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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蔡家湾

2024-09-06采薇

当代人 2024年8期

蔡家湾的春天,是在一声声充满激情的鸟鸣中,从并不十分严酷的冬天回过神儿来的,仿佛只是眯了一小觉儿就又精神饱满起来。一株紧挨一株的野草从丰厚而零乱的枯枝败叶间悄悄拱出地面,各种小虫探头探脑从隐秘的藏身之地小心翼翼爬出。

1100公里奔波,朝夕之间,我们从渤海边北方小城的料峭春寒中抽身,来到由盛开的婆婆纳、紫云英、蒲公英、雀舌草、活血丹织就的神话中。

湖北,广水,三潭惜鸟别苑。我和爱人是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白冠长尾雉而来,当然,也为着那些不起眼的植物和精灵般的昆虫而来。

白冠长尾雉

一场无风相伴的雨,稠密的雨滴直溜溜从天上跌落到人间,不大一会儿,惜鸟别苑的水泥地上就浅浅地积了一层雨水。其实,在我打开车门的那一刻,牛毛细雨就扑面而来。我顶着雨丝迫不及待地奔向山坡。惊蛰时节的一场春雨,没有一个雨滴是多余的。

第二天下午,不再有雨滴落下,但是,天依然有些阴沉。鸟类摄影师们整理好各种装备,沿着窄窄的水泥路向山里进发。蔡家湾地处东西两面山脉中间一个小小的盆地中,通往山里的大路有好几条,只有这一条路是用水泥铺设的。另外几条,勉强可称为路,只有当地人进山劳作时才起到“交通”的作用。向山里行进大约1公里,一个约30米见方的池塘出现在眼前,池塘旁边有一棵标注已有300年树龄的巨大银杏树,除了这棵银杏,周围尽是茂密的竹林。深入竹林,在颇为陡峭的林间小路穿行300米左右进入摄影棚。

摄影棚是用碗口粗的树干搭建而成,顶部及周围用防雨防晒的苫布遮好,仅在苫布上挖几个洞,供相机的长镜头伸出。在拍摄现场,棚内的人必须保持安静。如果谁不小心咳了一声,大家会更加专注地通过镜头观察白冠长尾雉的表现,生怕它们受到惊吓躲进树林里去。真要躲进去了,不知道又要焦躁地等多长时间,才能再次看到它们出来表演“凤求凰”的精彩大戏。

白冠长尾雉为中国所独有,其雄鸟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进入春季求偶期,羽翼丰满,色泽鲜艳华美,仿佛身披人工精绣的一件锦袍,有龙鳞,有凤纹,从头至尾,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让人叹为观止。长长的尾羽,像王宫贵妇拖在身后的长裙,尽显荣华。其中最长的几根,长度堪比孔雀之尾羽,但不像孔雀尾羽那样直楞楞地拖在身后,想要炫耀的时候就呈扇面形打开。白冠长尾雉雄鸟长长的尾羽具有很高的柔性,既可高高举起,在身后动如旌旗;又可左右摆动,荡漾如水中的涟漪。绰约风姿,灵动多变,百看不厌。

张远军、张鹏、张汉斯父子三人和他们的三潭惜鸟别苑遐迩闻名,与他们的善良、勤奋、专注分不开。今年60岁的张远军,从小就生活在这片山野,哪道梁高,哪条谷深,哪里林密,哪里草肥,哪里有沟,哪里有坎,哪里阳光充足,哪里泉水叮咚,都了如指掌。在山坡上劳作,经常留意到各种各样的鸟。因为爱鸟,张远军时不时地投喂一些稻谷和玉米给它们。日久天长,鸟们跟张远军有了某种默契。在张远军影响下,大儿子张鹏也对深山密林里的美丽精灵心生迷恋与怜惜之情,而且更加用心。为了深入了解鸟类知识,26岁那一年,他志愿加入北京林业大学观鸟团队,随队在一处国家自然保护区观察鸟类,收集数据,掌握鸟类习性。实习期间,认识了更多的鸟类品种,结识了国内鸟类专家、研究人员,也了解到国内有庞大的鸟类生态摄影爱好者群体。他灵机一动,何不在自己的家门口设立“鸟点儿”,满足观鸟、摄鸟爱好者的深度需求。凭着经验与智慧,父子三人很快找到了最佳观鸟地与最好的鸟类资源,即白冠长尾雉。他们在陡峭的山坡处搭建了摄影棚,在茂密的竹林中清理出一条顺利通往摄影棚的小路。

