西,让小康快点吃快点回去,睡太晚不好。小康说,咱都说好了,一人五串。蔡兰兰说那我就吃一串吧,我怕长胖……

蔡兰兰瘦得就像竹竿。

作家问老许吃不吃烤得发黑的羊肉串。老许说,你不吃?作家说我只吃下脚料。老许把肉串拿到烤炉上,往上面抹些油,黑色变淡很多,再接着烤,接着抹,羊肉慢慢变得焦黄。

作家说,你厉害啊。

老许说,笑话!

程大锤与花肉几乎同时回来。花肉说老陈儿媳妇生了,大胖小子,八斤八两,母子平安。又说老陈与他老婆都哭了,他见他们在医院走廊抱到一起,说陈家有后了陈家有后了。老陈的儿子七个月以前出了车祸,留下刚结婚半年多的妻子与她肚子里的孩子。老陈只有一个儿子,他除了悲伤,最担心的就是儿媳打掉孩子。儿媳对老两口说,如果他们还认她这个儿媳妇,她就先住到他们家,把孩子生下来。老两口感动得一塌糊涂,老陈更是每天买这个买那个给她补身子,甚至提前买好了孙子三岁之前的所有玩具。他对儿媳说等把孩子生下来,断了奶,她还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别耽误了她。只要这个孩子以后认他们爷爷奶奶,他就心满意足了。每说一次,老陈的老伴都要躲进洗手间抹一次眼泪。

花肉把手机给老许和作家看,一个紧闭眼睛紧攥拳头的婴儿正咧着大嘴哭。老许搓着手,跺着脚,说,太好了!太好了!花肉说,老许你咋这么兴奋?老许说,废话,老街坊添丁,谁不开心?这时花肉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的程大锤,说,来了程哥?程大锤说,啤酒要常温的。花肉说,程哥以前不是说常温啤酒没灵魂吗?程大锤说,凤芹不让我喝冰的,说对身体不好。

蔡兰兰去作家旁边的桌子上拿大蒜,作家问她怎么不早点过来。她说,本来没想来的。蔡兰兰轻叹一声,作家从她的叹息里,听到落叶和风。

小康吃完生日蛋糕,又复习了一遍编程课上讲的内容,然后听英语,洗漱,躺下休息。蔡兰兰坐在旁边给他整理衣服,小康突然扭头看她。蔡兰兰说,怎么还不睡?小康小心翼翼地问她,妈,今天……羊肉串还能吃上吗?

每次带小康经过烧烤摊,小康虽目不斜视,却总是使劲吸着鼻子,那声音让蔡兰兰很难过。一个月以前,她对小康说,等你连续得三次A+,我就带你去吃羊肉串。小康很快得到两个A+,第三次却得了A,只能从头再来。连续三个A+对小康来说并非难事,很快小康就得到了。蔡兰兰说,你生日快到了,要不等你生日那天带你去吃吧?小康说,好吧。今天蔡兰兰买了半只板鸭,又做了一盘红烧肉,她觉得肉够多了,烧烤可以不吃或等以后再吃。当然假如小康想吃,她还是会带他过来。学编程,吃饭,吹蜡烛,小康一直没问;复习编程,听英语,洗漱,小康仍然没问。蔡兰兰认为他肯定将羊肉串的事情忘掉了,或者跟自己想得一样,等以后再吃,可是她没有料到的是,小康竟然惦记了一天。蔡兰兰鼻子有些发酸,她让小康起床,说,想吃什么就跟妈说,今天过生日,咱吃个够。

可是小康只要了一把羊肉串。蔡兰兰想给他点一瓶饮料,他不要,说饮料含防腐剂,对牙齿也不好。蔡兰兰说,给你蒸两只螃蟹吧?小康拍拍肚子,说,不用啦!蔡兰兰说,生蚝呢?小康说,羊肉串就能把我吃撑!

