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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大战略

2024-08-27刘毅

领导文萃 2024年16期

当前的世界局势,确实可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这场大变局主要表现为全球大国关系急剧复杂化,地缘政治变动空前剧烈,大规模武力冲突接连涌现。层出不穷的新情况新问题,凸显了战争研究和大战略思考的紧要性。战争是暴力、政治因素和历史偶然性之间的复杂互动,大战略则是具有系统性和连贯性的治国方略与制胜之道。在此历史大变局的当下,重新审读杰出的战争哲学家克劳塞维茨的经典著作《战争论》,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为此,本刊特约记者专访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时殷弘,请他深度评析克劳塞维茨的战争哲学和战略思想,并在此基础上就实施大战略目的、手段、效益、代价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大战略决策机制、大战略思维方式、大战略实施艺术和大战略领导素养等方面展开论述,以飨广大读者。

战争的本质和战争总体概括

《领导文萃》:在分析当前国际政治局势时,相比以往,人们似乎更着重谈论不同地区和国家间的政治对立、军事冲突、经济战、认知战、军事结盟、武力威胁,等等。这些“泛战争化”的学术话语和社会舆情凸显了战争、备战与其政治内涵的莫大意义。请您谈一谈如何看待战争哲学家克劳塞维茨“战争应当是政治的另一种手段的延续”这一经典论断?如何认识战争背后的政治因素?国际政治与国家战略之间又存在怎样的关系?

时殷弘:政治、战争和战略是常讲常新的问题。随着全球政治和安全形势近乎根本的变动,现在讨论这些问题恰逢其时。如果我们回顾近代以来国际上关于战略和大战略研究脉络,会发现它一直与战争、使用或威胁使用武力等高烈度政治议题密切相关,同时又与有其具体内涵的和平这个至少中低烈度政治议题密切相关。“兵者国之大事”,大战略首先涉及战争冲突,进而扩展到各种形式的政治关系调控,而在和平时期可以一言蔽之称作“治国方略”及其诸多方面。

在战争和战略研究中,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可谓一部最经典著作。克劳塞维茨在书中颇有创见地论述了战争的内涵、性质、原理、目的、认识方法等“战争哲学”内容,不仅在当时极具洞察力,而且为后世所称道。克劳塞维茨首次直面一切战争的内涵和本性,把它作为战争研究的根本主题,揭示了战争不仅涉及战场的攻守厮杀、作战方式和战术特点等,还更本质地涉及战争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总体性,即战争包含的全部社会、政治、军事、心理要素。所以,作为探究军事和政治双重意义上取胜之道的大战略理应涵盖这些要素。

这就是说,对战争本质的理解是首要关键。克劳塞维茨反复强调,暴力是战争的最根本要素,是所有其他的理论起点和实践伊始。他首次揭示并着重强调了战争的双重性质。这可以说是他的战争哲学的精髓。战争有别于其他人类活动的特性在哪里?——在于战争是有组织的大规模暴力,是“一种暴力行为,对这暴力的使用(就其本性而言)不存在任何逻辑限制”。暴力自身的逻辑就在于,它是激情驱使下两大“活生生的力量”的彼此冲撞,因而随着每一方都试图压倒甚或摧毁对方,暴力将无限制地升级。或用克劳塞维茨的话说“武力冲突无拘无束,除了武力本身的规律外不服从任何法则”。

然而,战争必然会受到战争以外力量的影响。这些影响概括地说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从事战争的政治共同体各自的特殊性质;第二,这个时代的一般性质,或者说时代的政治、经济、技术、文化和社会要素。这些力量的影响可以抑制战争不至于升级到绝对暴力的程度,它们集中体现为战争的政治目的和这些影响所代表的与激情相对的理性,因此,在战争的内核里面同时包含这样的双重性质。一方面,即使是开始时在明确政治目的支配下的有限战争,如果主导这场战争的目的不能做到始终一贯,那么这样的暴力对抗会由于武力自身的逻辑运行有可能使有限战争升级到绝对战争。另一方面,即使升级到绝对战争也仍然有可能回到有限战争,如果合理的政治目的后来居于主导地位,这场战争就会成为有限的和合理的。

