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抗战小说中的山地书写与革命表达
2024-08-16张紫涵宋宇
[摘 要] 孙犁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围绕晋察冀革命根据地的敌后抗战故事创作过一系列的山地小说,这些小说对晋察冀边区山地的自然风貌、日常生活与人民形象都进行了独具风格的极致书写,呈现出与水乡小说不同的风景化审美,尽显崇高硬朗之风。孙犁在小说中通过具象化的手法将革命话语内置于山地书写,强化了革命权力存在的真理性与合理性,加深了文本内外革命情感的共鸣互通,为革命文学谱系开拓出有理想与力量的多质化风格。如果回溯到历史的现实语境,不难发现青年孙犁在晋察冀的抗战实践与长期的文学积淀中逐步形成了为抗战发声、与时代共鸣的现实主义革命文学观。
[关 键 词] 孙犁;抗战小说;晋察冀边区;山地;革命文学
孙犁是从解放区的抗战烽火中一路走来的革命作家,他的抗战小说因追求“真善美的极致”风格而在革命文学语境中独树一帜,于是关于孙犁与革命文学关系的问题一直存在许多争议。以杨联芬[1]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受到新时期“纯文学”研究思路的影响,将孙犁定位为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也有学者,如程光炜[2]、郜元宝[3]、熊权[4]等,在新世纪重构革命史的思潮中,认为孙犁开创了革命文学中的新谱系,是投身抗战并积极建构历史的“革命人”。这些观点积极对话、互为补充,为孙犁研究界贡献了诸多启发与新的思考。每提及孙犁的抗战小说,很多观点都将目光聚焦于《荷花淀》《芦花荡》等为大众所熟识的水乡小说,而忽略了孙犁为数不少的山地小说。关于“山地”这一说法,孙犁在个人论述中有着比较明确的地域指向,主要以晋察冀边区首府所在地阜平为中心,兼涉冀西平山地区和雁北的繁峙、五台一带。这部分山地小说主要取材于孙犁早年在晋察冀边区山地随军抗战的亲身经历,创作时间集中在孙犁个人受到延安讲话影响而成名前后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等几个重要节点,风格上也与水乡小说多有不同,更能体现孙犁早年对待革命文学的现实语境与主观倾向。因此,对孙犁的山地小说进行系统而专门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打通孙犁在不同人生阶段与革命文学关系的连续性,更新并加深大家对孙犁及其作品的再认识,从而推进有关晋察冀革命文学与文化的相关研究。
一、晋察冀边区的山地书写
区别于“白洋淀系列”苇绿荷红的水乡小说,孙犁在山地小说中呈现出的主要是幽壑荒迥的山地风貌、穷乡僻壤的山地生活与豪爽性情的山地儿女,字里行间中更显崇高硬朗之气。当然,在孙犁围绕晋察冀边区山地的这些书写中,无论是对自然风物的刻画、日常生活的记述,还是对人物形象的描摹,都极具地域特色、生活实感与时代色彩,实现了另外一种风景化的审美高度,为其之后诗情画意的水乡小说在延安的一举成名积累了写作经验,也为后期艺术风格的总体成熟奠定了坚实基础。
(一)山地风貌
以阜平为中心的晋察冀边区地处深山老峪,地貌多山峰、河滩,植被多白杨、枣树,山野之中还能偶见些许野味,这些风光景貌透过孙犁的工笔细描,寥寥数笔便能在读者的脑海中达到具象化,给人留下荒山恶岭的整体印象与花草虫鱼的微观想象。
从宏观上来看,晋察冀边区地带以又黑又高的山峰为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阜平的神仙山,孙犁称其为“晋察冀一切山峦的祖宗”[5],并对此投入了较多笔墨。在《吴召儿》与《老胡的事》中都有对神仙山具体而详尽的描述,“神仙山也叫大黑山,是阜平最高最险的山峰”[5],地势险峻到“锋利得像平放而刃面向上的大铡刀”[5],山上多黑石,体量巨大,“像一间房子那样大的石头,横一个竖一个,乱七八糟地躺着。一个顶一个,一个压一个,我们担心,一步登错,一个石头滚下来,整个山就是天崩地裂房倒屋塌”[5],如此险峻硬朗之势不得不让人心生震撼,原始自然的崇高伟力也尽显其中。