五年前蔡兰兰的丈夫身患绝症,在医院里治了一年,受尽折磨又耗光家底才终于死去。起初蔡兰兰没敢告诉小康爸爸去世了,只说他去外地工作,得很久才能回来。小康说,哦。两年后爸爸生日那天,早晨起床,小康突然哭起来。蔡兰兰问他哭什么,他说,我多希望爸爸真的是去外地工作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他希望妈妈认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怕妈妈伤心。

有时候,一个太过懂事的孩子反而更让人痛心。

几年来蔡兰兰独自带着小康,日子过得忙忙碌碌紧紧巴巴。蔡兰兰在一个商场给老板卖衣服,没有工资,只拿提成,网购与疫情让她与老板的收入直线下降。老板跟她说过好几次撑不下去了,但老板一直在撑。真不干了,咱俩就都失业了。老板往嘴里扒着土豆丝和米饭,说。凉拌土豆丝加米饭是老板固定的午餐,自己从家里带的,从蔡兰兰认识她到现在,从未变过。

程大锤抿一口啤酒,进屋,花肉正给他蒸生蚝。生蚝是花肉特意为他订的,每天下午去农贸市场买肉时,他都会去海鲜老板那里拿六个生蚝。那是那个海鲜老板最大最新鲜的生蚝,也是整个市场最大最新鲜的生蚝,或许还是全市最大最新鲜的生蚝。六只生蚝拿回来,花肉店里的其他生蚝马上就不像生蚝了——就成了驴与马的区别,病猫与老虎的区别,蜘蛛与螃蟹的区别,壁虎与鳄鱼的区别。程大锤每个月拿一笔大钱给花肉,让他订最大最好的,加工费一次一百。其实就是蒸蒸而已,会吃生蚝的人从不放任何调料。即使吃的时候,也是用蚝刀撬开,直接进嘴入肚,什么蘸料也不需要。

程大锤轻轻对花肉说,生蚝弄好后,送给小康。

花肉说,你吃你的,我送他一盘就行。

程大锤说,送我的,我的大。就说是你送的。给他弄点蘸汁,我那样吃一般人不习惯。给我烤个腰子吧。烤嫩点,带血丝没事。

程大锤出去,坐下,继续干喝啤酒。

花肉又给小康烤了一把肉。他将大生蚝和烧好的肉端给蔡兰兰,想了想,又给小康拿了一瓶祥祥喝的酸奶。他说小康生日,酸奶和生蚝都是他送的。蔡兰兰说,这怎么行?花肉说,太行了。我这儿遇上过生日的,都会送点……就是个意思,又值不了几个钱。蔡兰兰和小康一起说不要不要。花肉说,都弄好了,不要咋办?

花肉一边烤腰子一边抻着大脑袋看他们,见蔡兰兰与小康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拿起一个生蚝,用蚝刀笨拙地撬开,递给小康。小康小心翼翼地吃下,蔡兰兰又冲他说了一句什么,似乎在问他好吃吗。小康使劲点头。

老许对作家说,你要补的话,学学人家程哥,吃生蚝补……作家说,我没钱。老许说,这是有钱没钱的事吗?人家那是科学,你这是愚昧。他故意将嗓门提得有些高,似乎程大锤听见了,就会把他的钱分一些给老许。正在这时花肉提着血糊糊的大腰子出来,直奔程大锤,说,程哥你的腰子烤好了。老许的脸就黑下来。当然吃啥补啥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说,否则咱老祖宗能讲究了三千多年?

喝这么多酒,不方便是不可能的。不过作家从不去二层,他说人家睡觉的地方咱钻进去,挺难为情。他解决的办法是去花坛。花坛在小街尽头,里面有一尊雕塑、几棵合欢树、几丛冬青和几株月季。

回来的时候,作家发现蔡兰兰正躲在一棵树后,双肩颤抖不止。她肯定在哭泣,为她挣扎的日子、努力挤出的笑容、惦记羊肉串很久的儿子,以及别人对他们的怜悯。

再次回到摊前,程大锤已经离开,花肉与老许正在聊他。他们说他出生在一个很偏远的村子,小时候上学要走很远的路,长得瘦小的他常在上学路上受别的孩子欺负。于是程大锤就往书包里塞了一块砖头。他的书包里可以没有书,没有作业本,没有午饭,但绝不能没有那块砖头。砖头他只用过一次,一个孩子的脑袋被开了瓢,在镇医院缝了十八针,光脑瓢上就像爬了只大蜈蚣。程大锤一战成名,从此成为孩子们的头儿。那块砖头一直陪他到十八岁,到最后,红色的砖头变成灰色的砖头,一层温润的包浆熠熠生辉。