如果从大战略视野看,《战争论》全书贯穿的是一根关于战争目的、目标和手段的思想红线,这根思想红线联结并维系着它们各自的功能和它们相互间的关系。战争的手段主要是运用武力,而武力本身应当适合于军事目标,军事目标则应当适合于政治目的。政治目的理应统帅全局,统帅一切,在战争中最重要的一般就是政治统帅军事。或者说,暴力要成为合理的,就应当表现政治目的。

这就是克劳塞维茨名言“战争只是政策(或政治)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内蕴的哲理所在。如果从大战略视野看,《战争论》全书贯穿的是一根关于战争目的、目标和手段的思想红线,这根思想红线联结并维系着它们各自的功能和它们相互间的关系。战争的手段主要是运用武力,而武力本身应当适合于军事目标,军事目标则应当适合于政治目的。政治目的理应统帅全局,统帅一切,在战争中最重要的一般就是政治统帅军事。或者说,暴力要成为合理的,就应当表现政治目的。当然政治目的本身也有合理和不合理之分,而这种区分是至为重要的。用克劳塞维茨的一句非常笼统、但非常正确的话说,合理的政治目的“不过是(一个特定的社会)相对于外部世界的所有利益的托管者,是这个共同体的所有利益的代表”。没有合理政治目的支配的暴力就是不合理的暴力,胡来的暴力,也就是完全由情感支配的暴力。在战争中,在充满仇恨、激情、恐惧、兴奋、赌博心态、危险、数不清的紧急事态和临时决定的大规模暴力中,这一点往往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领导文萃》:在分析战争时,常见的传统观点往往从直觉出发,将战争视为某种直接暴力,所以局限于仅仅关注战场动态和双方战事进展。其结果往往是战术层面的权衡多于战略层面的擘画,甚至导致“战场胜局但政治失分”的悖论。您如何认识克劳塞维茨关于战争本质的战略认知?对其后的战争研究和大战略实践而言,克劳塞维茨“大战略视野下的战争观”有哪些积极的启示意义?

时殷弘:克劳塞维茨反复强调,战争当中还有另一类非常基本的因素,与暴力和政治两者同样是战争的最基本成分,即偶然性、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料性。他为理解战争创造了一个关键概念——“摩擦”,这是他的一大革命性创造。“摩擦”指不确定性、事故、错误、技术困难、出乎意料之事,还有所有这些都对决策、士气、行为和战争行动结果产生影响。用他的话说,摩擦使得真实的战争有别于纸上谈兵,因为“这个巨大的、像在力学中不可能被简化到寥寥几点的摩擦,到处都同偶然性相关联,都招致无法估量的后果”,“使得看来轻而易举之事变得如此困难”。这样一来,克劳塞维茨理解的战争是否成了一个被动的或在相当程度上不能控制的东西?

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相应地创造了第二个概念——“天才”或创造能力。“天才”概括地说,就是旨在尽可能克服摩擦的智力和情感力的创造性运用。如果不以智力和情感力的创造性运用来尽可能克服摩擦,摩擦就会主宰战争,使之变成一团混乱,根本谈不上合理的政治目的甚至任何目的的支配。这“天才”并非仅指统帅或指挥官的智力和心理,它还包括下属的智力和心理,包括军队的士气、精神和自信心,甚至包括社会的某些特性:战争热情、政治忠诚、勃勃生机,等等。由此,克劳塞维茨在战争理论研究中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将对于心理的分析置于战争认知的中心领域。

克劳塞维茨的战争哲学、对战争的基本分析,首先在于探讨激情驱使下暴力的本性,其次在于分析战争的政治或理性性质,这两者就是导致战争的两大基本形式的双重本性,最后是与暴力的本性密切相关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连同争取尽可能克服它们的“天才”——理性与激情结合的、智力与情感力的创造性运用。用克劳塞维茨自己的总结来说,战争“作为一个整体,是个奇妙的三位一体,由下列三者构成:仇恨和敌意要素激发的原始的暴力,那可被视为盲目的本能;或然性和偶然性的作用,那使它成为心灵的自由翱翔天地;作为政治工具的从属性质,那决定它只隶属于理性”。他还进一步指出:“在这三个方面中,第一个方面主要涉及人民,第二个方面主要涉及将领及其军队,第三个方面主要涉及政府。战争中迸发的激情必定先前已经潜伏在人民那里。勇气和才能将在或然性和偶然性的王国内起舞,表演的范围取决于将领及其军队的具体特性,然而政治目的只属政府掌管。”

大战略视野和大战略思维

《领导文萃》:大变局之下,国家面临的战略风险和不确定性增加,迫切需要提升对外战略的精准和合宜程度。如何判定一项大战略的适合度和有效性?如何认+7XU2Irce9+iCtDdCzMv1A==识大战略优化实施和战略思维塑造的适当路径?