此外,孙犁在山地小说中对边区山景的微观描写也极为细致。从山中位置的角度来看,山路中虽多枯草荆棘,但也常见黄白色的野菊和挑着紫色小铜铃样花朵的灌木;山沟中常有黑色的花椒树,羊肠小路的踏石上布满了绿苔;山坳中多是厚厚的白沙,只有零星的几棵枣树散布其中;山谷中的沙滩上有弯弯曲曲的小河流过,当沙土浸透了许多水,山泉便能冒出水花来。从一日中的晨昏角度来看,清晨有满山坡潮水般的大群山羊,夜里有满天光辉的星斗明月和向着山下号叫的野兽。从一年中的时令角度来看,春夏的山地耳边有草虫噪叫,头顶见鸟儿飞掠,林间有山兔和狍子忽隐忽现,秋冬的山地枯草衰白柿叶霜红,覆盖积雪的杉树林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白光。由此可见,孙犁对山中之景的体验是极为全面与深刻的,同时在写作上也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艺术表现功力。
(二)山地生活
根植于太行山区独特的自然生态,这里的人民依山傍水而居,全凭自己的双手建起家园,为原始的自然增添了缕缕烟火气息。山中的村落星星点点,“像一片片的落叶,粘在各个山的向阳处”[5],村内的建筑多见泥墙草顶的小屋,屋内基本只有锅灶炕台与柴火茅草的添置。而山中的地块较小,土地形状不规整,山中的农民只得因地制宜,在凡是有泥土的地方“用石块垒起,用泥土包住,在边沿栽上枣树,在中间种上玉黍”[5]。此外,村中最常见的便是生命力顽强的枣树,偶见楸树、香椿、梧桐、白杨和花椒树。枣树多长在山沟中,每当枣叶黄落,枝头上多的是挺着风霜的红枣,等红枣熟透便会落得满地都是,还能渍出蜜汁来,这可谓是山地特有的一道风景,也是大自然留给山中人民仅有的一些物产。时至今日,这样的景象在当地依旧有迹可循,大枣已经是现在阜平农村的特产代表,而依山傍水的农事生活依然显示出晋察冀边区山地的地域色彩。
在烽火连天的革命战争年代,敌人的烧杀抢夺与炮火攻击让本就物资贫乏的山区生活雪上加霜,山地人民不得不在苦难中为生计挣扎。细数孙犁笔下山地人民的衣食住行,这里的人民吃得最多的是树叶,正如《山地回忆》中所写“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她抱着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5],《邢兰》中也讲道“现在是春天,而鲜姜台一半以上的人吃着枣核和糠皮”[5]。在穿衣方面,孙犁也曾回忆道:“夏天在炎日下,上身赤露,下边还穿着破棉裤,冬季在寒风里,穿一件光板破羊皮袄的农民形象。”[6]这样的景象只能在山区看见,孩子在冬天常常是没有裤子穿的,只得靠母亲的袄襟裹着小腿。在晋察冀边区山地,缺衣少吃是人民生活的常态,这一点孙犁无须渲染,简单的平铺直叙就能显示出山地人民日常生活的苦难与辛酸。孙犁的表达艺术就高超在通过对山地人民衣食住行与家长里短的取材、对生活场面与细节的描写,便能使人民日常生计中那些最质朴的内容生出一种极具震撼力的悲剧美学力量来。
(三)山地儿女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独特的山地生存环境孕育了独特的风土人情,成就了独特的山地儿女。孙犁是极其擅长塑造人物形象的,尤其是乡村女性形象,她们在山地风物的映照下成为小说中最亮丽的人文风景线。以阜平的妞儿与吴召儿为例,她们是山地少女形象的典型代表,有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而艰险岩峰又造就了她们豪爽坚韧的性情。妞儿是阜平山地中土生土长的农村女儿,她勤劳能干,主动挑起生活的重担,与一家人过着极其清苦的日子;她又热情泼辣,在河边的斗嘴中与八路军小战士相识,心地善良地拿出家里仅剩的珍贵布料优先给八路军做出一双袜子。吴召儿是阜平三将台村的一名女自卫队队员,她在反“扫荡”中是出色的地势向导,在遇到敌人上山包围时她也无所畏惧,迅速掩护战士们转移伤员,“她爬得很快,走一截就坐在石头上望着我们笑,像是在这乱石山中,突然开出一朵红花,浮起一片彩云来”[5]。吴召儿的存在是与这战时的山野融为一体的,是敌后抗战生活中的一道传奇色彩。