进城后程大锤在一个装修队里混了一段时间,可是他会得不多,就只负责砸墙。程大锤砸墙很卖力,别人半天才能干完的活,他几锤搞定。后来他开起自己的装修公司,带着十几号人,人手不够时,照样抡大锤上阵。再后来他的公司突然之间变得很大,他也在突然之间变成富豪。他在装修队砸墙的时候不过十八岁,所有的一切不过发生在几年时间里,所以,其实,五十八岁的老许和四十二岁的花肉口中的“程哥”,不过只有三十五岁。

尽管如此,他与刘凤芹谈恋爱,还是让很多人惊掉下巴。因为刘凤芹小他整整十岁。因为刘凤芹还在大学读研。因为刘凤芹肤白貌美大长腿,侧颜就像杨幂。很难想象一个20世纪90年代末出生的女孩会叫这样的名字,用程大锤的话说,仅听这个名字,刘凤芹女士应该五十多岁,胖,短发,有点老寒腿或者高血压,喜欢逛早市、跳广场舞、唱红歌、抢购超市里便宜两毛钱的鸡蛋……他是去大学做评委时认识刘凤芹的,那时刘凤芹女士还在读大三。是个校园微电影大赛,对电影一窍不通的程大锤竟然成了评委——因为赛事由他独家赞助。

那次由刘凤芹领衔主演的微电影《我这么烦你你却这么爱我天天跑我家楼下弹吉他说情话朗诵情诗唱情歌要是再他妈大吵大叫信不信我锤死你》荣获一等奖。程大锤的点评是,作品让我看到了年轻人的创新精神,更看到了他们的胆量与野心。后来那个长得就像小浣熊般的女生导演果然去了北京读研,专业就是充满胆量与野心的戏剧影视导演。刘凤芹女士则力排众议,成为程大锤的女朋友。

程大锤赞助的不是电影,他赞助了他的爱情。

拉起装修队一年后,他买了这里的房子,顶楼,不足九十平。选这里买房只有一个目的——省钱,现在他到处盖楼,腰缠万贯,仍然住在这里。老许曾问过他,为何买那么好的车子,挂那么招摇的牌号,却偏偏住这么寒酸的房子?他反问老许,寒酸吗?老许说,咱小区都是什么人?穷人!你凑什么热闹?程大锤笑笑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老许当然不相信这是程大锤的心里话。据说因为刘凤芹喜欢这里,说这里好风水。二十五岁的刘凤芹女士竟然跟程大锤谈风水,这让她与那些逛早市的大妈越来越近。刘凤芹女士的专业也很偏门——物业管理,这专业倒是与她的名字挺搭。她毕业以后可以直接来小区就业,这事都不用程大锤开口,一个眼神就行。

也许刘凤芹喜欢这个小区的目的是想向所有人证明,她爱的不仅仅是程大锤的钱。

每天晚上程大锤都要去接刘凤芹,两人去某个高档餐厅吃饭,然后程大锤带刘凤芹过来,两人在屋子里待一会儿,程大锤再送刘凤芹回学校。再然后,程大锤回来,吃六个大生蚝,喝一瓶啤酒或者一杯补酒,一天就结束了。与那些纸醉金迷夜夜新郎的大富豪们相比,程大锤的生活算得上苦行僧了。这让人不得不相信他与刘凤芹女士的爱情。

蔡兰兰结完账,带小康离开,摊前只剩作家、老许和花肉。作家问花肉怎么还不去拉海水,花肉说有点累,先歇一会儿。作家说,那接着讲吧。花肉说,讲啥?作家说,你的花花史啊。花肉说,讲到哪里了?作家说,狼烟起。作家说,对对对,狼烟起……不过也没什么好讲的了,我俩见缝插针地好了七八年,她突然跟我分手了。作家说,为啥啊?花肉说,她要结婚了,跟老板。作家说,那个养猪的?花肉说,是啊,其实是我太单纯了。我一直以为男人懂幽默,会手艺,细心,会心疼人,正直,顾家,不抽烟不喝酒,女人就会喜欢。其实这一切加起来,抵不过一个“钱”字。作家说,春丽对你不挺好吗?花肉看看二楼,说,打个扎心的比方,比方现在程大锤喜欢上她,天天带她高消费,像宝贝似的哄着她,她能不动心?肯定甩了我。作家说,你这个比方很操蛋啊!花肉站起来,说,拉海水!

