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的两面——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
2024-08-16黄嘉欣
[摘 要] 探讨了古代史诗《吉尔伽美什》中的主要角色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之间的关系,并将其与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的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进行对比。通过对史诗中的角色和情节的深入分析,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化、对神灵意志的反抗、对永生的追求以及自我人格与英雄人格的完善等方面入手,探究古巴比伦初民自我意识的觉醒。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的关系演变展示了人类对友情的珍视和对永生的向往,体现了古代人类对生死问题的哲学思考。两位主人公在面对死亡时展现出不同的态度和反应,呈现出硬币两面的不同特征。这种比较研究揭示了不同文化背景下对英雄主义、友情、生死等主题的处理方式和表现形式,为人类思想文化发展史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关 键 词] 史诗比较;英雄主义;生命探索;人格完善
1872年,大英博物馆的排字工人乔治·史密斯出于对东方文化的热爱,译解出了部分馆藏泥板残片上的楔形文字。经研究,他惊讶地发现这些泥板都出土于西亚的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流域。此后,乔治两度前往尼尼微城考察,收集了数千块记有文献的泥板,并与后世学者逐一破解了文献内容。其中,12块泥板描述的目前已知全人类最早的史诗——《吉尔伽美什》,被乔治与后世学者成功译出。在这部苏美尔人的口传史诗中,我们可以全面、细致地了解到坚韧不拔、极具冒险精神的古代君王雄壮瑰丽的故事,追随原始居民的脚步解读4000多年前那段传奇的历史密码,感受来自千年之前的时代气息。
一、吉尔伽美什组合与阿喀琉斯组合对比分析
漫步在史诗的长河中,当我们探索天地万物之间与人类存在的关系时,人的身份就变得格外重要。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作品中对“绝对能力者”的塑造,就像是现代社会影视作品中对漫威英雄的深化。可以说,正是那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造就了“神一般存在”的英雄。而具体到《吉尔伽美什》这部作品中,其传递的英雄主义是通过“与神并肩”的两位古代英雄——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的英雄行为以及两位英雄之间的友谊来展现的①。而这两位英雄之间的关系也几乎被完美复制在荷马笔下《伊利亚特》里帕特洛克罗斯与阿喀琉斯的关系中。阿喀琉斯,作为与吉尔伽美什相仿的半人半神者②,同样有着自己的亲密伴友,他就是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帕特洛克罗斯。在帕特洛克罗斯最终因为必然的命运死去后,闻知友人之死的阿喀琉斯“十指勾屈,抓起地上的污秽,抹撒在自己的头脸,脏浊了俊美的相貌”③,大喊道:“我的最亲爱的同伴,帕特洛克罗斯被杀死,我最钦佩的朋友,敬重如自己的头颅”④,最终帕特洛克罗斯的死让阿喀琉斯走上战场。这种强大的史诗对比张力与巨大的读者震撼力同样也能在恩奇都之死中体现,连天地都未曾畏惧过的吉尔加美什在此第一次正视死亡的残酷,他痛哭、悲切,像“抱着新娘”般抱着怀中死去之人却又无能为力,他第一次害怕即便再璀璨的光辉也会消逝,于是他开始放弃治国,开始寻找永生的意义,追寻生命的价值。至此可见,配角恩奇都、帕特洛克罗斯都对主角吉尔伽美什、阿喀琉斯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他们被赋予的是形同主人公生命组成部分和情感组成部分的责任,吉尔伽美什视恩奇都为引导者,阿喀琉斯视帕特洛克罗斯为头颅。他们指引英雄成为英雄,可谓是英雄的半身,最后彼此双方间都形成了密不可分的特殊情感关系。而正是由于情感联系促成的行动使吉尔伽美什与阿喀琉斯两个人神合一的个体触及死亡⑤,但不同的是前者知死而畏死求生,后者是知死却向死而生——好像一种人类精神之于未知的演进,由婴孩的蒙昧惶惑到青年的坦然。不得不说,帕特洛克罗斯死后,阿喀琉斯情愿与他同葬而非逃避现实的这一做法是真正的高尚之举,就此而言,阿喀琉斯超越了吉尔伽美什。