很快,三潭惜鸟别苑的美名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张远军一家物质充实、精神饱满、远联近交、开阔眼界的幸福生活,无疑为当地居民树立起典范。蔡家湾所隶属的平靖关村,方圆十里,建立了大大小小近百个鸟类观察点,很多人家因鸟而富,因鸟而乐。除了白冠长尾雉,还有很多美丽的水鸟、林鸟可供人们观赏,白鹭、黑水鸡、凤头䴙䴘、红尾水鸲、黑冠鹃隼、赤腹鹰、冠鱼狗、斑鱼狗、灰脸鵟鹰、蓝翡翠、小鸦鹃、斑头鸺鹠,数不胜数。

与“薇”有关的植物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我的笔名“采薇”来自于2000多年前的《诗经》,但它同时也取意于伯夷、叔齐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采薇”比较符合我的心境与追求。

但是,草字头的“薇”到底是哪种植物呢?一说“薇,古书上指巢菜”,另一说“薇,古书上指大巢菜”。巢菜也好,大巢菜也罢,它们的名字都超出了当时我对植物的认知。我仍然想象不出“薇”的样子,心里一直很纠结。

去年三月,我和爱人第一次到蔡家湾观鸟。在进山的道路两旁,我看到一片片碧绿的野豌豆(属)苗,当时以为是我与爱好植物的朋友亲眼见证并深度讨论过的四籽野豌豆,开着小巧的紫色花朵,结出小小的豆荚,于是兴奋地采集一些标本带回家,但是,经过植物专家张玉江老师鉴定,我采回去的标本不是四籽野豌豆,而是小巢菜,我一面失望一面欣喜,张老师给出的这个结论一下子缩短了我与“巢菜”(或曰“薇”)的距离。

那日午后,爱人照例进山拍鸟,而我则深入惜鸟别苑西边暂时荒芜的一片稻田,去寻找记忆中的紫云英以及可能遇到的各种昆虫。我的目光先是被一只拍了数次的红灰蝶吸引住,在蝴蝶翅膀的引导下,发现了一株正在开花的救荒野豌豆,心中立即欢喜起来,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两年前有一次与救荒野豌豆相遇,非常遗憾的是当时没带相机。回想第一次与救荒野豌豆相遇,是七年前,在洛阳,彼时牡丹盛开,无法猜想在国色天香的牡丹园中,会有谁的目光和我一样落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上。

为了更准确地描述救荒野豌豆的植物特征,我打开“中国植物图像库”。点开中国植物志的链接,读到这样一段文字:“救荒野豌豆(中国主要植物图说·豆科),大巢菜(本草纲目),薇、野豌豆(本草纲目),野菉豆(植物名实图考),箭舌野豌豆(华北),草藤(西北),山扁豆(河南),雀雀豆(江苏),野毛豆(浙江),马豆(云南),给希一额布斯(内蒙古),苕子(四川)。”哇!原来它有这么多“小名”。仅仅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它就有三个不同的名称:大巢菜、薇、野豌豆。

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关于“薇”的答案,但是,当我试着在“高级检索”的对话框中输入“大巢菜”时,系统提示了两个选择:大巢菜(救荒野豌豆);大巢菜(大野豌豆)。于是,我选择了“大野豌豆”。在中国植物志的链接网页中,我又看到这样一行文字:“大野豌豆(中国主要植物图说·豆科) 薇(诗经),薇菜(重要牧草栽培),大巢菜(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山扁豆(山西),山木樨(河北)。”按此说,《诗经》里的“薇”是指大野豌豆。

我又打开小巢菜的中国植物志链接网页,看到这样一行文字:“小巢菜(本草纲目、广群芳谱)雀野豆、翘摇(本草纲目拾遗),薇(植物名实图考),苕(诗经),硬毛果野豌豆(中国主要植物图说·豆科)。”按此说,《诗经》里的“薇”指向的不是小巢菜,小巢菜在《诗经》中对应的名称是“苕”。然而,小巢菜在《诗经》中被称为“苕”的话,为什么今人译《苕之华》的时候,把“苕”译为凌霄花了呢?我又迷茫了。

无论如何,在蔡家湾我拍到了两种在“古书”中称为“薇”的植物:小巢菜与救荒野豌豆(大巢菜)。至于也有“薇”之称的大野豌豆,待明年我第三次去蔡家湾时,将作为重点考察项目。

难道不是龙虱?