可是他走不了了。四个男孩摇摇晃晃地过来,拉一张桌子坐下。他们刚从饭店出来,感觉意犹未尽,让候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小周给他们找个烧烤摊。小周也住这个小区,他老婆跑白班,他跑夜班,两口子已经开了十几年出租。小周长得帅,热心,喜欢笑,街坊中口碑很好。他对花肉说,好好照顾这四个朋友。说完就走了。四个男孩要了一箱啤酒、一盘烤蛤、三把羊肉串,还想再点别的。花肉忙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吃完再点吃完再点。花肉知道,喝成这样的人,点这些也是浪费。

果然,四个人只喝酒不吃东西,似乎烤肉和烤蛤只是喝酒的道具。他们说话声音很大,时而拍桌子骂娘,时而哄堂大笑,两个男孩更是脱掉上衣,赤裸的身体如同白条鸡一般。老许瞅瞅他们,皱皱眉,说,没素质。花肉说,别跟喝多的人计较。他跟作家要了两根烟,揣进上衣口袋,说一会儿去海边抽。作家说,怕老婆怕成这样?现在她不是睡着了吗?花肉说,万一被她发现,为根烟听她唠叨半天,不值。

花肉走向小卡的时候,小孙也走向他的车子。花肉说,今天这么早?小孙说,这几天的无花果和葡萄都不太好,想早点过去,上点好货。小孙车子刚走,小原就出现了,她扭来扭去的蜜桃屁股让花肉的眼珠子差点飞出来,也让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孩嘴里飞出一声长长的口哨。

小原来到摊前,对花肉说,还有酒吗?

花肉说,这么晚了还喝?

小原说,喝点。

花肉说,酒有的是。

小原说,再给我烤盘茄子。

旁边的四个男孩发出一阵爆笑。

小原没理他们。花肉想给她搬张桌子,小原说,不用了,一会儿你还得收拾,我坐这里就行。

小原坐到作家与老许对面。

作家看着小原。

小原冲作家笑笑。突然想喝点。她说。

你不是在KTV工作吗?作家耸耸肩,我无意冒犯……

并且我卖酒。小原说。

卖酒?

就是想办法让那些男人喝洋酒,非常贵的洋酒。小原说,可是我从来一滴不喝。

为什么?

因为不想喝。小原熟练地打开一瓶啤酒。

四个男孩说话的声音高起来。他们不停地重复以下几句:真不能喝了。兄弟你听我说。我打火机呢?你先听我说。他妈的。人生啊!

老许的眉头再次皱起来。花肉走过去,提醒他们说话小点声,别打扰到他人。四个人说话的声音小了些。可是很快,其中一个男孩猛地将一个空酒瓶狠狠摔到地上。

人生啊!他发出猫夹尾巴般的声音。

花肉又一次过去,让他们不要大吵大叫,更不要砸瓶子。一个男孩说,白天受领导气,晚上还得受你一个破烤肉串的气?花肉说,我是烤肉串的,不是破烤肉串的。男孩说,你就是个破烤肉串的!花肉说,我是什么不要紧,哥几个能不能小点声?另一个光膀子男孩站起来,说,还就他妈大声了,怎么着?

老许走过去。走过去的老许,手拎一个空酒瓶。他来到四个男孩面前,直直地盯着他们。

再他妈大吵大叫信不信我锤你?老许靠近男孩,恶狠狠地说。

他的鼻尖几乎碰到男孩的鼻尖。

男孩后退一步,表情霎时软了下来。他坐下来,小声说,谁他妈大吵大叫了?如果去掉“他妈”两字,此时的男孩,就像在父亲面前犯错的孩子。

男孩们再也没有喝酒的兴致,他们过来结账,花肉少收了他们十五块钱。男孩们离开以后,老许哈欠连连,说他这五六年以来从没有熬这么晚,包括过年。花肉说,五六年以前呢?老许说,五六年前我还年轻啊!过着过着就他妈的老了,回不去了。然后老许发出猫夹尾巴般的声音:人生啊!