二、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对比分析
从古巴比伦版细究到标准版的《吉尔伽美什史诗》,我们不难发现故事主人公的关系发生了改变: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原是主仆关系,而标准版中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展开了殊死鏖战,这场对决使他们都意识到了对方的英勇无畏,感知到了彼此的相似与共鸣,两人自此成为不打不相识的好兄弟、人生路上一起过五关斩六将的好搭档。共同面对强敌的时候,他们都展现了柔弱的一面害怕失败,但也都因为对方的鼓励而重整旗鼓,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冒险中逐渐成为惺惺相惜的生死之交。强大的自己,与自己旗鼓相当、互相扶持的朋友,更加强大的敌人,用勇气、智慧、友情战胜强敌后赢得群众的欢呼,这是一个面对困难并战胜它的简化模式,正是在这个模式的循环中双方地位变得更加平等。其中,对于“平等”这个词,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许一开始就可以比作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但后来却发现远远不够,他们的关系比知己更甚,已经无比接近人间的另一半自己,这凸显着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和半兽人恩奇都两人各自对应着硬币的正反面,他们之间既是一个整体,有着许多心意相通的相同之处,犹如双生子,同时也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存在着羁绊与差别。
首先,关于相同点,在原著中,吉尔伽美什的全知的母亲对吉尔伽美什说:“实际呀,吉尔伽美什,有个人和你相同,他生于原野,在山里长成。”①从中可以看到两人的出生和相貌平等接近,恩奇都这个在众人眼里“和吉尔伽美什毫无二致”,连吉尔伽美什的母亲也把他看成是和自己的儿子可媲美的巨人,看作是吉尔伽美什本人的一个对象化的投影。这种对象化是以吉尔伽美什在恩奇都来到之前的两个神秘的梦的形式揭示出来的②。在这里,可以印证前文“不打不相识”一定意义上并不完全可以形容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的关系,在“不打不相识”中,打“是作为一种相识的手段”,而在史诗中,“打”更多是一种“相知”的手段。他们在梦中已经相识,吉尔伽美什预料到了这一位朋友,一位引导者将来到他的身边,同时这也反映了自我认识,是原始初民们探索自我的表现,在不断的自我斗争中认知自我。其次,从哲学的视角来看,不管是吉尔伽美什还是恩奇都,他们的人格发展都可以被描述为一幅人类自我意识走向成熟和认识自身、发现自我的社会化进程的抽象性画卷。本来,吉尔伽美什“仗恃他的臂力,像野牛一般统治人们”③,他作恶多端,强迫人民为乌鲁克建造城墙、修建祭坛,蛮横无理地宣称作为帝王的自己拥有初夜权。农民私下里诅咒他,贵族在背后唾弃他,但这种种行为亦如隔靴搔痒,高傲自大的英雄仍旧难以看清自己的行为及后果,继续心安理得为非作歹。面对这样一股邪恶势力,女神阿鲁鲁及时止损,创造出一位和吉尔伽美什一样有着强大气力的英雄——恩奇都。吉尔伽美什这才从他的命运之镜中认识了自身,从这个构想的“对立者”的正义作为中看到自己的暴戾与自私,通过他人的价值态度而意识到作为社会个体存在的自我,从而在根本上扭转了自己的行为方向,从任性而动的生物的自我走向社会化的自我④。恩奇都也是从在荒野间跟野兽一起游玩的野蛮人,到跟吉尔伽美什并肩作战的好战友,再到躺在至高无上荣誉的床上死去的可怜的神祇降罪品。他的一生充满了戏剧性,但正是在这种戏剧性中恩奇都变得成熟起来,他收获了友谊,斩获了勋章,赋予自己超过命运赋予他的不朽意义。因此,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两位英雄的卓越品质——不惧挑战权威、迎难而上、积极探索、奋发进取,同样也能够觉察到他们身上寄托了东方两河流域上古人民不畏艰难险阻,决心掌握自己命运的愿望和意志。