当然,在孙犁的山地小说中还涌现出了许多不同的人物:有用自己舍不得吃用的干粮柴草竭力照顾抗日干部且无条件支持抗日工作的代耕团与互助团团长邢兰(《邢兰》),有热爱学习、追求进步且对病人尽职尽责的看护刘兰(《看护》),也有积极拥护组织并帮忙安置伤员的妇救会主任(《蒿儿梁》)……这些人物共同构成了孙犁文学世界中的山地人民群像。他们共同表现出了一种具有整体性与普遍性的精神特征,即热情、勇敢、健康、善良,对苦难生活有着乐观的心态与顽强的生命力,爱憎分明,对党和国家无限支持、信任与爱戴,对侵略者和封建势力无比痛恨,对未来怀揣热望,以解放民族国家为目的来追求个人生活的美好、进步与幸福。这是对燕赵自古以来刚强勇敢、热血忠义精神的传承,也是一种新时代的英雄主义,是战时背景与地理环境共同孕育的产物。
二、将革命内置于山地书写
在紧张的抗日战争形势下,文学要承担起为政治宣传服务的使命,因此孙犁对晋察冀边区山地的书写高度不只停留在风景化的审美层面,还包含着鲜明深刻的意识形态内容。孙犁将革命内置于山地书写,以一种知识分子的自觉与担当,节制内敛地表达着革命权力存在的真理性与合理性,光明澄澈地诉说着对民族命运与国家未来的关切。这是青年作家孙犁基于自身经验和历史发展的主动选择,也是文艺战士孙犁随军辗转山地患难见真情的自然流露。
(一)革命话语的多重表达
孙犁在晋察冀边区山地一带工作与活动了近五年时间,是跟随军队翻山蹚河、经风历雪一路走出来的。因此,当要记录这纷涌的战争风云时,山区中那些为战士遮风挡雨、指引光亮的自然物象,诸如山峰、岩石、杉树、星光等,在孙犁笔下自然而然地便有了更深刻的革命象征意义。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是我方开展游击战的天然屏障,不仅为我们抗击敌人扫荡与侵略提供了地利之便,也为我们敌后战场的胜利凝聚了希望与力量。
一方面,孙犁通过隐喻或拟人的手法使小说中的革命话语得到了更具象化的表达。诸如,《吴召儿》中当队伍爬到神仙山半腰时,对山顶的灯光有这样一段描述:“我望到顶上去。那和天平齐的地方,有一点红红的摇动的光;那光不是她指出,不能同星星分别开。望见这个光,我们都有了勇气,有了力量;它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前进,到它那里去。”[5]这一抹山顶的红光,在这里不仅指吴召儿的姑家这一战士们夜间转移的目的地,更深层的喻义是战士们夜以继日所追求的革命胜利的星火曙光,象征着革命中一切对战士们的激励与感召力量。此外,孙犁还常常将山谷、土地等意象看作养育山地儿女并等待胜利的母亲,这种将乡土视作母亲而进行拟人化书写的手法,在人与自然之间建立起了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情感联结,当天地自然与革命理想合二为一,人们胸怀中的家国也便没有了界限,而是凝聚成了共同的情感与盼望。
另一方面,孙犁在小说中也有对军民革命生活的直接呈现与对革命情感的直抒胸臆。小说中共产党的军队进驻山中后,很快就能融入当地的生活,他们抱着“以一切人民为兄弟姐妹”[5]的心态与群众打成一片:八路军帮助老百姓修盖房子、清扫街道、开垦荒地、培植森林、栽种蔬菜、修整河道,而山里的汉子们积极参军、运输与耕种,妇女们成群结队上起了识字班,目之所及都是军民鱼水的和乐景象。共产党把革命的火种与美好生活的希望带进了山地,山地人民反过来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反哺保家卫国的战士,正如孙犁在《吴召儿》篇尾所说的:“关于晋察冀,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快要十年。那些在我们吃不下饭的时候,送来一碗烂酸菜;在我们病重行走不动的时候,替我们背上了行囊;在战斗的深冬的夜晚,给我们打开门,把热炕让给我们的大伯大娘们,我们都是忘记不了的。”[5]患难见真情的不只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也是作家孙犁,这篇极具纪实性质的散文式小说不仅实现了文本内外主人公与作者的情感共鸣,还为一代代读者留下了共同的回忆与影响,如此引人共鸣、拨动人心的情感力量在特殊的年代背景下生发,与整个民族的文化与时代记忆相契合。
(二)革命文学的多元风格