临走前老许对花肉说,如果那四个愣头青再过来捣乱,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会剥了他们的皮。哪怕我正抱着你嫂子亲热,也会马上杀到。老许说。

花肉笑,说,许哥你还不老。

他指的不是老许抱着嫂子亲热,而是刚才。刚才老许的确让花肉与作家对他刮目相看。

因为有小原,作家与花肉的话题就绕开男女之事,变成理想与现实。花肉说他念书的时候就想当个工人。那时大学生还少,成绩中游偏上的他根本就不敢想,后来他果然没考上大学。当工人好啊,每天只上八小时的班,能休息十六个小时;每周只上五天班,能休息两天,逢年过节还能分点苹果带鱼啥的。到了月底,工资拿到手,可以骑着自行车满城瞎转悠。可是工厂里的好工作都被有资源的人占去了,比如文凭资源,比如人脉资源,比如裙带资源,根本就轮不到他;孬工作要么活太累,要么钱太少,要么每干一秒钟都有生命危险。所以后来,花肉干脆学了厨师。他爹说厨子好啊,这是一门手艺,手艺人走到哪里都不受气。可是他学厨子的目的远比他爹远大。他想学成以后先给别人干,再自己干,慢慢发展壮大,搞一个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连锁酒店。后来他的女友被老板抢走,他一蹶不振好几年,做全国连锁酒店的事就放到了一边。再后来安楚枫先生通过媒人介绍认识了春丽,他觉得这姑娘虽不漂亮,却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安稳女人,最重要的是,她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婚后他们先是承包了一个单位食堂,一年后赔光了花肉的积蓄;随后他们又承包了另一个单位的食堂,两年后赔光了春丽以及春丽父母的积蓄。终于,两人东拼西凑,开起这个海鲜兼烧烤店,一直干到现在。

那时也没想到,竟然能干这么多年。花肉打一个哈欠,说,好像就是一眨眼。

现在不挺好吗?作家说,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花肉与小原一起看向作家。作家说他读书的时候,作文并不出众,他同桌经常有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拿到各班朗读,他一次也没有。不仅一次没有,还经常抄书上的作文。不过即使抄的作文,也一次没有被老师打过高分——他说他与老师的文学审美可能不太一样,与那个时代的文学审美也不太一样。总之年轻时他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成为作家,他对文学不但一窍不通并且毫无兴趣。那时他就想赚钱,不用太多,够花就行,再娶个长发头的姑娘当老婆,生一个或者两个孩子,儿女双全最美满;到了周末,带上老婆孩子,小街这么一逛,小鱼这么一钓,小电影这么一看,小串这么一撸,小酒这么一喝,一生何求,一生何求?

花肉和小原一起笑。

那你怎么当成作家的?小原说。

经了几年商,赚了一些钱,认识了很多人,包括我前妻……

屁!花肉说。

怎么了?

还前妻!你说玲子不就行了,怕小原听不明白?

怎么叫都行。作家说,反正那段时间,赚了些钱,结了婚,买了房子,却觉得生活越来越没有滋味了。有天早晨,正洗着脸,突然发现镜i0fLcPI0D0m338ddr5YS1tpk3+awG5XfrAaQrnpWNmE=子里面的自己面目可憎。你们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就是突然之间很恐惧,很沮丧,甚至很绝望。之前我的目标是赚一千万,可是那天,我突然非常害怕自己赚到一千万。一千万赚到了,然后呢?人就毁了。

作家看看花肉。

能听懂吗,安楚枫先生?

懂。

当天我就不干了。当然经商有惯性,就算不干,这惯性也能带你走个两三年,不过从那天起,我就不把自己当商人了,就完全退出那个圈子了。那时就想找个能独处、不用见任何人的职业。我想起写作。写作好啊!一个人,对着一台电脑,可以一整天不用说话。至于写作的资本,就是读书时认识的三千五百个常用汉字,括弧,包括错别字……

小原捂着嘴笑。

当天写了篇千字文,找份国家级报纸的公开信箱投过去,以为肯定会石沉大海,不料当天晚上编辑就打电话过来,说此文甚好,大有梁实秋之文风,明日就见诸报端。这已经让作家非常惊讶,更让他惊讶的是,编辑问他是否愿意为报纸开个专栏,写点小随笔什么的。作家说当然可以,谢谢谢谢谢谢。放下电话,作家先搜什么叫随笔,然后搜梁实秋是谁。反正就这样错字连篇地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起点之高,让很多体制内的老作家羡慕嫉妒得恨不得快刀把他剐了。作家说他最感谢的就是那个编辑,不仅感谢她慧眼识珠,更感谢她的鼓励,让他有了写作的胆量与信心。男人是需要鼓励的。总之作家的写作之路顺利并且平坦,他从千字文写起,小小说,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电影剧本,舞台剧……一路写下来,直到现在。作家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写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歌剧——全世界不满意都没关系,他自己必须满意。

歌剧?花肉问他,不是电视剧?