然而,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硬币的正反面始终会有差别。尽管恩奇都像是吉尔伽美什的另一个自己,两人共同患难、共同成长,但在面对生命的终结者——死亡时,两人所处的境地和由此表现出来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先民们用朴实优美的语言细致描摹了两位主人公走向死亡时的心路历程,这恰如其分地呼应了作为史诗巨著,《吉尔加美什》把论点“是神主宰人的命运,还是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贯穿始终的原则。
在标准版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梦见大神们宣判他的末日后,恩奇都先诅咒门,之后开始诅咒猎人和神妓沙姆哈特①。十几天过去了,躺在床上的恩奇都重病不起,他把吉尔伽美什唤来对他说:“我大概不会像沙场捐躯了的人那样死去,就让死于战斗的人受到祝福吧。”②从这些描述来看,我们可以知道恩奇都面对死亡时先是有过挣扎,他责备命运的不公,后悔送给处死自己的恩里勒巨门。接着,连续几天的重病不起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浇灭了当初的愤慨,神的不公平的旨意让他不能似吉尔伽美什一般自由地探寻永生之谜,恩奇都——这位凯旋的英雄终于还是由神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向其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视线转到吉尔伽美什这边,恩奇都死后,伤心欲绝的半神国王充满了对 “命运”、生死的惶恐与不安,开始探寻永生的奥秘。“我漫步流浪,把一切国家走遍 / 我横渡了所有的海 / 我翻过了那些险峻的山。”③在远行中,他通过酒馆女店主西杜利、水手乌鲁舍纳庇等人,找到了人类先祖乌特纳庇什提牟。知道神的秘密后,吉尔伽美什按图索骥成功取得能使人永生的仙草,然而在归途中却不慎丢失。最终,英雄王与恩奇都的灵魂对话给这部史诗画上了句号。通过这一系列遭遇,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吉尔伽美什面对死亡时强烈的永生愿望,这种历经千辛万苦而坚持不弃的可贵探索精神正是古巴比伦人原始人生欲望的缩影,这似屈原般“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百折不挠的思想内涵也体现了史诗创作的意义,透露出古人对于生死问题的哲学思考。仙草的丢失似乎暗示着既然永生不可得,那便不如接受当下、活在现实,似抒情诗人品达般“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享受在人间的美好时光。与恩奇都不同的是,神并没有任性地处死吉尔伽美什,恩奇都之死更像是为后文吉尔伽美什的种种探索作蓄力和伏笔,如果英雄王要完成死亡意识推进下的自我意识觉醒,那么挚友之死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关键推进性一环。换言之,只有知道难逃一死进而才知道向阳而生的问题,所以对死的关注可视为吉尔伽美什对人永生和不朽思考的开端,这同样也代表着千年之前远古先民们对死亡之门的凝视,所形成的死与生如影随形,生之火焰越旺盛,死之威胁也就越强烈的生死观。
三、结束语
如果说,吉尔伽美什在史诗故事中扮演的是被赋予神格、掺杂神秘力量色彩的人物角色,那么史诗中恩奇都这一神造之物的创造,恰是扮演了协调这种力量并与之成长共生的人物角色,他身上反映了原始初民正处于信仰神灵的边缘时代,他们信奉着吉尔伽美什身上神灵的力量,但同时又渴望另一个人物的出现协调抗衡这样的力量,而这样的人物却同样富有神灵的色彩,足以体现他们内心的强烈斗争,他们既恐惧神灵和自然的力量,内心又充盈着对自然的征服欲和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欲。因此在史诗中,恩启都的形象与吉尔伽美什产生的冲突与交融都可以称得上是这些原始初民的情感侧写,是硬币的正反面,紧紧缠绕着彼此,在相互的吸引碰撞中完善自我并走向成熟。不管是吉尔伽美什对恩奇都的珍惜与理解,还是恩奇都对吉尔伽美什的不图酬报,都有强烈的人文主义情怀蕴含其中。正是人类对于友情的珍惜及对永生的向往,这部源远而壮丽的史诗在今天才能经历住岁月的磨洗,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进而在人类思想文化发展史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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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