时殷弘:广而言之,战略实际上就是行事方略或成事之道,不过这里的“事”指的是相对复杂和困难的任务或目的(特别是政治任务或目的),加上旨在实现它们的内在连贯和系统的实践。“战略”一词毫无疑问源自战争指挥,或许还源自备战操作,并且大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止只被用于谈论战争及备战。尽管如此,有一点仍不言自明:战争及备战一般不过是强度最高的政治活动,因此具有高强度政治活动共有的某些根本性质和机理,同时特别强烈地体现这些共性。

在行为主体处于和平之中国家的场合,广义的战略大致就是人们一般说的治国方略。原本狭义的“战略”不仅一向在政治/军事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随着对战争与和平两者的贯通思考和综合探索,在现当代逐渐升华为更高层次上的“大战略”观念或理论,主要涉及把握“手段和大目标之间经过深思熟虑的关系”,据此综合性地认识、动员、协调和使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精神文化等各类手段及其资源基础。在此前提下,广义的战略或大战略则着重于确定如何维持有利的和平或准备必要的战争;如何在确保本国的战后处境优于战前的意义上(或者说在“战争是政治的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的意义上)结束战争;如何缔造与此目标相符的战后和平;还有如何在和平状态中有效和合算地追求根本的政治目的。

首先,大战略思维问题始于正确的认识论和必要的辩证思维。克劳塞维茨是思想史上对战争理论和实践的性质作了最艰巨也最卓越思考的思想家。在他的全部关于战争的论说中,理论的潜能与局限、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经验的意义、战争操作和战略的艺术本质、理论教育的涵义等,这些非常艰深但又极端重要的问题占有重大篇幅,甚至可以说,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和论说是他战争哲学的思想精髓。他强调:理论应当是探究,是“分析性的调查”;理论必须符合常识;理论有认识、教育和实用三类潜能;理论永不能导致事实上不可能的彻底理解,但它能加强和优化判断力;理论的主要任务虽然不是产生信条、规则或行动法则,但从正确的理论中可以得到实用的裨益;理论必须不断经受现实的检验,它不能仅凭逻辑来坚持某种由现实证明是错误的东西;理论必须足够灵活和开放,以容纳不可估计之事,并且具备进一步发展的潜能。他还强调,“科学的”理论有其重大局限性甚至谬误,特别是由于它们的目的“是达到完全可靠和清澈见底的结果,从而只考虑能被计算的东西”,只将注意力引到物质因素上,而实践“到处被渗透精神因素及其影响”。正因如此,经验是“真理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内涵”。在克劳塞维茨看来,战争操作在本质上依靠才能、实践、经验以及精神勇气,甚于依靠概念和理论。总之,科学必须成为艺术,知识必须成为能力。

克劳塞维茨将战争比作“绘画”,将战争研究比作绘画研究。艺术是一种发展的能力,如果它要表现自己,就必须有目的,并且必须有旨在实现这个目的的种种手段,将目的与手段结合起来,就是“创造”。克劳塞维茨进而强调大战略实践的复杂与艰难:“战略包含的一切都非常简单,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非常容易。一场战争要实现什么,能够实现什么,这些关键问题如果从政治状况出发加以确定,然后再进行路径规划,或许不难,但要在贯彻计划时坚定施行到底,不被牵制和干扰甩出轨道,则需有性格的伟力,连同头脑的清晰和精神的坚毅。”这表明:大战略实践往往充满难以预计、无法预料的偶然性,不可能精确无疑、事先注定。大战略必须依靠创造性的顿悟、明智的经验审视、持续的实践优化、智识和情感的创造性运用。