综观孙犁的山地小说,他用节制内敛的笔调与光明澄澈的文字表达着自己与这个革命时代的交集,那些战场牺牲的残酷一面被孙犁内置于山河破碎的悲哀与山地日常生计的苦难之中,人情人性的美好与军民鱼水的和乐共同构成了小说的内核。因而,孙犁的抗战小说表现出同期革命文学作品所不具备的浪漫与诗情,正如同邓友梅在文章中所回忆的:“写的也是抗日军民的艰苦斗争,画的也是根据地的革命图像,却不像喝胡辣汤那样热血沸腾、慷慨激动,而是像嚼青果般淡醇爽口、清心明目、余味无穷。”[7]孙犁的抗战小说既有理想也有力量,他正是以自己独特的风格与追求拓展了革命文学的书写边界。
孙犁对于山地选材的处理有着“去战争化”的理想色彩。孙犁在山地小说中基本没有对抗战中血肉横飞与剑拔弩张等场面的描写,他不是完全回避战争,而是选择将其内化为山河破碎的悲哀与日常生计的苦难,用另外一种不幸来冲淡或转移战火带来的直接冲击。战争背景可以说是孙犁小说中无须言明的存在,山地生活中极致的苦难不全是恶劣的自然环境带来的,还有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强加给中国人民的,通过妞儿一句简单的抱怨“我们的房叫他们烧过两三回了”[5],足见山地百姓正在饱受战争的折磨。孙犁对此虽没有多加铺陈与渲染,却在书写的字里行间提醒读者——在敌后抗战背景下,山地百姓是长期困于一种贫穷与苦难的状态之中的,因此革命理想与力量的存在是具有必然性的。孙犁的这种处理方式,既转移了战争背景原本的残酷,又再现了边区山地的实况,同样具有震撼人心的表达效果。
此外,透过孙犁对山地日常生活的书写,无论是悲剧的描述还是革命的氛围,都能为读者传递出一种审美的力量。这是因为孙犁有着强大的透视现实复杂性的能力、丰厚真诚的情感表达能力和文学意义上可以穿越时空的审美能力。如果用茅盾在《力的表现》中的观点来理解,就是那些以“丰富的生活经验和真挚深湛的感情”为后盾,能“从不知不觉中去感动了人,去教训了人”“给了读者很深而且持久的印象”的作品才是真正“温醇得愈咀嚼愈有力”的作品。[8]孙犁自己也提出过相关见解:“美,绝不是抽象的东西,也绝不是孤立的东西。必须在深刻反映现实并鲜明表现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即他的倾向性的时候,美才能产生,才能有力量。美永远是有内容的,有根据的,有思想的。”[6]由此可见,审美力量产生的前提是深厚的现实基础与明确的情感倾向,也正是在这一认知的指导下,孙犁的山地书写在其一众抗战小说中成为优美基调中最柔韧有力的存在。
三、孙犁的革命文学观
孙犁出生于“五四”新文学运动前夕,又在晋察冀革命的烽火中一路成长,是知识分子也是革命作家,他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的延安一举成名后又几经波折,他致力于书写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但是又坚持着自己的诗情与浪漫,从而在创作中实现了一种诗性与真实的平衡,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革命文学观。如果重返历史与文学的现场,回到孙犁成为革命作家的历史原点,追溯孙犁作为知识分子的文学传统,我们或许可以在孙犁创作山地小说的时代与传统语境中体认其对待革命文学的主观意志与情感倾向。
(一)革命作家诞生的历史原点
1938年,担任小学教员的孙犁经人介绍,在家乡冀中加入了吕正操领导的人民自卫军的政治部,从此开启了自己抗日救亡的革命生涯。他在部队中从事抗战文职工作,主要任务就是做好抗战宣传与思想教育。在随后的几年里,由于日军占领了平原县城,孙犁被调往晋察冀边区的机关根据地阜平,并先后从事通讯指导员、报社编辑、随军记者、高中教师等工作。就是在晋察冀抗战这样的现实语境中,孙犁的人生才得以真正展开,并一步步走上了正式的创作道路。可以说,晋察冀边区革命根据地给了青年人孙犁一个在战乱中谋生的机会与施展拳脚的舞台,而在阜平山地的几年抗战生活也为外乡人孙犁留下了一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晋察冀边区的政治引导、文艺政策与抗战生活共同塑造了孙犁人生起步的底色。