歌剧。作家强调说,《图兰朵》《茶花女》《蝴蝶夫人》那种。

题目起好了吗?

差不多了。

什么?

《我这么爱你你却那么烦我我天天跑你家楼下弹吉他说情话朗诵情诗唱情歌你也不理我你要是再不感动信不信我锤死你》。

小原再一次捂起嘴笑。

尽管喝的是啤酒,但小原姿态优雅。啤酒慢慢倒进酒杯,待泡沫散去,小原轻轻将杯端起,兰花指高高地翘着,朱唇微启,然后,酒杯轻轻放回桌面,绝没有一丝声音。

作家觉得她就是高贵的公主。

对小原,作家了解不多。或者说之前作家对她完全没有兴趣。作家感兴趣的是博尔赫斯,是图兰朵,是卡尔维诺,是三星堆,是魔幻现实主义,是量子纠缠,是本星系群,是工业革命,是薛定谔的那只猫和贝多芬的那首《C小调月光奏鸣曲》……可是街坊们对她感兴趣。小原在小区住了近两年,街坊们聊了她两年。从街坊们的只言片语里,作家知道小原是河南农村人,杀过猪,跟村主任干过架,读过大学,逃过婚,现在在两条街外的一个很有名的KTV上班。她走路的姿势很妖娆,很性感,很勾人,然而当她坐下,作家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孩。

作家喝他的酒,小原喝她的酒,两个人偶尔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一只黄鼠狼突然从路边跑过去。

小原一怔。

刚才是……黄鼠狼?小原问作家。

黄鼠狼。作家说。

这里怎么会有黄鼠狼?

从去年开始就有了。作家说,有时夜里还会敲老板的门。是不是老板?

花肉一边往小卡上搬着水桶,一边说,是。

可是城市里怎么会有黄鼠狼?

环境变好了呗。作家说,好事。

的确是好事。小原说,干一杯。

作家就与小原干了一杯。

再来一杯。

我喝不少了。作家说,你没来之前,我一直在喝。再说天不早了。

小原说,既然如此就再来一杯,凑个双。

作家又与小原干了一杯。

小原说,最后一杯?

作家说,真喝不下了。

小原说,干杯就要干三杯。

作家说,谁规定的?

小原说,我。刚刚。

花肉说,我去!

作家和小原一起扭头看他。

花肉说,我去拉海水了。

作家说,不拉不行?花肉说,不换海水的话,虾兵蟹将们就死光了。作家说,春丽不能看摊?花肉说,我说看摊的事了吗?作家怔了怔,说,你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啊。

花肉把车开走,摊前只剩作家与小原。

作家突然有些拘谨。

我告诉他们,我叫威廉明娜。小原突然说。

什么?

威廉明娜。

荷兰女王?

你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唯一一个知道威廉明娜是女王的人。小原说,包厢里的那些男人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洋气的花名。

还喝吗?作家说。

喝!

天快亮了。作家说。

天快亮了,迪拜王子从远处走来。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脚步疲惫。他试图绕开烧烤摊,作家喊住他。

怎么样?作家大声说。

拍完了。他说,效果不太好。

发网上了吗?

还没。

那怎么知道效果不好?作家说,等明天剪辑上传。哇,大火!

迪拜王子挠挠头,笑笑。

把衣服脱了,过来喝点。作家说。

迪拜王子连连摆手。

用不用我们帮你出个镜?

什么?

我们!作家指指自己和小原,帮你,出个镜?

好啊!迪拜王子说。

作家与小原走过去,一左一右站到迪拜王子两边。

说什么?作家说。

晚上好。迪拜王子说。

现在是早上了。小原说。

那就早上好。迪拜王子打开手机,说,撒吧哈艾勒黑依哩。

鼓得摸宁。小原说。

鼓捣猫腻。作家说。

鼓得猫宁。鼓捣猫腻。撒吧哈艾勒黑依哩。早安。

早安,那些在夜里撸串的人们。早安,那些撸不起串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