其次,决策者需要基于历史思考、经验积累和实践研习,从战略史和过往的战略操作中去感悟、提炼、研判和提升,从而获得必要和充分的“战略感”。战略史学家保罗·肯尼迪和约翰·加迪斯曾经指出:“培育战略领导人的最好办法,是学习大战略在历史上如何被缔造,如何被贯彻。只有研究历史,才能正确认识什么是大战略、大战略如何运用、战略家在具体环境中如何思考和行动。”这一点也是很多著名战略家的普遍体会。

“战略包含的一切都非常简单,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非常容易。一场战争要实现什么,能够实现什么,这些关键问题如果从政治状况出发加以确定,然后再进行路径规划,或许不难,但要在贯彻计划时坚定施行到底,不被牵制和干扰甩出轨道,则需有性格的伟力,连同头脑的清晰和精神的坚毅。”这表明:大战略实践往往充满难以预计、无法预料的偶然性,不可能精确无疑、事先注定。大战略必须依靠创造性的顿悟、明智的经验审视、持续的实践优化、智识和情感的创造性运用。

仅举一例,作为19世纪欧洲最重要的军事家、战略家之一,老毛奇(1800—1891)坚信历史研习的巨大效用,认为只要基于正确的纵深意识来研究历史,战略便可充分得益。老毛奇本人作为普鲁士军队总参谋长,领导指挥普军取得对奥地利、对丹麦、对法国等一系列战争的胜利,是普鲁士实现统一的关键功臣。他本人非常关注历史,早在1832年就将著名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翻译成德文,后来又对土耳其战役期间的经验教训进行回忆录式的总结,他还亲自撰写有关1859年意大利战争战略的历史专著。在战略学习层面,他极有远见地将军事史研习规定为普鲁士参谋本部核心职责之一。老毛奇卓越的战略史素养,是他在普鲁士军事系统中迅速擢升的重要原因。这可以看作是一个战略家应有的历史研习修养过程。

实际上,历史研习不同于纯粹抽象的理论思维和推理演绎,而是从具体情境中的事件和人物选择出发进行战略考察和反思。一般而言,历史上的战略逻辑和战略实践大多具有具体、复杂和能动的特点,战略行为者针对特定的时间和环境,主动或被动地做出特定的行为选择,一般都非常贴近真实的战略决策环境和启示来源。

战略家如何通过深思熟虑、通盘规划,正确规定目的,理顺目的与手段的关系,使得己方在相对有利或不利的状况下,都能获得最优的政治效益。大战略头号问题是确定并推动所有关键要素服务于国家根本目标,这是最直接、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领导文萃》:您如何认识大战略面临的时代局限和理论局限?特别是如果要对一项优秀的大战略实践进行理论化,使之成为后续战略设计的参考经验,应如何给形势和大战略的能动性留有余地,避免刻板化、保守化倾向?

时殷弘:当然,大战略并非是解决所有问题的“万金油”方案,它更接近一种思维方式、方案设计原则或观念出发点,不能代替战略实践者的自身素养和执行经验。任何好的理论都不是教条。前面提到,战略的关键任务是总结经验,不被既有思维模式框定,保持灵活态度,同时仍以一定理论法则作为基本依循。必须跟进战略形势,永无止境地继续探索经典论题的当代呈现。克劳塞维茨论及的关键问题,例如战争的双重性质、政治的统帅作用、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绝对存在、智力和情感力的创造性运用、战略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战略经验和战略反思的重大意义、战略的艺术本性等,仍是我们今天构建好的战略思想的核心内容。简而言之,大战略理论化的关键挑战,在于保持灵活的创造力。

大战略实践经验需要理论化,但要避免“思维固化”。在这方面,克劳塞维茨给出颇有创新意义的思考和论说。他认为,战略理论本意应是探究,是“分析性的调查”,必须基于常识,源于实践,一般而言也符合常识。绝对的理论化不能带来彻底的认知,因为抽象意义上的彻底认知是不可能的。理论的主要任务不应是产生教条式的规则、行动法则或信条,而是在实践意义上带来有用的方略和优化的方向。大战略的理论潜能体现在认识现实、素养教育、实用方案等不同方面,而经验是理论必不可少的源泉和内涵。如前所述,大战略理论更强调实践检验,必须足够灵活和开放。战略实践“到处渗透精神因素的影响”,战争操作在本质上依靠才能、实践、经验以及精神勇气,甚于依靠概念和理论本身。理论不应成为战略的框定者或限制因素,也不应作为单纯的行动指令或行为通则,而应协助战略家熟悉经验、塑造现实,促成有用的战略实践。