如果要为青年时期的孙犁立传,那么可以说:在革命身份上,他跟随革命的队伍辗转波折,用丁玲的话评价就是一名“在火热的斗争中成熟,与人民一道滚过几身泥土,吞过几次烈火浓烟”[9]的文艺战士;在思想认知上,他坚信共产党领导的正确性与抗战胜利的必然性,于是带着宣传抗战、教育群众、鼓舞人心的使命毅然决然地投身到晋察冀的文艺事业中;在生活经历上,军民同抗战、团结共一心的情景让他动容与难忘,他在狭小的山地一隅见证了美好的人性,感受到了蓬勃的生命力,也看到了民族的未来,以至于往后的多年在经历了众多国家民族的重大变革后,他依旧将抗日战争这段岁月视作“美好的极致”[10];在文学创作上,山地中的抗战际遇成为孙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他真实地记录、热情地书写,把对文学的喜爱和人民的情感当作自己创作的动力与责任,努力用文字鼓舞和教育民众,用笔杆见证和参与斗争,坚定地认为文学是要给人民以前途和希望、使民族繁荣和兴盛的。
根植于晋察冀抗战的土壤中成长,时势把孙犁塑造成了一名坚持为抗战激情发声、为人民热情歌颂的革命作家。孙犁可以说是在青年时期就见惯了战争、离乱、灾难与忧患,但他仍然不放弃对民族与未来的希望,在实践中追求自己的文学理想。山地妞儿的形象塑造便是孙犁文学理想的生动写照:“《山地回忆》里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当然,我在写她们的时候,用的多是彩笔,热情地把她们推向阳光照射之下,春风吹拂之中。在那可贵的艰苦岁月里,我和人民建立起来的感情,确是如此。我的职责,就是如实而又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10]
(二)知识分子积淀的文学传统
孙犁在童年时期开始接触民间的文学艺术,常去看戏听书;到了小学阶段开始阅读《封神演义》与《红楼梦》等古典文学名著,后来接受了五四启蒙教育;到了中学阶段开始接触马列主义,学习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常识,紧追鲁迅的思想与步伐,并开始了最初的创作尝试。可见,孙犁自幼受到古今中外的文化熏陶与五四现实主义的启蒙教育,并培养了良好的读书、写作的爱好与习惯,积累了一定的文学素养,这使他在青年时期就成为一名具有传统积淀与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也为往后真正的文学创作打下了深厚的文化基础。
一方面,孙犁继承了以鲁迅为首的五四新文学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在实践中深刻认识到了文学与人民大众和现实生活的血肉联系。孙犁自小深受五四新文学启蒙,既广泛接触文学研究会的作品,阅读茅盾与叶绍钧等人的小说,主张文学为人生的观念,又大量汲取鲁迅的创作及文艺思想,对社会与人生有着同鲁迅一样清醒而又冷峻的审视与认知,强调思想启蒙、解放人性与民族进步。因此,孙犁始终认为,“中国的新文学,应该一直沿着‘五四’时期鲁迅和他的同志们开辟和指明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前进”[11]。他人生中的第一篇论文就是《现实主义文学论》,文中体现出了明确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在后来的文学创作实践中,孙犁更是以自己的学识与风格将文学与现实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从写实性地呈现根据地的抗战生活与人民群众起步,在接连不断的创作尝试中不断完善。
另一方面,孙犁深得中国传统美学的积淀,也十分关注外国作家作品的格调,因此在文学创作中多因情走笔、缘情成文。孙犁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浸润下学习语言与文字,这对他文风的形成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他曾在《与友人谈论学习古文》一文中回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很爱好那种凄冷缠绵,红袖罗衫的文字”[9]。孙犁还极为推崇曹雪芹的艺术造诣,认为《红楼梦》是“一株天才的花树”[6],因而孙犁身上也有些许古典美学的气质。此外,孙犁还常读高尔基、果戈理、普希金、契诃夫、梅里美等外国作家的中短篇小说,重视他们对浪漫的诗性调子的追求,偏爱单纯、朴素、简练与真挚的抒情风格。孙犁在解放区活动期间尤其受到苏俄作家的影响,不仅学习苏俄的文艺理论,还从苏俄文学中领会到了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视与拯救人民于苦难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学到了从不同角度书写抗战的手法。可见,能用文字描绘出苦难中的真善美是孙犁学贯中西而内化的艺术功力。
