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组诗）

立冬

你独坐在小区的一个亭子里，妈妈，像一片

枯叶，剩下了半透明的网状脉。

没人

陪你打扑克。而我，勒紧了缰绳，

驾驶着火星，

沿着一条狼脊般的弧线再次绕飞地球。

大雪

妈妈，你仅剩的几颗龋齿发了炎——

正是这种剧痛

导致水杉的纤枝忽而变成了红色，

构树的阔叶忽而变成了褐色，

芦竹的长穗忽而变成了麻灰色。

妈妈，你每天只能睡着两个小时，

体重不足三十八公斤。芦竹

构树和水杉不过是参加了

一次冬泳，很快将活泼地换上

新款的绿衬衫。妈妈，

那用嫩芽修补不了的是你的龋齿，

那用春风修补不了的是你的龋齿。

珞珈山

难道你还没有旁听过枯枝或落叶讲座？

没有旁听过积雪讲座？那么，

请猫身钻入这片密林，去踩出一条

新崭崭的细径，从一个最刁钻的

角度爬上山顶的乱石堆。那些讲座

夹带着咔嚓作响的外语？哦，

不，全是方言……有只白狐狸曾在

路边撞上汽车，就像方言撞上

外语。从枯枝或落叶讲座，

你是否收悉过汉语的凋伤？从积雪

讲座，你是否省悟到只有

彻寒才能让思想不至于消融？

冬天刚好过半，你可愿选修山胡椒

榔榆或石楠？既有必然的教授，

就有偶然的导师——你用手机拍摄

到一只红狐狸，又拍摄到一只

黑狐狸。你可愿借来它们的眼睛，

拍摄到树洞或土穴中的文明？

你可愿忆及那只白狐狸，并把它的

玉殒归咎于山麓的图书馆和博物馆？

露营记

青山就是竖起来的复数耳朵——我们的歌声

不再像尾气，而像火棘的小红果，

马桑的嫩叶，皱叶荚蒾的白瓷，柏树，

或神气地缠上了柏树的那丛木香花。

它们的复杂性远超汽车，却从未有过一个

目的地。紫地丁隐居在枯草之间，

邀请我们加入了伟大的圆桌派——现在，

请大家讨论：紫地丁、木香花、柏树

皱叶荚蒾、马桑，

还有火棘，又有哪种植物不是我们的故居？

兰草村

我们多想用双眼换来一对青杏，用五脏换来

一串正在发育的枇杷，

用乱发换来一丛从云端倒挂下来的木香花。

我们在剥豌豆的时候，复习了苏东坡

那句几乎是说给自己听的怪话——“着力

即差”；我们在剥豌豆的时候，

求得了比青山更喜雨的共识——“每秒钟

都是如此慎重，如此精妙，如此

令人沉醉。”就让我们像喜鹊那样轻盈地

穿过油麻藤的飞瀑，再也

不必深究它是植根于山崖还是我们的心尖。

无住

栀子花像诺言那样纷落于阳台。

瓷砖险要，如同

关隘。我俯身拾起了二十来朵，

垂首细嗅，等于急救——

不甘心的水分，

无所求的香精……

暂时寄放于铜盘，还是重登于

绿枝？——两者相隔“无量

百千万亿劫”。二十来朵

栀子花给我注射的错愕，

给我投喂的惊喜，

等于银河系的一切错愕与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