因此,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作为最著名的大战略著作之一,富有启发意义和现实价值。它们很大程度上源于克劳塞维茨战争哲学、战略思维背后几乎无处不在的辩证求实的思维方式。更关键的是,大战略思想得益于、甚而主要依赖广泛而深切的战略史经验。保持史论视野的智识积淀和认知高度,可以较好地发现和透视大战略的基本机理,更好地从事大战略实践。

大战略须有的灵动性

《领导文萃》:在克劳塞维茨的大战略思想中,关于偶然性、不确定性和战略艺术的论述极具启示意义。您如何认识大战略视角下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大战略的实施如何能够接近甚或达到“艺术”标准?

时殷弘:不确定性是人世间事物的固有特征,大战略研究应该认识、适应乃至调控不确定性,而不是要改变或消解不确定性本身,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克劳塞维茨以战争中固有的不可预测性为基础,认为必须适应这一复杂互动的领域,有一定的心理建设和预判,并且尽可能做出实际努力,力争在最大程度上减抑之。

前面提到“摩擦”涉及行动环境中的偶然性,加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阻力过程。在克劳塞维茨看来,“摩擦”是指必然遭遇的不确定性、事故、错误、技术困难、出乎意料之事,还有这些对决策、士气、行为和行动结果的影响。“摩擦”使真实战争有别于纸上谈兵。具体而言,它涉及四类因素构成的“摩擦”氛围,即危险、肉体劳苦、不确实性、机会。其中第一类可以归于“自然阻力”,主要是天然存在的、阻滞战略行动的障碍,“战争中的活动是一种在有抵抗力的介质中的运动。正像一个泡在水里的人,要想做最自然最简单的运动都非常困难。作战中,只有平凡的力量,则连平凡的表现都很难于达到。”这种情况下,战略决策者和执行者需有持续的意志力,忍受体能方面的劳苦,使内心适应重大危险,努力避免判断力受眼前印象蒙蔽。第二类是“人为阻力”,特别是不易获得和筛选关键信息,“在战争中所获得的情报,一部分是矛盾的,甚至还有更多是虚假的;而大多数都是不确实的。”因此,战略操作者的任务,就在于尽可能处理好涉及己方的摩擦,并通过各种方式增加对方的摩擦与麻烦,在其中发现有利于己的变化,最后寻找机会击败对手。发现、应对、运作、转化“摩擦”,既可以体现战略家的能力水平,也是大战略的灵动性所在。

大战略的艺术还体现在战略家的“天才”创造。克劳塞维茨认为,人之于战争而言不是被动的,人能够通过各种方式影响战争。“天才”可以驾驭形势,战略家的创造能力体现在创造性地运用智力和情感力。反过来讲,如果不以创造能力克服“摩擦”,任由“摩擦”主导形势,战争就会变得一团混乱。因此,克劳塞维茨所谓“天才”其实就是这样一类人,他们对自己从事的战略行动具有高度的驾驭能力和心理可控感,在心理素质层面能够胜任艰苦卓绝的任务,包括心理直觉、沉着素质与心态调节。“勇气是跨越一切事物的第一素质。”“最重要的是一种精明的、洞察的心灵,足以判断和发现事实真相。”“要与战争中的各种意外作斗争,在黑暗中寻找真实方向。”“要有克服疑虑的决心”,要有“追随内心的沉着,行动的勇毅,情感的坚定与理智的坚忍”。他们能够反映和动员特定时代环境中的社会心理状态,每当事态陷入胶着,那就是他们的能动性和艺术性充分彰显之时。

《领导文萃》:您如何认识“直觉”和“洞察力”对大战略的意义?从效能评估角度,杰出的大战略如何在理性设计和灵动调整之间取得平衡?