四、结束语
茅盾曾这样评价孙犁:“他是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来描摹风云变幻的,好处在于虽多风趣而不落轻佻。”[12]的确,孙犁以光明澄澈的文字与节制内敛的笔调描绘着革命与山河,在宏大叙事的夹缝中追求着具有个性审美的文学理想,这是对20世纪四五十年代革命文学写作的一种丰富,有效拓展了革命文学的书写边界,显示出革命文学复杂的内生空间。而孙犁的山地书写与水乡书写一样,共同深度参与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抗战叙事,也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华北敌后战场的革命历史,为晋察冀文学研究提供了更多史料与思路。
此外,孙犁的山地小说创作以1949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在战争年代的解放区所作的“战时书写”,主要包括《邢兰》《老胡的事》《蒿儿梁》等短篇小说,是青年孙犁记述生活、激情讴歌的产物;后期是在和平年代的城市所作的“回忆书写”,主要包括《吴召儿》《山地回忆》《看护》三部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风云初记》的后半部分,是孙犁人到中年回味过往、追忆美好的醇酿。与前期的创作相比,后期的山地书写存在许多新的发展,主要体现在穿插了抗战胜利后新生活的内容,多了今昔的对比与发展的眼光,对群众的生活有了多角度和立体化的呈现,对女性性格与形象的塑造有了更多元的突破,对劳动人民命运的发展有了更深刻的关注。这些变化背后有孙犁创作环境与人际关系的改变,有人生阅历与社会认知的增长,更有革命文学观念的发展。总而言之,孙犁山地小说内部细微的创作转向问题同样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
参考文献:
[1]杨联芬.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4):1-29.
[2]程光炜.孙犁“复活”所牵涉的文学史问题:在吉林大学文学院的讲演[J].文艺争鸣,2008(7):48-57.
[3]郜元宝.孙犁“抗日小说”的“三不主义”[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73-79.
[4]熊权.“革命人”孙犁:“优美”的历史与意识形态[J].文艺研究,2019(2):75-85.
[5]孙犁.孙犁全集:第①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6]孙犁.孙犁全集:第③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7]邓友梅.恭送孙犁师长[N].光明日报,2002-07-24.
[8]茅盾.茅盾全集:第十九卷[M].合肥:黄山书社,2012.
[9]孙犁.孙犁全集:第⑥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10]孙犁.孙犁全集:第⑤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11]孙犁.孙犁全集:第⑩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12]茅盾.茅盾全集:第二十六卷[M].合肥:黄山书社,2012.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