三天里,我把蔡家湾大大小小的路都走了一遍。在我看来比较重大的收获,一是拍到了渴慕已久的小药八旦子,它正开着迷人的蓝色小花;二是在一座荒废的庭院,偶遇了安徽贝母,灯笼一样的花朵,任凭我这个初识者欣喜的情绪自心田涌出;三是在一片枯草中初次遇见芫花,凭着花瓣的颜色与形状,我误以为它是某种丁香;四是遇到了两种以前没有拍摄过的蝴蝶,黑纹粉蝶与朴喙蝶;五是在一位老表的菜园子里,捉到一只体型很大、颜色鲜亮的疑步甲;六是新认识了一种跳蛛——丽亚蛛,它捉了一只蚂蚁,躲在阿拉伯婆婆纳蓝色精致的小花下面,享受蚂蚁辛辛苦苦积攒在自己身体里的营养。

最后一天,我灵机一动,决定去山间的小溪旁看看,看能否有些新的收获。

我在路边大致看了一下,找到合适的位置,踏着厚厚的青草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坡,来到溪边。我发现那真是一个十分不错的观察点,一道用石头和水泥垒起来的墙,把溪水分隔成有落差的上下两层,上面一层略微宽阔一些,天然形成一个小小的池塘,下面一层比较狭窄。此时的溪流很瘦,很浅,像个可爱的毛头小孩儿。

当我将目光从镜头里婆婆纳的细小花朵上移开,投向眼前的池水,怎么那么机缘巧合呢,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龙虱”在欢快地游泳,这可是我拍摄昆虫以来一直想要寻找的目标,它活在我的记忆中差不多有五十年了。看到它,我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童年生活中的某些片段。

观察了一段儿时间之后,觉得眼前的“神仙”与记忆中的龙虱大有不同。记忆中,龙虱不限于在水面活动,更多的是愿意潜到水下,在水草之间、淤泥之上寻觅快乐的空间,而眼前的这位“神仙”,就喜欢在水面上撒欢儿,我看它好长时间,也没见它有一次潜水,它的身体就像一叶轻舟、一艘快艇,把水的承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一个撒欢儿,它就会在水面上打出好大一圈涟漪。这难道不是龙虱?

不管是啥,先拍下来再说,强大的朋友圈,一定能帮我找到正确答案。整理照片的时候,我把问题同时抛到好几个微信群里,有研究昆虫的专家,有喜欢生态摄影的昆虫爱好者,有对问题充满好奇、想要帮我揭开答案的微信好友,通过翻书、搜图、查找个人记录等等方式,群策群力,最终指向了大豉甲——鞘翅目豉甲科的一种昆虫,它们习惯在溪流缓流区划水活动。比较有趣儿的是,这种生物复眼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可看空中景象,下面则用来观察水底情形,真是大化中的“独化”啊!

面对一只在水面上撒欢儿打滚儿的大豉甲,我不禁在想,若是当年庄子那小老头儿不是站在濠梁之上观鱼,而是站在我今天这个位置上观察一只豉甲在水面“逍遥游”,他可能会说:“豉甲漂游若小仙,是豉甲之乐也!”我定不会像惠子那样不解风情地反问什么“子非豉甲,安知豉甲之乐”。一只豉甲,遵循自己的本性生活,不困于名,不囿于利,饥则食,饱则嘻,逢时而生,命尽而亡,贪、嗔、痴、伪、惧,样样不沾,岂不快哉?

(采薇,现居唐山,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集《深紫色的忧伤》。热爱植物,曾受邀参与编写《曹妃甸野生植物大观》。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劳动时报》等。)

编辑:郭文岭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