时殷弘:直觉和洞察力,是大战略灵动性的表现形式,也是大战略的重要构成元素。按照克劳塞维茨的区分,大战略既需要“铸剑术”,也需要“击剑术”。有趣的是,克劳塞维茨认为,在战争中不能过度依赖谋略,“正确和敏锐的眼光比狡猾更有用”。这其实是一种辩证的战略定位,类似于“大智慧”与“小聪明”之间的取舍。如何获得具有超越含义的洞察力?总体上可将克劳塞维茨关键论点分为两个方向,即“理性筹划”与“感性顿悟”。

首先,大战略的关键部分,在战略规划的意义上说,是基于目的、手段与其相互关系的理性筹划。其核心在于:战略家如何通过深思熟虑、通盘规划,正确规定目的,理顺目的与手段的关系,使得己方在相对有利或不利的状况下,都能获得最优的政治效益。第一,大战略头号问题是确定并推动所有关键要素服务于国家根本目标,这是最直接、最重要的决定因素。确定国家根本目标时,需要正确界定四项要素:国际国内总体形势、基本国家利益、可供使用的国家能力及各类资源基础、追求根本目标的综合后果与效费比情况。在追求国家根本目标时应有的战略素质是:合理、明确、集中、有限、内在平衡和充足。其中,战略集中和内在平衡最为关键。克劳塞维茨强调,战略家必须牢记根本目标,排除干扰,力戒分割化和碎片化,防止顾此失彼,避免对过程和技术的痴迷,力戒丧失全局观念。第二,大战略要求在深思熟虑基础上形成细致、系统、表述清晰的规划。在这规划中,国家至关紧要的利益目标应该经过稳妥的评定,区分各项恰当目标的轻重缓急次序,严格按照“战略集中原则”做出必要的取舍,坚决将关注重点和努力重心持久保持在最优先最重要的事项上,并且对所有其他目标、利益和事项坚决打上合适的“折扣”。与此同时,在实现战略集中前提下,尽可能做到“战略的内在连贯”,即战略集中与战略兼顾的平衡。第三,全局观念与战略平衡是大战略的根本精髓。在具体确定目的和手段时,战略家应按照现有手段或实际能力去定义目的和目标,平衡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关系,区分实力与潜力、总体能力与具体问题上的可用能力、能力手段的现实与想象,强调“节省资源”对于确定目标、战略、行动方式等的关键意义。就内在平衡而言,大战略需要平衡不同类别的手段及其资源基础,权衡不同手段之间的关系,突出主要手段,并确定如何开发、动员和协调这些手段。对于每一类手段涉及的基本任务,也应尽可能实现内在平衡。

其次,大战略要求战略家根据需要,灵活处置并随机调整方法,而这意味着一种必要的战略感。在这里,大战略的全局观念、敏锐的分寸感、平衡意识和宏大远见,可统称为大战略思维方式与领导素养。特别是:第一,赢得国内和国际的合法性,亦即足够和可持续的国内支持,加上尽可能最广泛的国际接受和正面回应。还有,如何同时恰当应对内部的和对外的不同正当性标准,最大限度地统合不同意见和舆论分歧,从而平衡国内国际观感差异。第二,优化决策机制和执行机制,为大战略施行提供可靠保障。这种优化意味着协调各方关系,特别是调节战略设计与运作之间的矛盾,既有集思广益的讨论和提议,也有高效的协调、集中决策和统帅决定,为此采取措施规避官僚机构可能的封闭保守或战略阻碍效应。第三,战略家还需要适当评估和综合把握战略实施过程,需要基于全局视角,综合感知战略态势,全面判定力量对比、胜负对比和成本效益对比,从全局观念出发将局部的得失置于恰当位置。大战略的超越性,要求战略家保持审视习惯与灵活调整态度。“认为健全的战略可依赖发现和应用的永恒法则自动生成,这并不符合现实。”在这一点上,克劳塞维茨的启发在于:应充分理解和牢记环境动能的绝对性和人类认识的相对性,自觉在超出预料的变化的形势中,主动调整战略,使之适应形势之变,并且为难以消解的受挫或失败可能留有余地,为此规划替代性选择或可行的退路。另外,对大战略的评估,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尺度,应保持必要的战略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